拜厄?揚在黑暗中筆直地站着,紋絲不動。即便沒有鐵鍊牢牢地鎖住他的身體和四肢,他也不會動。
是的,他的四肢……他斷掉的右臂被完美地縫合,針腳細密,嚴絲合縫。這具還活着的軀體會讓骨骼重生,血肉相連――但他知道他弄丢了什麼東西,很重要的東西,卻想不起那是什麼。
他失去焦距的雙眼茫然地凝視着虛空中的某一點,聽着自己平穩的呼吸和緩慢而沉重的心跳,也聽着幾步之外,那些對他來說并沒有意義的争執。
“我告訴過你我讨厭縫縫補補!……誰允許你放他出去?!他還根本沒有完成!”
“哦,可您縫得挺好看的,他也還活得好好的不是嘛?就把這當成另一種試驗不行嗎?瞧,我說過這辦法行不通,您花了那麼長的時間想要束縛他的靈魂,可隻要一點刺激他就能掙脫。幹嘛不索性抽走他的靈魂呢?那樣要簡單得多,反正從那裡面我們也已經榨不出什麼東西了。”
“因為那樣他會死!而我跟你不一樣……我要的不是一具死屍!”
“好啦,陛下,我們一早就知道彼此想要的東西不一樣,但至少我們還是可以各取所需的,我們一直合作得很好不是嗎?如果您喜歡這種……模樣的,我可以給您更多嘛。”
“那不一樣!尼娥的力量曾在他身體之中,我需要那個……除非你能給我找來另一個失去力量的聖職者!”
心重重地撞擊兇腔,帶來一絲拜厄本不應感覺到的鈍痛――尼娥,他記得這個名字,一絲微光。一點希望……可她抛棄了他,把他扔在這一片無盡的黑暗中。
“耐心一點,陛下,耐心。用不了多久我就能帶給您更多,您知道我從來說到做到。”
“……總之,别再亂碰我的東西!”
“當然,陛下。但是您瞧。我遇上了一點小麻煩。不知道能不能占用您一點點時間呢?”
“……什麼時候你才能停止那些無聊的遊戲!那純粹是浪費時間!”
“可這不是遊戲,陛下。人類是很有趣的生物……”
腳步聲與說話聲都漸漸遠去,周圍恢複成一片死寂。
拜厄能夠傾聽的隻剩了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強壯有力,卻毫無意義。
――拜厄?揚……想想你是誰!
腦子裡劃過誰的聲音,微弱得幾乎無法抓住。
他微微皺起眉。靜如死水的心中翻起一點煩躁。
他記得自己的名字,像記得一個無意義的符号;他也記得一些零碎的畫面。藍色湖面上雪白的建築。陽光下鮮紅的血迹,伸展開來的,巨大的銀白雙翼……可一切就像是一堆被打碎的彩繪玻璃,缺失了無數片。無論如何都拼不完整。
拜厄?揚,想想你是誰。
混沌之中,那句話一遍又一遍地重複。漸漸變成一柄鐵錘,沉重地敲擊着他靈魂之中那一堵無形的高牆。
拜厄?揚。想想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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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的門一關上,科帕斯?芬頓的肩膀就垮了下來。
他從來沒有這麼累過,從精神到體力都完完全全地透支,還不能在人前表現出一點疲憊的樣子。
隔着并不厚實的木門,他能清楚地聽見從外面傳來的聲音。祈禱,乞求,哭泣……或許還有一些感謝,但完全被其他聲音壓了過去。比起前兩天的咒罵,怒吼和咆哮,今天已經算安靜了很多。
這裡是斯頓布奇,一座在瘟疫的襲擊中苟延殘喘的城市。美麗的萬泉之城如今混亂不堪,腐臭沖天――謝天謝地,并不是屍臭,隻是再也沒人有閑心去收拾那些堆積如山的垃圾而已。
那會引發更多的疾病……但在連上城區和洛克堡都已淪陷,國王一家都遠遠地逃去了南方的現在,誰還顧得了那麼多呢?
還能逃的人拼了命地逃離這個城市,但他們無處可去……隔河相望的精靈在森林之外的草地上為前來求助的人築起了營地,提供他們食物與清水,但一旦有人膽敢越過草地進入森林,呼嘯而至的長箭會瞬間穿透他們雙腿。維因茲河沿岸所有的城市都已經關閉了港口,不允許任何船隻靠近,否則迎接他們的隻有燃燒的火箭;向北的平原上築起了栅欄,哈爾茲伯爵派了軍隊在那裡日夜堅守,對于任何妄想從那裡逃進他的領地的人,人類士兵的攻擊比精靈還要無情。人們隻有向北,或向西逃離,但北面在一片濕地沼澤之外是汪洋大海,西面是連綿的高山,無論是否染病,在那裡都找不到生機。
絕望之中甚至有人突發奇想地沖進了三重塔,希望傳說中那座被詛咒的高塔的魔力能夠抵禦瘟疫……仿佛被黑塔無聲地吞噬,無論是生是死,那些人再也沒有出現過。
耐瑟斯的牧師是死亡的陰影之下唯一的希望――隻有他們能夠治愈患病的人。來自其他神殿的微弱的質疑迅速消失,畢竟連他們也需要救助……但連科帕斯在内,這裡隻有三個牧師,哪怕日夜不停,能救的人也極其有限,何況他們一定得要充分休息才能恢複力量,繼續治療。
當人們剛剛發現這一線生機時,蜂擁而至的人群險些将科帕斯和他的兩個同伴踩死在腳下。靠着自己有力的言辭――以及迫不得已使用的法術,科帕斯勉強控制了局面,同時他也察覺,這個城市并未完全失控……至少不是所有人都陷入了絕望與瘋狂。
開始有人組織起來,幫助他們維持秩序。其中有許多已年過半百,時不時地也會有人倒下……但那些人眼中有種異樣的沉靜,仿佛也是某種信仰――卻并不是獻給神祗的信仰。
沿着走廊,科帕斯走向自己的房間。他們占用了宏偉的尼娥神殿……反正這裡是空的。
但現在神殿裡已經擠滿了人,後院中隐蔽的一角是唯一的甯靜之地。在一隊信仰不同神祗的聖騎士的保護之下,這裡是供牧師們休息的地方。
推開自己的房門時科帕斯立刻意識到房間裡有人。黑暗之中,他能感覺到熟悉的力量……與氣息。
他從容地點燃了蠟燭,而不是依靠魔法照明――他的力量已經被榨得半點不剩。
燭光照亮了斯科特若有所思的面孔。他沒有開口,隻是将桌上一個銀制的小酒壺向着科帕斯的方向推了推。
科帕斯拿走了酒壺――如果沒有這個,他們不可能堅持到現在。但這并不足夠。
“你知道你有更好的辦法解決這一切,斯科特。”他輕聲說道。“人們正在死去。”
“你也知道曾經在這裡發生的一切。”斯科特用手指輕點桌面。“我可以成為你所希望的救世主,讓所有人抛棄其他神祗,從此隻會念頌耐瑟斯的名字……但這會讓更多的國王和領主視我們為威脅。更多地方拒絕我們的進入,更多人因此而死……我們還不夠強大,科帕斯,無論是因為什麼理由。在安克坦恩發生過的事,我再也不想看到第二次。”
科帕斯沉默下來。他也同樣無法忘掉那些被燒得焦黑的屍體。
“……死了多少人。”斯科特低聲問道。
“到現在為止。真正死于瘟疫的并不多。”科帕斯回答,“更多的人死于恐慌引發的混亂……但你知道時間,過了今夜,情況會變得更糟。”
感染瘟疫的人絕大部分會在三天後死去。他們已經竭力治療了最初倒下了那一批。但在瘟疫蔓延開來之後,患病者的數量已經不是他們能應付的。
斯科特怔怔地看着燭光發呆。無論他曾經救了多少人,都無法用來抵消任何一個他明明可以救回卻仍其消逝的生命。那些重量壓在他的身上。有時幾乎能将他壓垮,有時他卻能漠然地扔開……有時他根本不知道哪一個才是真實的自己。
“……我會在天亮時回來。”他站起身。告訴科帕斯。
科帕斯向他低頭。燭光搖曳,擡頭時,他的面前已經空無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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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卡伯德斷開連接,陷入沉思。
他看到了許多――許多淩亂的碎片。将它們拼湊成絕對的真實是不可能的事,但他也不能冒險再看得更久,那會撕碎他的靈魂,飄散在不同的時空裡漸漸消失。
這個多元的宇宙如此宏大無邊,即便他用盡所有的力量,甚至都無法在刹那之間看清它的全貌。
門上叩擊聲打斷了他的思緒,讓他微微有些惱怒。但開口時,他的語氣依舊沒有任何波動。
“進來。”他說。
推門而入的聖騎士一臉忐忑,恭敬地向他行禮,小心翼翼地問道:“冒昧打擾,大人,我們隻是想知道,還得在這裡待上多久?”
“這裡”――伊卡伯德能從這個簡單的詞裡聽出他的不滿。身為聖職者,他們不喜歡像死靈法師一樣待在這黑暗的地底,也是理所當然的。何況他們都還如此年輕,年輕得無法忍受寂寞。
“等到女神召喚我們的時候。”伊卡伯德平靜地回答,“将這視為考驗吧,年輕人,你們需要一點耐心。”
聖騎士呐呐地回應着,慌慌張張地退出了房間。
即使伊卡伯德救了現在待在這裡的所有人,他所得到的依然更多是畏懼,而非尊敬。
牧師并不在乎這個――他甚至都不怎麼在乎他們,甚至他自己的生命。他們是如此渺小的存在,渺小得根本不值一提。
但有人在乎……而他曾經對那個人許下承諾。
伊卡伯德皺起眉頭,思索着他無法觸及的永恒和他無法擺脫的現實之間的矛盾,微微地歎了一口氣。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