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乎已經算是威脅。然而精靈臉上并沒有埃德意料之中的怒意或譏諷,他把目光投向黑沉沉的森林,眼中浮現的隻有一絲疲憊與悲哀。
然後他看他一眼,淡淡扔下一句:“……跟我來。”
埃德愣了愣才反應過來,小白已經腳步輕快地撲了過去,三兩下就越過斐瑞,消失在濃密的枝葉間。
盤旋在橡樹上的階梯既窄且陡,堪堪隻能容下一個腳尖――旁邊自然也不會有什麼扶手。精靈……或花豹,或許都可以如履平地,身為人類的埃德卻走得戰戰兢兢……尤其當眼前還有一群會發光的小東西嗡嗡嗡晃來晃去,晃得他頭暈眼花心驚肉跳。
他不敢伸手驅趕它們。即使他治好了自己的手它們也并沒有再次撲上來攻擊他,想起指尖的劇痛,他仍心有餘悸。
他能夠控制它們嗎?……它們原本似乎就是被誰控制着的,所以,應該是可以的吧?……
埃德一如既然地走神了,卻也沒有因此就一頭栽到樹下,隻是過了好一陣兒才忽然意識到,周圍有些不太對勁。
他們已經深入樹冠之中。橡樹粗壯的樹幹向外伸展着,托起一棟棟精巧的屋舍。蜿蜒的通道交錯相連,讓這個隐藏在樹冠中的世界,俨然像是一座人類的城堡……隻是,這座城堡空空蕩蕩,看起來除了他們之外,再沒有其他精靈。
佩恩所居住的空庭看起來也很空――有許多精靈都隐藏在暗中,卻也沒有空成這樣……像是已經被廢棄了一般,沉寂而荒涼。
他擡頭看向斐瑞沉默的背影,嘴唇微動,腦子裡翻騰着無數問題,最終卻一個也沒有問出來。
他并不喜歡斐瑞……但此刻,那孤獨的背影莫名地讓他想起斯科特。
橡樹很高――路很長。埃德偷偷摸摸地給自己加了個法術才能臉不紅氣不喘地攀到最高處……如果不是那片該死光霧在他施法時像聞到花香的蜜蜂一樣往他身上撲的話,他原本是可以“偷偷摸摸”的。
它們并沒有傷害他,隻是害他差點絆個五體投地。好在穆雷心事重重,芬維一聲不吭,斐瑞壓根兒沒有回頭……他也就可以硬着頭皮裝作若無其事。
以及,他相信這一次不是他的錯覺――它們的數量真的變多了,多得他有點毛骨悚然。
以魔法為食……然後迅速繁衍嗎?如果真是這樣,這東西的确可以當成強大的武器,卻也異常危險。
斐瑞終于停了下來。
他們眼前是個圓形的平台,就架在樹梢上,以人類的标準而言都已經可以稱作樸實無華,樹葉間漏下的星光,便是此處唯一的裝飾。
平台的中心立着一個半人高的祭台,就在樹幹最頂端新生的枝葉下。祭台中央微微下陷,木盆般盛着小小一汪水,在星光下閃爍出細碎的光芒。而小白正直立起身,趴在祭台邊……喝水。
斐瑞的身體十分明顯地僵住了。埃德眼角的肌肉直跳,不知道該用“它不是一頭普通的豹子”還是“它隻是一頭豹子”來讓眼前這一幕變得情有可原。
肇事者倒是若無其事地伸出粉紅色的舌頭舔了舔鼻尖,扭頭一臉無辜地看着他們,似乎還在鄙視他們怎麼爬得這麼慢。
眼角的餘光裡,精靈長老的手臂分明抖了抖。埃德趕緊在他控制不住出手揍貓之前沖出去攔在他身前,連聲叫着:“小白小白!”
小白沒理他。
白豹肉乎乎的爪子拍向水面,濺起的水花飛得老高,祭台上方沾了水的樹葉搖晃起來,落下如雨般的水滴。
埃德目瞪口呆。
玩夠了的白豹舔舔爪子,這才優哉遊哉地晃到埃德腳邊,旁若無人地趴了下來。
埃德踮起腳,伸長脖子看了一眼,回頭讪讪地對斐瑞笑:“還……還有水的……”
盆底的确還有一點水,弱弱地映着星光――雖然他不知道那有什麼用。
那是雨水,或露水。十分純淨,卻也僅此而已。這裡的确有着滿溢的生機,蓬勃的力量,但那力量來自這棵古老的橡樹本身,而不是那看似神聖的祭台……或裡面的那點水。
斐瑞瞪着他,那張冰封的面具都似乎在怒火之下漸漸崩潰。
“……這是銀葉一族的聖地。”他目光陰沉。
“可是,”埃德撓撓下巴,裝傻,“這棵樹并沒有生氣啊。”
這是實話。
他不是精靈,但自從在洛克堡地底的密室裡變成一陣風飛去了白石島……他對這個世界的感知變得異常敏銳。
他甚至能夠确定,這棵樹不但沒有被冒犯和亵渎的憤怒,反而十分開心,祭台上方的嫩葉在微風裡搖搖晃晃,似乎正召喚小白一起繼續嬉戲。
小白擡起頭,懶懶地低吼一聲,像是回應。
老橡樹茂密的枝葉在他們周圍沙沙作響……在整個天地之間沙沙作響。樹影在星光下搖曳……星光在樹影間搖曳,清冷又溫柔。
憤怒不知不覺間在這一片平和中消退。斐瑞走向祭台,猶豫片刻,伸手撫向樹幹。
漫長的時光裡,他花了許多時間站在這裡,擡頭或低頭,看着夜空中遙不可及……或水面上虛無缥缈的星光,試圖從其中找到一點指引。
它們并不曾給他答案。
是他忘了,“銀葉”之名,并非隻是來自天空灑落的永恒之光,也來自這棵紮根于大地的像樹……即使曾被幾千年前那條炎龍降下的火焰焚成一片焦黑,它仍在焦土之上頑強地冒出新芽,重新長成一棵參天的巨樹,長成可以給予他們庇護的家園。
“我們的靈魂或許終有一日會歸于群星之間,但此時此刻……我們的生命仍立足于這片大地之上。”
不久之前,佩恩・銀葉就站在這裡,平靜地這樣告訴他。
他們從不能了解彼此……他也不曾向他要求任何幫助。但那并不意味着他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會做。
銀樹之下,根脈相連。
“……你想聽嗎?”他突然開口,聲音裡有他自己也沒察覺的懷念與釋然。
他其實從不曾忘記,那首獻給這個世界的,最初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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