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行駛在柯林斯平原上。
北方的春季短暫而熱烈,白頭翁、藍鐘花、點地梅、遠志、小白菊……無數野花盛放在馬蹄下,娜裡亞不得不經常避開那些她喜歡的花兒,讓馬車在平坦的大地上留下曲曲折折的痕迹。
“如果你聽我的話順着路走,我們現在已經到了。”有人在她背後呻.吟.着。
“我喜歡這些花兒!”娜裡亞頭也不回地大聲說。
“順着路走一樣能看到這些花兒!”
“那完全不一樣。”娜裡亞理直氣壯地說,繼續駕駛着馬車蜿蜒前行。
“你快把伊斯颠醒了。”背後的人提醒她。
娜裡亞哼了一聲:“他才不會像你一樣抱怨。”
雖然這麼說,她還是盡量讓馬兒們開始走直線。
艾倫・卡沃伸直了腰,捶一捶自己酸痛的後背,無奈又滿足地看着女兒的背影。風有點大,濃密的黑色卷發披散在她肩頭,随風舞動,讓他想起妻子年輕的時候。
他過早地失去了她,而她去世時他甚至不在她身邊。
他很慶幸娜裡亞就像她的母親一樣爽朗而寬容。她原諒了他,盡管他永遠也無法原諒自己。
有人在他身邊動了動,伊斯真的醒了。
金發藍眼的少年坐了起來,有點茫然地看着四周。
“我們就快到了,伊斯,這裡是柯林斯平原。”卡沃拍了拍少年的背,“你餓了嗎?我有點餓。”
“晚餐前一定能到!”娜裡亞迎着風大聲叫道:“艾倫・卡沃,吃你的蘋果!”
艾倫歎着氣摸出兩個蘋果,遞了一個給伊斯:“小心别咬到自己的臉,你完全不知道這輛車什麼時候會突然轉向。”
伊斯笑着接過蘋果咬了一口。風把他柔軟的金發吹得亂糟糟的,看起來比平時要精神一點。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着的。他曾經以為至少在回家的路上他不可能睡得着。
是的,回家,在離開了近六年之後,他即将回到……至少是看得見克利瑟斯城堡的地方。
六年前的夜晚,他離開哥哥,跟着艾倫・卡沃去到他隐藏在連綿的南方丘陵間的家。有好長一陣兒,他會花很長的時間呆坐在窗前,等待着那個許諾會很快來接他的人。
他并不是不喜歡卡沃,他甚至很喜歡娜裡亞,她簡單,直率,黑色的卷發有那麼一點點像莉迪亞。但是沒有人能夠代替斯科特・克利瑟斯,他唯一的親人。
而當戰争結束的消息傳來,斯科特卻沒有出現。
艾倫・卡沃離開了一段時間,回來時滿身疲憊,獨自一人,躲躲閃閃地不敢去看伊斯充滿期待的雙眼。
第二天他才告訴伊斯:“他失蹤了。”
年長的男人小心地斟酌着用詞:“在攻下斯頓布奇的最後那場戰鬥中。很多人見到過他,但是戰鬥結束的時候,他不見了。沒人找到過他的屍體。他或許還活着,或許受了傷,或許被送到了安全的地方……我們會找到他的。”
男孩長久地看着他,像是不太明白他在說什麼,最後點了點頭,小聲說:“他還活着。”
他的語氣那麼肯定,簡直要讓艾倫疑心他是不是真的知道些什麼。
然後他看見水滴滴在男孩交握的手上。
一直假裝在一邊忙碌的娜裡亞扔下手裡的東西走過來,近乎粗魯地抱住男孩的頭,大聲說:“他當然還活着。艾倫說了會找到他的,他說過的就一定能做到。”女孩瞪着自己的父親:“艾倫・卡沃,來發誓。”
但她的臉上帶着懇求,泛紅的眼眶裡,褐色的眼睛是濕潤的。
艾倫鄭重地舉起一隻手:“我發誓。我會找到你哥哥的,伊斯。”
從那時候起伊斯花了越來越長的時間用于睡覺。偶爾他會就那麼突然倒下去,昏睡上好幾天。艾倫擔心那是因為人類的形體無法長時間地禁锢屬于龍的力量,或許終有一天會導緻他無法阻止的災難。但除此之外,男孩很正常,眼睛一直是藍色,臉上也從來沒有出現過鱗片,雖然看起來有點瘦,卻也從來沒有生過病。
他隻是一年比一年更加地沉默寡言,安靜得令人擔心。
時間就這樣過去。伊斯十五歲的時候,北方傳來了德利安的死訊。那個飽受折磨的男人死于長久無法治愈的病痛,對他而言或許反而是一種解脫。
“我們搬去卡爾納克,德利安把他的一切都留給了我。”某天吃晚飯的時候,艾倫告訴兩個孩子。他知道克利瑟斯堡裡和附近已經沒有什麼認識伊斯和他的人留下,而那裡靠近柯林斯神殿,他更方便打聽消息,或許對伊斯也更好一些。
他們過幾年總會搬一次家,娜裡亞隻是無所謂地聳了聳肩,嚴厲地瞪着伊斯的盤子:“你連一半都沒有吃掉!”
伊斯沖她張開嘴表示自己還在吃,從前他會乖巧地保持着禮儀,但現在他越來越不在乎這些,艾倫不知道他是不是該為此而高興。
“卡爾納克。”艾倫重複:“伊斯,你不記得了嗎?”
伊斯困惑地看他一眼,漫不經心地戳着盤子裡的烤雞兇肉。
“那是克利瑟斯城堡附近的一個村莊。”
小刀重重地敲在盤子上。
“我們要回克利瑟斯?”伊斯望着艾倫,眼裡充滿期待。
“隻是去卡爾納克。”艾倫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城堡裡現在……有其他人,你不認識的人,在找到斯科特之前,我們恐怕不方便住在那裡。”
少年垂下了頭。
“如果你不想去……”艾倫試探着。
“我想去。”伊斯迅速回答,然後小心地看着他:“可以嗎?雖然我沒去過卡爾納克……除了城堡之外,斯科特隻帶我去過艾克伍德森林。”
艾倫點點頭:“卡爾納克就在森林的另一邊。”斯科特顯然把伊斯保護得很好――或許有點好過頭了。
伊斯推開了盤子,他再也無心吃東西。
“我們明天就出發嗎?”他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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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在三天後出發,騎馬逆着維因茲河北上,幾乎橫穿整個大陸。在維薩城他們換了馬車,購買了所有娜裡亞覺得一個新家會用得上的東西,進入寬廣的柯林斯平原。
這個富饒的平原點綴着大大小小的湖泊,從很久之前開始就被當做水神尼娥的聖地禁止放牧和狩獵,一片花海之中,隻有成群的動物和偶爾出現的守護聖地的騎士。
艾倫認出了其中的一個,騎士微微地向他點頭。
“你哥哥曾是他們之中的一員。”艾倫告訴伊斯。少年的眼睛閃閃發光,這片陌生的平原突然間變得熟悉而親切。
他興奮了一陣兒,但不久之後就昏睡過去,直到因為颠簸而醒來。
在伊斯啃着蘋果的時候,艾倫探出頭,他已經能隐約看見前方那座拔地而起的小山峰,與腳下繁盛的植物相比,那座幾乎隻有岩石的小山看起來突兀又奇怪。
“朝着那邊,”他指給女兒看:“山腳下有條路,從那裡穿過森林就到了。”
“那座山看起來還真……光秃秃的,”娜裡亞驚奇地感歎着:“它一直都這樣嗎?”
不是。
艾倫在心裡默默地回答。他絕對不會告訴女兒關于這座山的故事。
盡管那是個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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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沃一家人的到來并沒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村民們很自然地把艾倫當做“來繼承木匠德利安的遺産的,他可憐的跛腿的弟弟――當然,也是個木匠”而接受了他們。他們甚至收到了不少禮物,能幹的木匠一直是村裡受歡迎的人物,而決定如何回禮讓娜裡亞連續好幾天都興緻勃勃又闆着臉假裝不耐煩。
“你是我的兒子,艾倫・德利安的兒子伊斯・德利安,娜裡亞・德利安是你的姐姐,明白嗎?”艾倫向伊斯重複。出發前他就告訴過孩子們,伊斯猶豫了一下,那個姓氏是他與哥哥最後的聯系,他不想放棄,但最後他還是勉強點點了頭,讓艾倫松了一口氣。
他确信這裡沒人認識他們,但總是小心為妙。
“我喜歡‘姐姐’這個稱呼。”娜裡亞開心地說。
“姐姐。”伊斯很自然地叫她,像是已經叫過千百遍,沒有一點勉強。
娜裡亞的眉毛揚了起來。
“我們今晚吃烤小羊腿!”她宣布。
伊斯微笑着。生平第一次,艾倫覺得他的笑容其實有一點點像那個半精靈牧師,在他偶爾不那麼陰沉的時候,凱勒布瑞恩笑起來就是這樣,混合着精靈的純真和人類的狡猾。
隻花了十天左右,娜裡亞就用她爽朗的笑容和拿手的美味小點心征服了整個村莊。北方人不太擅長那些精緻的南方食物,但并不代表他們不愛吃。很快,德利安家迎來了意料之外的客人,而出外做木匠活兒的卡沃回家之後才知道這個消息。
“克利瑟斯城堡派人來說他們的女主人想吃我做的小點心。”娜裡亞叉着腰站在房子中央,有點得意地仰着頭:“他們說我可以帶弟弟一起去。”
艾倫沉默了一會兒,他不确定這是不是個好主意,但他沒有辦法拒絕伊斯滿是期待的眼神。在這個村子裡其實完全看不見克利瑟斯城堡,它被森林遮住了,發現這一點的伊斯大失所望。
“好吧。”最後他隻好同意:“記得……”
“不會讓任何人知道我是誰。”伊斯舉手發誓。
“不會惹任何麻煩。”娜裡亞保證。
艾倫沉重地點了點頭。但他有預感,一切絕對不可能那麼順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