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向那個方向望去,都是一片令人窒息的乳白色迷霧,寒氣侵入肌膚,讓人不由自主地發抖。
埃德不知道他在哪裡,也不知道是去要哪裡,心中一片迷茫,卻無法停下腳步。
他并非獨自一人。但身邊的人隐隐綽綽,面目模糊,他似乎是認識他們的,又似乎不認識。
他們在無盡的迷霧中茫然前行,彼此一言不發。一路上無數模模糊糊的雕像高聳入雲,仿佛遠古巨人的遺迹,巨大、冷漠而猙獰。
然後,一個接一個,他們無聲地消失在霧中。當迷霧終于散去,無邊無際的曠野之上,隻剩了埃德自己,腳下滿地蒼白的枯骨,映着冰冷的月光。
他擡頭望向天空,深不可測的黑暗裡,一隻巨大的金黃色眼眸正冷冷地凝視着他。
在一陣徹骨的寒意之中,埃德顫抖着醒了過來。
有好一會兒他恍惚以為自己是在克利瑟斯堡,他自己的卧室裡,剛從一場噩夢中醒來,但映入眼中的石制天花闆上是他從未見過的模糊圖案……
一張寫滿關切的臉湊到了他的眼前。
“埃德!”那熟悉又陌生的年輕男人的面孔上帶着由衷的欣喜,“你醒了!”
埃德緩慢地眨着眼睛,記憶一瞬間湧入腦海。
他猛地彈了起來,差點結結實實地撞上艾瑞克的頭。
“亡靈!”他叫道,“霍安……”
“霍安沒事。”艾瑞克安輕拍着他的背,溫柔又笨拙,仿佛他是個剛喝了奶需要打嗝兒的嬰兒,“他就在隔壁,也許已經醒了呢。”
“那個亡靈呢?”埃德聲音發澀。
“那是伯納德。”艾瑞克說,看起來不安又驕傲,“菲利砍了他的頭。”
埃德眼神呆滞,軟趴趴地倒回那勉強可以稱之為床的獸皮上。
“你冷嗎?”艾瑞克關切地問,“你在發抖……我去弄點木柴,再給你帶點吃的,你一定餓了。”
埃德努力擠出一個笑容,點了點頭,目送着艾瑞克離開。
他一點也不想讓這個體貼地照顧着他的“哥哥”知道,他發抖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害怕。
心突突地跳着,怎麼也冷靜不下來。他腦子裡全是黑暗中那張可怕的臉,越是想要忘記便越是清晰。
但這大概算是……成功?
他不想說他甯可失敗,但如果知道會面對如此恐怖的一幕,甚至可能會害霍安和他自己都丢掉小命,他絕對會再多考慮一下。
是諾威發現了伯納德的失蹤。
暗中行動的精靈并不能時刻盯住所有人,隻能把注意力集中在信徒們的領袖,哈利亞特和裡賽克,以及菲利的懷疑對象奈傑爾・艾斯蒂斯身上。但除了其中的兩個都曾經跟蹤過看起來更為可疑的菲利和埃德之外,這三個人似乎都沒什麼問題。
在黑夜中出沒的并不止他們,剩下幾個卻不過是想偷偷從精靈城市的廢墟中找到點什麼有價值的東西,或借着黑暗偷偷來一場幽會。或許沉寂千年的城市裡實在沒什麼可拿,那些人很快便放棄了。
諾威無法離開城市,但他記住了每一個進入城市的人的臉。當哈利亞特因為神殿的地基被破壞而第一次召集所有人時,精靈才發現,有幾個他記憶中的面孔已經消失。詢問了菲利是否曾有人離開,以及留在城外看守地基的人數之後,他才确定至少已經有三個人失蹤,其中一個就是與曾埃德一起工作的伯納德。
“抱歉,我應該能更早發現的。”諾威說,“但是……”
他那時欲言又止,似乎被什麼東西所困擾,而埃德一點也不覺得這是精靈的錯。他自覺已經很仔細地在觀察每一個人,卻連自己身邊的人消失了好幾天都沒能發現。相比之下,他覺得應該說抱歉的是自己……不,應該是菲利・澤裡!
那個混蛋聖騎士卻沒有絲毫歉意。他聲稱他原本就不怎麼記得住人的臉,更别說突然面對一大堆根本不認識的人。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長處,善加利用才是正确的做法。”
他甚至一本正經地說。
對這種臉皮比自己還厚的家夥,埃德實在無話可說。
如果有更多人失蹤,人們遲早會發現,但那時或許為時已晚。
“我們應該主動出擊!”埃德如此決定。
他們已經在這裡耽誤得夠久,如果伊斯真的飛回了冰海上某個不知名的小島睡大覺怎麼辦?他很可能一直找到胡子都白了也找不到他……
埃德拍拍兇口,這才意識到還有另外一種可能性――他很可能還沒找到伊斯就死在了路上。
這樣的結果可沒辦法成為什麼偉大的傳說!
.
艾瑞克一手端着吃的,另一隻手臂下夾着一條粗糙的羊毛毯回來的時候,埃德依舊呆呆地瞪着天花闆,無聊地試圖分辨出那被歲月侵蝕的圖案到底是什麼。
他其實一點也不覺得餓,隻是渾身無力,精神恍惚,卻無論如何都再也睡不着。
而艾瑞克還帶回了另一個人。
“感覺如何?”裡賽克的笑容依舊溫暖。
埃德趕緊爬了起來。
“我沒事。”他嘿嘿地笑着,有點不好意思,“我隻是被吓了一跳,又不是生病。”
“你是個幸運的家夥。你和霍安都是。”裡賽克似乎心有餘悸,“那可是個亡靈……而你們身上連把刀都沒有。”
埃德傻笑着,接過艾瑞克遞過來的食物,都沒分辨那是什麼東西就開始大口往嘴裡塞,同時不自然地縮了縮腳――他學着娜裡亞在靴子裡插了一柄精靈打造的短劍以防萬一……謝天謝地,他們把他扔床上的時候沒有體貼幫他脫掉靴子,那柄短劍可一點也不像“普通的獵人家”能擁有的東西。
“霍安怎麼樣了?”他咽下一大塊土豆,開口問道,心中突然升起一絲奇怪的感覺。
他知道他所在的房間處于大廳後方兩邊的走廊裡。所有的房間都沒了門,不算暖和,住在這裡的大多是女人,而男人們更喜歡擁擠在溫暖的大廳。每個房間至少能容得下四個人休息,實在沒有必要把他和霍安安置在不同的房間。
“他還沒醒。但我想他應該像你一樣,隻是被吓壞了。”裡賽克微笑着,笑容裡卻像是多了些埃德不怎麼喜歡的東西。
當裡賽克開始向他問起昨晚遇見那個亡靈的情景時,埃德再一次确定,那并不是他的錯覺。
裡賽克問得小心翼翼,但實在太過小心,反而不太像是為了照顧埃德被驚吓後脆弱的神經。那些不經意的試探,仿佛無意義地重複的問題,讓埃德覺得越來越難受,最後連胃都開始抽搐起來。
――大概是吃太快了。
他如此安慰自己。
或許是注意到埃德開始變得愈發難看的臉色,或許是再也沒什麼可問,裡賽克終于告辭離開。
埃德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把手裡硬面包挖成的盤子扔到了一邊。
“他懷疑我。”
他悶聲悶氣地說。
而被人懷疑的感覺真是糟透了――尤其當對方是你喜歡的人的時候。
“你說什麼呀。”艾瑞克疑惑地望着他,“他能懷疑你什麼?”
“懷疑我是個死靈法師……之類吧。”埃德不怎麼确定地說。
艾瑞克笑出聲來。
大概是覺得這念頭實在太過荒謬,他笑得幾乎停不下來,搖着頭收走了埃德吃剩下的東西,臨走時還用力揉了揉埃德的頭發。
埃德心情低落地呆坐了一陣兒,也開始疑心自己是不是因為心虛而太過敏感。畢竟,認真說起來,他也不是那麼清白無辜的。
他爬起來走向門邊。也許去看看霍安能讓他更冷靜一點。
但他才剛剛邁出門口便被人攔住。
門邊居然有兩個守衛。他認得他們的臉,卻不知道他們的名字。
“你不能離開這裡。”高個兒的家夥生着一雙距離太近的眼睛,語氣生硬地開口。
“……為什麼?”埃德不由得有些生氣。
“隻是為了保護你。”另一個年輕人趕緊解釋,刻意放大的笑容卻顯出幾分緊張:“你知道,那些亡靈……聽說他們的叫聲能摧毀人類的靈魂!裡賽克說最好讓你們安靜地休息幾天,這對你們有好處,真的。”
埃德猛瞪着他――這麼拙劣的謊言是誰教他的?就算是霍安都不可能被這個騙過去吧?!
但他顯然也不可能拔出靴子裡的短劍沖出去,隻能退回房間,重新倒回床上生悶氣。
這全是菲利的錯!!
他第一千次詛咒那個可惡的聖騎士,責罵心一軟就拖着同伴們一起陷在這個泥潭裡的自己,翻來滾去,沮喪不已。
諾威曾經警告過他會出現這樣的情形,但他不知道那會讓他如此難受。
如今他隻能像之前計劃的那樣,等着菲利・澤裡向哈利亞特和裡賽克證明自己。聖騎士的身份在這種時候總算還有一點用處。
但他等來等去,迷迷糊糊地睡過去又醒過來,等來的卻不是菲利。
“霍安!”
埃德跳起來,撲過去給了那臉色蒼白的少年一個大力的擁抱,然後疑惑地看向門外:“他們肯放你進來?”
霍安一聲不響地推開了他,抓住他的手腕就往外拉。
他抓得異常緊,細瘦的手指讓埃德感覺就像是被一具骷髅抓住了似的……
埃德打個冷戰,踉跄而茫然地跟着,他以為門口的守衛會像上次一樣攔住他們,但走出門外,那兩個守衛卻兩眼發直地像是根本沒有看見他們。
“呃……這是怎麼回事?”埃德不安地問,“我們這是要去哪兒?”
“離開這兒!”少年頭也不回,急促的聲音輕飄飄地散在冰冷的空氣中:
“否則你會死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