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最終也沒有商量出什麼結果。埃德看得出伊斯對他的顧慮不以為意,卻也沒有反駁,隻是告訴他:“如果你這麼覺得……這件事最好不要再告訴其他人,尤其是那些牧師和法師。”
――不要告訴那些有力量去偷“别人家的面包”的人。因為你覺得錯誤的、絕對不能做的事,對許多人而言不過是“不得已”的選擇。
而這樣的“不得已”,是完全可以原諒的。
“……伊卡伯德或許早就知道了。”埃德說。
他從來不敢小看那個中年牧師……即使是現在也不敢。伊卡伯德有比他更長的時間來研究這個法陣,甚至,他在聖墓之島的地底用暗影銀錫造出的那朵黑色的花――那朵吸取了虛無之海的力量,用迷霧來保護柯林斯的花,現在想來,與這個法陣不無相似之處,隻是更加危險,稍有不慎,那脆弱的平衡便會被打破……
他手指一動,腦子裡模糊的念頭一閃而過。
也許他該跟伊卡伯德好好談一談……雖然每一次與那個牧師交談都不是什麼令人愉快的經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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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晚埃德陷入光怪陸離的夢境。他夢見自己踩着雨後的泥濘飛奔在維薩城港口邊蜿蜒的小巷裡,路上的行人有着各種奇怪的面孔,仿佛來自許多不同的世界,卻都帶着溫和而滿足的笑意。街邊擠擠挨挨的店鋪裡琳琅滿目,卻無人看守,他揣着一顆撲通亂跳的心髒抓起一塊熱乎乎的、剛剛出爐的面包,掉頭就想跑,每一個看到的人卻仍隻是用那種溫和的眼神看着他,沒有驚訝,沒有譴責,毫不在意。
他們并不在乎這一點點,而我還有很多孩子要養……很多很多――他模模糊糊地想着,于是伸手又抓了一塊,再一塊……
他再也抱不住的面包掉落在地面上,開成一朵晶瑩璀璨的花……一簇巨大的水晶。他擡起頭,維薩城木質的小樓已經變成斯頓布奇石砌的高牆,水晶的花朵開得鋪天蓋地。天地之間如蛛網般的黑色裂紋一點點被無數水晶上閃耀出的光芒抹去,金色絲線纏繞出巨大的法陣,神聖而輝煌,微光下繁花盛開,流水淙淙,荒無人迹的街道上漸漸浮現擁擠的人影,像從前一樣熙熙攘攘,來來去去。巨龍飛過城市的天空,一條,兩條,三條……它們落地化成人類的樣子,即使臉上還帶着鱗片也彼此視若平常,沒有人驚惶地躲避,。
真好……好得讓人有點難以置信。
埃德垂頭看着腳下一朵随風搖曳的野花。意識中的某一部分,他知道這隻是一場夢……他甚至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做這樣的夢。在他義正辭嚴地說着“這樣不對”的時候,他其實不無猶豫。
喧鬧聲漸漸沉下去,沉進地裡。他腳下那朵野花從單薄的純白變成了妖冶的濃黑,它的花瓣隻剩下絲狀的脈絡,像細到鋒利的骨架,一層層向外鋪展開來,花心是一隻深黑無光的眼,通向無底的深淵。
迷霧升起,他仿佛站在了柯林斯神殿的廣場上,被重重的人牆包圍着,可他看不清任何一張臉。
“聖者。”
他聽見有人輕聲呼喚,起初隻有一個聲音,而後此起彼伏,一聲聲連成一片,如巨浪般湧來。
他在夢中清楚地感覺到那個稱呼所帶來的重量。它沉沉地壓下來,壓得他無法呼吸,卻也無處可逃。
他不能逃,亦不知該如何回應。
于是那聲音也弱了下去。人群漸漸模糊成灰白的霧氣,緩緩地湧動着,又一個接一個消失,最終隻剩了他,站在一片無盡的灰白之中。
――你在猶豫什麼呢?
有個聲音在問,恍惚是他自己的聲音。
“……出來。”他說。
眼前的霧氣被風吹動般微微散開,迷霧中走出的精靈金發綠眼,仿佛射入這死地的一線陽光。
可他本該如枝頭綠葉般明朗又溫柔的眼睛比死更靜。
“歡迎。”埃德說,“但如果你想讓我聽你說點什麼,最好還是換一個樣子……最好還是用你真實的面貌。”
“你們總不願相信這也是真實。”那闖入他夢境的客人微微搖頭,綠色的眼睛裡泛起一點藍色,柔和的五官變得更加深邃,披在肩頭的金發發灰卷起,像枯萎得将要落下的葉子。
“你在猶豫什麼呢?”他問。
“……是你嗎?”埃德反問,“你改變了那個法陣。”
“我給了你另一個可能。”安克蘭回答,“但你懷疑我的目的……你甚至懷疑是我編織了這個夢境。”
“……不。”埃德不怎麼情願地承認,“這是我的夢。”
“那麼,”安克蘭的聲音其實比諾威更加柔和,輕得像霧,近乎纏綿地在他耳邊萦繞不去,“你在猶豫什麼呢?我以為你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我願意。”埃德回答,“可那隻是‘我’要付出的。我沒有權力要求其他人……甚至另一個世界的人,為此付出一丁點兒代價。”
安克蘭像是輕輕地笑了一聲。
“埃德・辛格爾,”他說,“你有沒有想過,也許這會是你最終失敗的原因……你說你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卻天真地不肯放棄那一點良知――或者,你不敢承擔這樣的‘放棄’帶來的愧疚與痛苦,你不願墜入地獄以換來這個世界的新生……那根本不是真正的‘付出’。”
“你的意思是,”埃德平靜地總結,“我僞善且自私,怯懦無能,自欺欺人……還有什麼?”
“……也許我該稱贊你至少有自知之明?”
“也不錯,至少那是你沒有的東西。”埃德針鋒相對,咄咄逼人:“莉迪亞・貝爾……是什麼讓你覺得能僞裝成另一個人侵入我的夢中,卻不會被我發現?”
片刻的沉默之後,被揭穿的客人擡手輕輕拍了兩下。
“了不起。”她說,“你變了很多啊,小家夥……雖然我大概知道我是哪裡露了餡兒,但我以為你會假裝并沒有發現――或者,這才是你‘真實的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