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出現在眼前的世界,都是不同的。
肖恩把他帶到那面鏡子前,告訴他隻要穿過鏡子走到另一邊,就算完成他的試煉時,他還信心滿滿,躍躍欲試,尤其是在肖恩平靜地像進出一扇普通的門那樣踏進鏡中之後。
他迫不及待地後腳就跟了進去,眼前卻根本沒有肖恩的影子。
第一次是無盡的荒漠,漫天塵沙,狂風呼嘯,幾乎能把他卷起來抛向世界的另一邊。他沒走出多遠就被一隻從沙下鑽出來的怪魚整個吞下,沒來得及害怕就眼前一黑,回到了房間,好半天都沒能回過神來。
而後肖恩告訴他,握在他手中的永恒之杖,會在他瀕死時将他送回那小小的房間,治愈他,讓他得以重新來過。
第二次他差點以為回到了冰原,整個世界一片銀白,望不到邊際,卻比冰原還要寒冷。他哆哆嗦嗦地向前挪動了一段距離,在絕望地懷疑自己會像一座冰雕般硬邦邦地再次送回房間時,突然想到了一個小小的法術。那是從伊卡伯德的圖書館裡看到的某本書上學到的,能讓他保持身體的溫暖。然後是另一個,讓他能如精靈般輕盈地行走在雪地之上……
那時他真的萬分後悔沒有看更多的法術書。他感興趣的那些遙遠的傳說,偉大的冒險,在這種時候可幫不上多少忙……
但當雪地上一群圓滾滾毛茸茸根本看不出面目的小怪物尖叫着舉起斧頭向他沖過來的時候。他瘋狂地搜遍了腦子裡的每一個角落,也沒有找到脫身之計,而那些粗糙的石斧砍在身上真的很痛……比疼痛更難應付的。是“等死”的絕望。
他足足在房間裡待了好幾天擺脫了對死亡的恐懼,順便在饑渴中學會了如何為自己制造食物,第三次踏入鏡中。
迎接他的是一片巨大的廢墟。
他看不懂那斑駁的石柱上殘留的文字,也無從分辨它屬于哪一個文明――它或許根本就不存在于這個世界之上。
林立的石柱猶如蒼白的骨骸,沉默地刺向永遠不見天日的,灰黑色的天空,傾頹的牆壁間。古怪的石像不屬于埃德所知道的任何一個種族。天際偶爾有電光閃過,照亮遠處一座高塔。灰白細長,高聳入雲際。
但這個世界裡沒有一點生命。
寬闊的道路上無人行走,枯萎的大樹下隻有飛鳥纖細的骨骼,那一片死寂比風沙和冰雪還要令埃德不安。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這個世界似乎沒有任何危險,隻有日複一日的寂寞讓他幾乎發瘋。當窺見遠處的高塔上閃爍出的微光,他欣喜若狂地向高塔奔去,不再去尋找什麼出口,也忘記了自己的試煉……等他醒悟過來那可能是某種陷阱,已經是在被送回房間之後。
但這個他永遠都不想再提起的失敗,讓他又學會了另外幾種法術。
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咒語,仿佛就深藏在他靈魂的某處,等待着某個機會。被他重新發現。
興奮和喜悅總是有的。它們一點點生起,又一點點被無盡的失敗和無法排遣的孤獨所消磨。最近的一次失敗,他大概是死于自己的焦躁和心不在焉……
同樣的焦躁讓他試圖用另一種方法逃離。但終究還是不得不回到這裡。
幸好……他還有重新來過的機會。離開這鏡中的世界,他很清楚,“重新來過”是猶如死而複生般的奢望。
.
埃德?辛格爾用一個咒語點亮一團小小的光焰,飛舞在他的前方,照亮無盡的黑暗。
這一次總不會又鑽到了地底吧?
他疑惑地想着,擡頭讓光焰盡量向上升去。但直到它高得脫離了他的控制,驟然消失不見。他也沒能看清頭頂到底是天空,是岩石……還是一無所有。
他躊躇着,沒有再變出另一團光焰。無法被照亮的黑暗裡似乎有什麼在蠢蠢欲動,而不存在于此處的光明會讓他變得太過醒目,更何況他根本不知道這裡是否會有“天亮”的時候……慘痛的經驗告訴他,最好還是給自己保留一點光。
不知道有沒有一種法術,可以讓他擁有像諾威和伊斯那樣,在黑暗中視物的能力?
雙唇無聲地開合,埃德微微眯起眼睛,在無數瞬間從他腦海中閃過的雜亂無章的咒語中,抓住了他所需要的那一個。
純粹的黑暗裡漸漸浮現出模糊的形體。埃德眼中的世界隻有黑白兩色――單調,并不就意味着安全。
視野的邊緣似乎有什麼東西在緩慢地蠕動着,定睛細看時卻隻有一些怪異的灰白色影子,靜止在黑色的背景之中。
耳邊自己的心跳聲清晰而沉重,埃德緊張地舔舔嘴唇,給自己加上了兩層最基本的防護,歪頭想一想,又加上一個幸運術,才小心翼翼地邁出了第一步。
一開始他覺得這個世界似乎在随着他的腳步而移動,片刻之後終于意識到有什麼正向他逼近――那些灰白色的影子不斷變幻着,仿佛從地面伸出的觸手一般,緩慢而無聲地伸向他。
腳腕上一陣刺骨的寒意,埃德驚慌地低頭,卻看見一張向他仰起的,灰白色的面孔――如果那也能算是面孔的話。
如紙般扁平的臉上,五官隻是模糊的黑洞,那神情仿佛在永恒地哀号着。被它的雙臂抱住的地方,體内的溫暖和生命都仿佛被迅速地吸走。
埃德頓時頭皮發麻,幾乎想要放聲尖叫。
他認出了這可怕的東西。他甚至隐約猜到了這是哪個見鬼的異界――幽魂界。
影魅誕生之地。
來不及再哀歎自己的“好運”。埃德再次點亮了光焰。光,是這些誕生自虛無的影子唯一懼怕的東西。
光亮術,聖光術。明焰,火種……當意識到自己不可能完全靠法術撐過去的時候,埃德隻能開始拼命地奔跑。一邊狂奔一邊避開陰面而來的灰影一邊努力給自己加上提速,再用祝福術多少加那麼一點體力……
這個世界裡甚至沒有任何可以容他躲避的地方。任何一種力量都要用盡的時候,黑暗依舊沒有盡頭。
心跳如鼓,一下又一下重重地砸在兇腔,仿佛随時會爆裂開來。一種尖銳的鳴叫直刺腦海。讓埃德忍不住想要抱着頭尖叫出聲。
腳下不自覺地越來越慢,每一步都像是行走在粘稠的泥漿之中。埃德竭力用手杖支撐住身體。一點一點向前挪,眼前灰影晃動,他卻開始茫然地揮手,似乎以為可以憑借這簡單的動作。趕走所有的敵人……
他疲憊已極,卻仍固執地不肯倒下。眼皮一點點耷拉下來,眼角的餘光中,卻閃過一點分外明亮的鮮紅――那不該是這個世界裡會有的顔色。
埃德的手茫然地摸上自己的兇口,指尖感覺到一點冰涼。
啊……他想起來了,那是伊斯送他的那隻銀鳥。
在伊斯的父親留下的寶藏之中,伊斯挑出了幾樣魔法物品,一柄長劍給了娜裡亞,一枚戒指戴在瓦拉的手上。一條用金線繡出花紋的腰帶,埃德藏在自己的卧室裡,另外還有兩枚不知用什麼金屬制成的銀色小鳥兇針。被伊斯别在埃德和娜裡亞的兇口。
銀鳥的雙眼原本是無色的寶石,在伊斯用他們三個人指尖的鮮血施以某種法術之後,才變成了鮮豔的紅色。
“近千年前一個人類的術士制造了這個,用來保護他的妻子和女兒……如果我們不得不分開,而你們遇上危險,用心呼喚我的名字。它會把我帶到你們身邊。”
埃德記得自己那時很想問一句:“如果是你自己遇上危險呢?”
但他最終沒有問出口――畢竟,即使伊斯身處險境。他大概也幫不上什麼忙。那讓他更加堅定了成為一個牧師的決心。
某種或許有些幼稚的堅持,讓他即使在試煉中一次一次面臨死亡時,也從不曾向伊斯求救。
他大聲念出最後一個咒語,明亮的光球包圍着他,隔絕了黑暗與死亡。
但這支撐不了多久……他筋疲力盡地癱在了地上,竭力想要再記起某個咒語――與光有關的咒語有多少?有什麼能徹底摧毀那些幾乎無處不在的幽魂?
腦子裡一片空白。
他大概是累過了頭。原本是打算在光球之中休息片刻,想想之後該怎麼辦,卻幾乎是眼睛一閉就睡了過去,直至身體本能地感覺到危險,猛地驚醒過來。
――那些灰白色的手臂幾乎已經觸到了他的身體。
他跳了起來,拔腿狂奔。
但他能逃去那裡?。
絕望之中他再次摸到了兇口那隻銀色的小鳥,伊斯的名字就在嘴邊――
不。這是他自己的戰鬥,他得自己堅持到底,大不了被送回房間再來一次……
仿佛有什麼刺破彌漫在腦海中的迷霧,埃德停下了腳步,怔怔地看着手中的永恒之杖。
它會保護他……但他一次又一次的失敗,難道不是因為他清楚地知道,隻要緊握這根手杖,就總有重新來過的機會?
它是他最強大的武器,卻也是他最堅固的枷鎖。
他得放開它――他這樣告訴自己。他得學會面對死亡……真正的死亡。
可手指仿佛擁有自己的意識,執拗地緊鎖在手杖之上,僵硬得像是已經化成了岩石,不肯移動分毫。
埃德狠狠地咬住了下唇,直到劇痛傳來,腥甜的液體湧上舌尖。
他驟然松開了手,帶着異乎尋常的冷靜,看着那神聖之物倒向地面,發出一聲歎息似的輕響,滾到了一邊。
仿佛有什麼東西随之而去,又有什麼東西自虛無中誕生。
黑暗中有無數影魅蜂擁而上,埃德卻閉上了雙眼。
無限光明,瞬間綻放。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