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為我要幹什麼?”肖恩問。
埃德怔怔地看着他,無法回答。冰龍憤怒的咆哮聲在他耳邊炸響,他控制不住地想要把閃電扔在面前這個他曾經敬畏過的老人身上,然而心底仍有一個微弱的聲音,帶着不肯放棄的希望,一遍又一遍地告訴他:“相信肖恩。”
他在遲疑間僵立在那裡,巨龍的怒吼聲卻漸漸低了下去。
它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用于毫無意義的咆哮。那些一圈圈纏在它身上的光弧一點點将它拉向地面,它們堅韌如蛛絲,又沉重如岩石。它得拼盡全身的力量才能勉強保持着站立的姿勢,固執地想要擡起頭來。
“斯科特也曾經站在這裡。”肖恩的聲音不大,卻足夠鑽進它的耳朵裡,“就像你一樣被牢牢束縛。然而他輕易掙脫……即使隻有一點不屬于他的意識,降臨在他的身上。如果你無法做到同樣的事,又拿什麼讓我相信,你有足夠的力量對抗我們的敵人――你隻會成為它的食物而已。”
所以,這是個考驗嗎?
埃德欲言又止,心中有一絲無法解釋的恐慌――他似乎并不擔心伊斯會失敗……他似乎更擔心伊斯會成功。
現在他當然已經明白伊斯到底想幹什麼。老實說他也不覺得那是個多麼瘋狂的主意……雖然的确有點不自量力。畢竟,連他自己也都有過同樣的打算。
他看着他的朋友,知道此刻自己并不能給予它任何幫助。即使肖恩不會阻止,伊斯自己也不會允許。
冰龍強壯的四肢死死地撐住身體,在重壓之下無法控制地顫抖着。力量被一絲絲抽出,它漸漸感覺到從未有過的寒意,一點點滲入骨髓……或從靈魂深處滲出。
“這個地方,”肖恩平靜地繼續,“能困住任何生物,将它們的生命和力量都化為某種更為純粹的東西,無論是惡魔……還是人類。”
埃德不自覺地打了個哆嗦。
“然而唯有巨龍,我們從來不敢确定。”肖恩走上前,伸手碰觸巨龍被迫俯向地面的頭顱,換來一聲帶着威脅,卻有些無力的低吼。
“你們是這個世界的寵兒,”他說,“也是它真正的主人……你們的力量來自自身,而不是另一個世界的饋贈……那是沒有人能奪走,沒有人能束縛的力量。”
冰龍瞪着他。它莫名地從這個過于驕傲和固執的人類身上,感覺到一種深重的悲哀和無奈。
“如果你不能完全接受你自己――無論是善是惡,是光明還是黑暗。”他說,“如果你不能回頭看清真正的自己……你永遠不可能獲得你想要的強大。”
他落在它額頭上的手,有異乎尋常的溫柔。
然而那一點暖意無法抵擋席卷全身的空洞與冰冷。冰龍覺得自己或許已經變成了一座僵死的雕像,連心跳都漸漸停止。
它如此接近死亡……以一種如此平靜的方式。然而它奇怪地并不覺得害怕,連憤怒都似乎已被凍結。
懷着異樣的冷靜,它聽到一聲不知來自何處,也不知來自多麼久遠的時光裡,仿佛寒冰碎裂的聲音。
依舊是冷。恍惚間它竟然像是重新回到了尚未出生之前……回到了蛋殼裡。它能清楚地感覺到它被扔在了一邊,周圍隻有一片寒冰――那是冰龍天賦的力量,卻不是它們的生命之源。
困于年複一年,毫無希望的疲憊與厭倦裡,它的母親已經不再打算孵化它――早在那些冒險者們找到它的藏身之地之前。
它脆弱的生命被一點點冰凍,絕望和恐懼之中,它竭力想要尋找一線生機。然而它的靈魂微弱如燭火,它的身體甚至尚未成形。
可它堅持了下來。在那個年輕的人類聖騎士把它抱在懷中之前,在他溫暖的生命之力湧入它的身體之前,在它狡猾地選擇以一個人類嬰兒的姿态破殼而出之前……它已經撐過了數十年。
那原本……是不可能。
在那長久的,被冰封的黑暗之中,有什麼讓它不安甚至恐懼的東西,正呼之欲出。
即便在迷茫與混亂之中,冰龍始終固執地擡着頭,哪怕脖子在拉力之下咯咯作響,似乎下一刻就會被折斷,也不肯低下,直到意識漸漸一片空白。
它的眼睛明亮又冰冷,像是被凍結的陽光,被冰封的火焰。
埃德戰栗着想起,他見過這樣眼睛。在幾年之前,那條巨大的冰龍從天而降,踏着克利瑟斯堡的斷壁殘垣,在周圍一片恐懼的尖叫聲裡一步步向他走過來的時候……在極北冰原寒風呼嘯的高崖上,那個昏暗的洞穴裡,冰龍巨大的爪子壓在他兇口的時候。
那雙眼睛異常通透,通透到什麼都沒有,沒有軟弱的人類扔不下的種種喜悅與憤怒,眷念與憎恨……因為純粹而強大,卻也因為純粹而冷酷。哪怕其中仍有一絲溫暖,也恍惚得像是一道轉瞬即逝的影子,隻要一眨眼就會消失。
埃德下意識地撲了過去――他明白了肖恩想要什麼,可他不能允許那種事情發生。抛棄了某些東西,一條龍或許會變得更加強大……但它也或許再不會是他的朋友。
“伊斯!”
他撲在冰龍的鼻子上,急切地大叫,拒絕思考這樣是不是太過自私。
刺目的光芒在他手中凝聚。他不顧一切地揮手,想要破壞符文,卻再一次被阻止。
伊卡伯德缺乏起伏的聲音如此令人厭惡……被地面突然冒出的幾條黑色的藤蔓卷上半空的埃德一瞬間幾乎生出點殺意來。
那些藤蔓仿佛隻是黑煙凝成,卻異常有力。一叢被驅散,另一叢又會迅速升起,連綿不絕地把埃德困在其中。
“肖恩!”
埃德怒吼。
“你們把真正強大的力量困在你們隻以為是的‘保護’裡,”肖恩說,“它并不需要這個。”
“我需要!”
埃德咆哮着,放棄了從黑藤裡掙紮出來,高舉起雙手,又狠狠地向下壓去。
空氣在他雙手之下宛如實質,在片刻的凝滞之後,無聲地裂開無數看不見的縫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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