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雷納安靜地躺在黑暗中。
他也已經沒有力氣再發出什麼聲音。這潮濕得連四壁都會滲出水珠的監獄大概能讓他多支持幾天,但餓死跟渴死又有什麼區别?
隔壁的男人昨天便已經完全無聲無息。博雷納沒能問出他被關在這裡的原因,就像他始終猜不透自己為什麼會被關在這裡。
想到一具屍體就在一牆之隔的地方開始腐爛發臭,博雷納倒甯可自己死得快一點。
但他當然不會真的一頭撞死――還不到最後一刻,總得繼續掙紮。就算是為了克裡琴斯,和他甚至還沒能見上一面的,剛剛出生的小女兒。
他竭力無視饑渴帶來的痛苦,一次又一次試圖理清思緒――他到底為什麼會在三重塔裡?這與魯特格爾的國王陛下到底有沒有關系?
盡管在柯林斯神殿見到的安特國王看起來友好而虔誠,而他的王後更是相當天真可愛……但博雷納很清楚,安特?博弗德并不是那麼簡單的人物。
博弗德家族人丁興旺,子嗣衆多,王朝的内鬥雖不像安克坦恩那樣總是十分激烈,卻也從未停息,作為前國王的堂弟的次子,安特在所有擁有繼承權的年輕人裡,離王位的距離就算不是最遠,也沒有多少優勢可言,當加登?博弗德暴病而亡時,最初起兵争奪王位的人裡也沒有他的身影,最終加冕為王的卻是他……以博雷納并不想要的那點“經驗”來判斷,這絕對不隻是幸運而已。
但水神神殿的支持顯然是他成功的原因之一,即使博雷納聽說過國王陛下暗中對神殿……尤其是對肖恩?佛雷切越來越大的影響力頗為不滿,但他真會大膽到在柯林斯神殿,在确認新聖者的聚會之中。偷偷綁架被肖恩請來的貴客,聖者的朋友……鄰國的國王?
安特看起來可不是那種喜歡铤而走險的人。
何況他綁架他幹什麼?為了讓安克坦恩的局勢再次動蕩起來,以便魯特格爾有機可趁?安克坦恩的确在上一次兩國交戰時奪走了北方的大片森林,但安特不是也已經趁安克坦恩内亂未平的時候悄悄地奪回去了嘛……北方人尚武,但多少也開始厭倦沒完沒了的戰争,而博雷納又是個沒有多大野心的人,能治理好現有的國土他就心滿意足了。可一點也沒打算再啟戰端。大家和和氣氣地做點生意不好嗎?……
就算安特真的有意向安克坦恩開戰……殺掉博雷納扔進維因茲河不是更簡單嗎?如此費力地把他千裡迢迢弄進三重塔。又似乎不打算讓他活下去……到底有什麼意義?
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就這麼死去,實在不太甘心。
昏昏沉沉的腦子裡浮現出伊萊?克羅夫勒蒼白的,帶着冷笑的面孔。一種更深的憂慮讓博雷納忽然清醒了幾分。
――如果是有人試圖讓兩國開戰……
一旦被人發現他的屍體躺在三重塔裡,安特恐怕很難分辯這根本與他無關,畢竟,三重塔就在洛克堡中。他的眼皮底下……而一旦被煽動,人們總是很容易失去理智。一點小小的摩擦也會變成争鬥。争鬥會變成戰争……
博雷納經曆過戰争。無論誰輸誰赢,無論到時他是不是早已死去,他都不希望安克坦恩再一次陷入戰火。尤其想到站在幕後的黑影很可能是死靈法師……一個遍地亡靈的國度可不是他想交給塞爾西奧的。
他攀着濕滑的牆壁爬了起來。雖然依舊想不出要怎樣才能逃出去,但總不能真的躺着等死。
艱難地站直身體。他不知多少次地摸索那唯一的出口――頭頂的鐵欄依舊堅固得令人絕望。
“有人嗎……”他用殘存的力量近乎茫然地叫着,卻并不指望能得到回答。
.
羅莎停下了腳步。
她覺得自己好像聽見了什麼。那飄來的聲音仿佛是誰夢中的低語,含糊而輕微。幾不可聞,讓人疑心是某種幻覺。
在這鬼地方待得太久。有點幻覺實在是正常不過。
但精靈也同樣停下了腳步。
“……有人。”他回頭輕聲告訴她。
腦子裡那根弦繃得更緊,羅莎下意識地握緊了劍柄。
“先等等。”她說。
那或許會是德阿莫……但在這裡,無論多麼謹慎都不為過。
三重塔……雖然從斯頓布奇的任何角落,擡頭都能看見這座高塔,她卻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鑽進來。先不提那些關于它的可怕傳聞。三重塔位于洛克堡中,作為一個家在斯頓布奇的人,羅莎可一點也不想招惹高牆内的國王陛下。
爬上那道長長的階梯時她就已經有所懷疑,但直到他們鑽出一道小小的門,火把的光芒搖晃着,照亮周圍怪異地向内凸起的黑色牆壁,卻無法穿透她頭頂和腳下深深的黑暗,她才能确定,他們是真的身在三重塔中。
這宏偉卻詭異的建築讓賽斯亞納也好一陣兒說不出話來。遠遠地從外面看是一回事,身在其中又是另一回事。空曠與黑暗讓這原本就巨大得似乎超出了人類能力的高塔,在怪異與神秘中透出一種奇特的傲慢。他們孤懸在半空,火把的光芒像是無邊的夜色中一點螢光,微小而脆弱。
腳下有另一道階梯,仿佛直接從牆壁上伸出,另一邊便是深不見底的黑暗,看一眼便足以令許多人心驚膽戰,但階梯下的另一個入口,卻又有着無比的吸引力,讓人忍不住想要一探究竟。
“牆上還有很多門……上下都有。”賽斯亞納輕聲告訴羅莎,“一條石梯連着兩扇門。”
他的語氣對一個不擅長表露情緒的精靈來說,幾乎可以用“興奮”來形容。
和他相處得越久,羅莎越清楚,或許是被壓抑得太久,年輕劍舞者的好奇心和對冒險的向往,恐怕比諾威還要強烈。
“……我不确定我是不是想知道門後到底都有些什麼。”她苦笑,“而且我也讨厭迷宮。”
精靈隻是靜靜地看了他一眼,什麼也沒說。
但羅莎能看出他眼中的渴望,而她見鬼地不忍拒絕,無論她的理智如何在她腦子裡大叫着,現在退回去還不算太晚……隻不過,賽斯亞納很可能會找機會自己溜進來,雖然到時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是她的責任……
“我隻帶了兩根火把。”她認命地說,“這根一旦熄滅,我們立刻往回走。以及……什麼也别碰。”
賽斯亞納毫不遲疑地用力點頭。
羅莎起初還擔心他們會迷路,但那似乎是不可能的。門後與門前一樣,都隻有一條路,無論是長是短,無論兩旁是空蕩蕩的房間還是堆積如山的寶石……羅莎在那堆可以媲美一條巨龍的寶藏的寶石堆前站了好久,還是理智地沒有伸手去碰一顆。
它們如此一塵不染,熠熠生輝……在這已經不知多少年無人進入的高塔深處,很難讓人相信那不是什麼陷阱。
羅莎?拉圖斯固然愛錢,卻更珍惜自己的生命。
而前方隐約的聲音是不是另一個陷阱?――難說。
如果可以的話,羅莎很想偷偷弄滅那耐用得不合時宜的火把,轉身往回走。她有非常、非常不祥的預感,每前進一點便強烈一分……
那微弱的聲音斷斷續續,卻執着地響着,凝神細聽,連她也能聽出,那是一個男人絕望的呼救,嘶啞破碎的聲音無法分辨是不是屬于德阿莫,但在這種時候回頭,連她也沒辦法說服自己。
在她點頭之後,賽斯亞納才無聲地繼續向前。找到傳出聲音的地方對他來說毫不費力,羅莎幾乎要一路小跑才能跟得上他越來越快的腳步。沿着彎彎曲曲,忽上忽下的通道轉了幾個彎,火光照亮了一段猶如蜂巢般的通道。
上下左右,被鐵欄封住的洞口整齊地排列着,遠遠地延伸至下一個拐角,地上零星散落着一些像是石塊的東西……
看清那到底是什麼的時候,羅莎忍不住打了個寒戰――那是碎骨。
她不是個膽小的人。但從小聽着三重塔的故事長大,某種恐懼似乎根深蒂固地紮在心底。而她确實記得所有的傳說中最可怕的那個――進入三重塔的人永遠無法離開,是生是死,他們的生命與靈魂都将與高塔融為一體,所以它才能一直屹立在那裡,不僅沒有坍塌,也無法被損壞,甚至近兩百年裡連一片碎裂的石塊都沒有掉下來過……
現在看來,那恐怕并不是人們編出來吓唬小孩子的。
在她不知不覺放慢腳步的時候,賽斯亞納在不遠處地面上的一個洞口邊蹲了下來,那聲音卻已經停止。
羅莎遲疑地走了過去,放低火把。開始黯淡下來的火光裡,她看見了鐵欄下那一雙駭人的眼睛。它們呆滞地大睜着,瞳孔卻縮得極小,眼球上密布的血絲清晰可見――那幾乎不像是活人的眼睛。
但它們眨了一眨,随即,難以置信的驚喜替代了瀕死的空茫,一隻手猛地從鐵欄的縫隙裡伸了出來,蒼白僵硬的手指似乎竭力想要抓住些什麼。
“救我!”鐵欄下的男人嘶啞地叫着,“我是博雷納?德朱裡……安克坦恩的國王!”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