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沒有守衛,白鴉夫人大概覺得那毫無必要。不遠處有微弱的光芒自頂上投下,卻似乎不斷地變幻着位置,帶着涼意的氣流讓賽斯亞納意識到,那或許是離開這裡的通道。但想要到達那裡,幾乎是不可能的。光柱中有一條鐵鍊靜靜地懸在那裡,直垂到地面,一個精靈可以輕易地抓着它爬上去……此刻看起來卻仿佛某種嘲笑。
鐵欄上沒有門,每一根鐵條都像是直接從石塊中生長出來的,冰冷牢固,堅不可摧。劍舞者對着鐵欄和石牆沉默了好一陣兒,微微有些沮喪,作為一個以劍為生的戰士,面對這樣的情況時他的确束手無策。這幾十年來片刻不停的訓練都隻是教他如何在戰場上勇往直前,至死方休……從來沒人告訴過他,如果不幸被丢進地牢,該如何脫困。
諾威或許就不會如此無助。他走過許多地方,經曆過許多危險,有足夠的智慧和冷靜面對任何情況――他卻隻有表面上的冷靜和滿心茫然。
林德就在一牆之隔的地方喃喃自語,那忽高忽低的聲音和混亂不堪的内容讓賽斯亞納忍不住焦躁起來,但當林德安靜下來時,他反而更加擔心。擔心他是否昏迷,是否還活着……
“林德?斯塔?”他不得不叫道,“你還好嗎?”
片刻之後,響起的聲音卻已經不在他的隔壁,而是斜對面的位置。
“……我不知道。”精靈的聲音聽起來恍恍惚惚,像是在做夢,“我們什麼時候才能靠岸?我喜歡水,也喜歡這條河,可我覺得我快暈船了……不是隻有矮人才會暈船的嗎?”
賽斯亞納隻是驚訝地瞪着他的影子,沒有回答。他弄不清在移動的是每一個囚室還是其中的囚徒――這到底是什麼見鬼的魔法?又到底有什麼意義?抑或隻是那個女法師無聊的心血來潮?
況且他也根本不知道要如何回答林德的問題。
“……你們到底為什麼要抓諾威。”在眯起眼檢查着每一個他能看到的囚室時,他索性直截了當地問出那個困擾他已久的問題。到得的回答卻依然是“我不知道。”
“沒人知道。”林德一遍遍重複着,“沒人知道。蘭斯試圖讓我們相信他知道,但他不知道。我看得出來,誰都看得出來,誰都什麼也不說……西奧多說那是因為諾威居然試圖幫助一條龍……一條冰龍,你能相信嗎?他們都說巨龍已經離開這個世界,它們死了,全都死了。死在世界的盡頭。巨大的白骨堆積如山……那樣強大而邪惡的生物不該存在于這個世界,這是諸神許給精靈的世界……”
賽斯亞納不由自主地輕聲歎息。幾年之前他也堅定不移地如此相信着,但那不過是個自欺欺人的謊言。有時他甚至會覺得諸神其實已經放棄了精靈。就像他們放棄了巨人……那個念頭總是會讓他自己也吓一跳,不敢再繼續想下去。
那是亵渎……雖然作為一個被流放的精靈,他的存在本身或許已經是一種亵渎。
搖頭甩開那總是會不時襲來的自怨自艾,賽斯亞納一邊用手指小心地摸索着鐵欄與石磚相連的地方,一邊不自覺地回想起那條冰龍――當它變成人類時,那個金發的年輕人看起來簡直像個精靈,安靜。敏捷,有着缺乏表情的精緻五官和純淨的淺藍色眼睛。但它情緒激動時的臉是屬于人類的生動,它會生氣,會懊惱,會微笑,會竭力保護自己所愛的人。會跟朋友争吵。幼稚得像個孩子。而當它變回巨龍……賽斯亞納從未見過那樣強大而優雅,甚至堪稱美麗的生物。尤其當它展翅飛向星空時,他的目光完全被那銀白色的身影所吸引,直至它消失都無法移開。他根本看不出它到底有哪裡邪惡……
――另一個亵渎神靈的念頭。
林德所在的囚室突然傳來一聲沉悶的輕響,像是什麼東西撞到了牆壁上,賽斯亞納微微一驚,叫道:“林德?”
沒有回答。
“林德?斯塔!”精靈的手抓緊了鐵欄,大聲叫道,幾乎沒能聽見頭頂上那似曾相識的,輕捷的腳步聲。
.
入夜之後,壁爐裡便毫無必要地自己燃起了火焰,房間裡溫暖而舒适,甚至彌漫着淡淡的花香。桌上的葡萄被吃掉之後會默默地再長出來,杯子裡的茶始終冒着熱氣,娜裡亞大着膽子吃掉了一兩塊點心,不怎麼情願地承認,那比她自己做的還要美味――如果不是身不由己的囚徒而是這裡真正的客人,說不定是一件相當惬意的事。
黑發的女孩無可奈何地躺在壁爐前的地毯上,舔掉嘴角的松餅碎屑,攤平了四肢,瞪着天花闆發呆。她已經試過了所有她能想到,能做到的法子,卻還是沒辦法離開這殷勤好客的房間。
如果泰絲在這裡的話……
她想起她們第一次真正的“冒險”,想起銀牙礦坑裡蜿蜒曲折,迷宮般的通道,那些叮叮當當永不停息的敲打聲,都遠勝過此刻的寂靜。
娜裡亞側頭望向壁爐中燃燒的火焰,忽地心中一動。
火苗活潑地向上飄動着……總不會連這裡的空氣也是用魔法制造的吧?
她從地上彈了起來,沖到桌面提起那精緻的小茶壺,掀掉蓋子就往壁爐裡倒。正如她所預料的,壺裡的水源源不斷,很快熄滅了火焰。
袅袅的青煙中,她迫不及待地捂着鼻子一頭紮進壁爐,試探着煙囪的大小……她能鑽得出去!
――至少是能鑽得進去。
胡亂把頭發紮到頭頂,娜裡亞拖過一旁那過于沉重的靠背椅塞進壁爐,然後再貓着腰把自己塞進椅面與壁爐頂的空隙,小心翼翼地把身體探進了煙囪裡。
不算太擠……娜裡亞勉強伸出一隻手,摸了摸還在發燙的磚面,開始後悔沒有跟泰絲多學學她那些屬于盜賊的技巧。
清冷的空氣降了下來,讓她打了個哆嗦。擡起頭,幾乎就能看見頭頂閃爍的星光――這段距離,跟銀牙礦坑裡那些深不見底的通道相比,可真算不了什麼。
女孩咬咬下唇,摸索着磚塊間的縫隙,奮力向上爬去。
那比想象中要難得多。
起初她幾乎每向上一寸就會向下掉個兩寸。手指很快被磨破,痛楚帶來的惱怒反而讓她更不願放棄,而後她發現用後背和雙腳撐住兩邊,一點一點地向上蹭,似乎更輕松一些,卻在爬到一半時腿一軟,整個人直挺挺地掉了下去……
她覺得自己已經爬了整整一晚,才終于将頭伸進了清冷的空氣之中。
那一瞬間她幾乎想要放聲大叫,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爬出煙囪外,酸痛難耐的雙腿再也支撐不住身體,沒用地抖個不停。
她索性一屁股坐在了屋頂上,這才感覺到指尖刻骨的疼痛。但那與終得自由的喜悅相比,根本算不了什麼。
從高處看下去,月光下的城堡美得猶如夢境,白天那些因暴雨而水勢洶湧的瀑布,這會兒已經變成了涓涓的細流,如白色的緞帶般懸挂在四周,仿佛能随風舞動。
但娜裡亞現在可沒有什麼欣賞美景的閑心逸緻――她還得去救出她的同伴呢。他們可能在哪兒?照白鴉所說……地牢?
揮舞雙手保持着平衡,小心地跑向更低矮的地方時,娜裡亞誠心誠意地祈禱着,但願這一次,别再像上次在銀牙礦坑裡試圖“救出伊斯”時那麼*疊起。
――這一次,她的祈禱大概終于被某個神聽到了。
在灰岩堡陪賽琳?格瑞安閑聊的時候,伯爵夫人曾經告訴她,無論哪裡的城堡,是大是小,風格如何,内裡的構造其實都大同小異。主人的卧室總不可能靠着廚房,谷倉總不會修到塔樓的頂上……既大且空的克利瑟斯也證明了這一點。娜裡亞原本有自信可以輕松地找到地牢所在,但白鴉夫人這座隐藏在山谷之中的美麗城堡,雖然看起來似乎很正常,其中的構造卻完全是異想天開,毫無規律可言。
牆上的門打開之後仍舊是牆,塔樓根本沒有任何入口,蜿蜒的走廊自顧自地繞來繞去,再把你帶回原來的地方,或者莫名其妙地斷掉……這座城堡仿佛擁有自己的生命般随心所欲地生長,或者誕生于某個瘋狂的夢境。娜裡亞蹑手蹑腳小心翼翼轉了半天,沒有遇上任何仆人或什麼魔法陷阱,隻把自己轉得頭暈腦脹。
她回到了庭院之中,依稀覺得自己似乎找到了來時的路,沒走到一半就發現路的盡頭不過是一叢瘋長的薔薇,不按季節開放的花朵在月光下慘白得像是死人的臉。
她打了個哆嗦,轉頭走上另一條路。
幾次失敗的嘗試之後,她終于意識到,整個城堡都在不停地變幻着,她很可能既找不到地牢,也找不到出路,而白鴉夫人說不定正躲在什麼地方嘲笑着她徒勞的掙紮。當她趴到井欄邊想要弄點水來喝時,卻驚訝地發現井裡根本沒有一滴水――溫暖濕潤的空氣帶着些許腐爛的氣息直撲到她的臉上,寂靜之中,半句精靈語突兀地響起,又像是被人掐斷般突兀地消失。
“……下面有人嗎?”
猶豫片刻之後,娜裡亞索性大着膽子開口向井底叫道。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