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在半空的“空庭”倚樹而建,也被大樹所環繞。即使滿懷心事,埃德跟随佩恩走上連扶手都沒有,如植物的須藤般盤旋彎曲的階梯時,也不由自主地有些心驚膽戰。他看不出這座奇妙的建築如何能屹立不倒,作為支撐的樹木寥寥可數,其上的無數回廊,大大小小的房間,露台和雕塑,卻精緻繁複,令人歎為觀止。
隻是……正如諾威所說,它與米亞茲-維斯,極北之地那座古老的精靈城市是不同的,即便同樣傾向于精巧和輕盈,極北之光在經曆了千年的時光之後也依舊能看出昔日的生機勃勃,而空庭,連同埃德所能看到的格裡瓦爾,雖掩映在綠樹之中,每一棟建築也都竭力模仿着植物與動物最自然的模樣,卻還是透出一絲難以形容的空洞與枯寂。
他在高高的回廊上向下看去,冰龍巨大的身軀懶洋洋地躺在藍花楹的包圍之中,視旁邊那一圈嚴陣以待的劍舞者為無物,小小的泰絲被它像玩具一樣抓在手裡――想要說服她乖乖地待在那裡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冰龍的爪子裡,對她和所有人來說,大概都是最安全的地方。
娜裡亞則半蹲在伊斯的爪邊,似乎在安慰着泰絲,羅莎就站在一旁,更遠處,一個金發垂腰的女精靈獨自一人站在黑暗中。
像是察覺到他的視線,精靈擡頭看向埃德。
埃德有些慌亂地移開目光。
他知道她是誰――他看得出她是誰。維奧莉塔……她的眉目幾乎跟諾威一模一樣。
“抱歉,我不得不讓你的朋友們待在那裡,畢竟,有些事,還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佩恩回頭看他一眼。放慢了腳步。
“當然……但我和我的朋友之間沒有秘密。”埃德脫口道。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說……那顯然有些失禮,甚至有些孩子氣的任性,但他實在已經受夠了各種各樣的“秘密”。
“令人羨慕。”佩恩淡淡地回應,“但恕我直言,聖者……日複一日,你終會發現有越來越多東西,無法與你的朋友們分享。那些你隻能獨自背負的重量會改變你……無論你是否願意。”
埃德垂下頭。沉默不語。
内心深處,他知道佩恩說得沒錯……但此刻,他卻固執地不願承認。
佩恩将他帶進了一個沒有牆壁的房間。雕刻成他無法分辨的某種植物的柱子撐起環繞在惟妙惟肖的花朵間的水晶屋頂,經過巧妙切割的水晶凝聚了星光,讓房間裡根本不需要點燈也有足夠的光明。
“可以先告訴我您是如何認識諾威的嗎?”
精靈王遞給埃德一杯近乎無色,卻異香撲鼻的酒。看似随意般問道。
“啊,那是……幾年前。在斯頓布奇,我去了他和泰絲開的那家小店,而他認出了我脖子上挂的一枚銀币。”埃德的手不自覺地摸向兇口,仿佛那枚小小的。幾乎是一切麻煩的根源的銀币,還挂在那裡,“那是伊斯送我的。來自安克蘭的銀币……如果知道那會害死諾威……”
如果早知道如今會發生的一切,他會毫不猶豫地把那枚被詛咒的銀币扔進維因茲河。讓它從此不見天日。
“無法改變之事,稱之為‘命運’。”佩恩輕聲歎息。
“……可這不該是諾威的命運!”憤怒與自責讓埃德的聲音不自覺地拔高,“我說過是我讓他尋找安克蘭,他所發現的一切不該成為他的罪名!……”
“而您實在不擅長謊言,聖者。”佩恩平靜地打斷了他,“何況我也已經告訴您,他的死與他發現了什麼毫無關系。”
“……那到底是為了什麼?!”埃德挫敗地低吼。
他對安克蘭所知的一切都是最近這段時間裡艾倫和伊斯告訴他的,除了“精靈們不希望他們曾經的失敗和對神祗的背叛為人所知”之外,他看不出這個爛在地裡幾千年的秘密到底有什麼重要的地方。他真心以為會如艾倫所計劃的,隻要讓精靈們明白,這個秘密已經根本不算是什麼秘密,他們無法阻止它被更多人知道――甚至不得不讓更多人知道,就能讓他們放過諾威……是他太過天真,還是事情遠比他聽說的更為複雜?
佩恩沉默片刻,再開口時卻是另一個話題:“我聽說你們在尋找那條冰龍的旅程中,曾經過米亞茲-維斯……逐日者精靈古老的家園。”
“……是的。”埃德有些茫然地看着他,“這跟安克蘭又有什麼關系?”
“耐心一些,聖者。”活了幾百年的精靈王嘴角牽出一絲無奈的笑容,“你覺得那座城市如何?”
“它很美。”埃德不假思索地回答。他會永遠記得在白雪覆蓋的群山間,第一眼看見米亞茲-維斯時的震撼。哪怕隻剩下斷壁殘垣,被野獸、地精、人類……甚至亡靈所占據,那座偉大的城市依舊美得不可思議。
佩恩怅然點頭:“極北之光……希望有一天我也能得見它的美麗。千年前它是精靈們的驕傲,在獸人的圍攻,矮人的敵意,嚴苛的天氣之下,唯一一座依舊固守在北方的精靈城市……你是否知道,為什麼逐日者精靈會抛下如此美麗的家園,一去不回?”
“……諾威說那是因為城中精靈的數量急劇減少,他們無法再抵抗獸人的攻擊。”埃德努力回憶着,不經意地想起,當時諾威似乎突然之間急于離開……
“我猜他并沒有告訴你,為什麼城中精靈的數量會銳減至不得不抛棄家園的地步?”
“我不覺得他知道……他曾經試圖在伯蘭蒂圖書館裡查到點什麼,但顯然并沒有結果。”埃德認真地回答,意識到真正的答案,或許根本就不在安克蘭。
“是的。”佩恩苦笑着,“如果他知道……也許就不會如此執着地尋找安克蘭。幾千年來那座城市連存在都被抹去,曆史被掩蓋……它或許是被詛咒的,但那詛咒本該随之消亡。真正可怕的詛咒……在我看來,是誕生于試圖否認它的怯懦與愚蠢。”
埃德驚訝地睜大了眼睛。星光之中,偉大的精靈王輕歎着,低聲向他叙述那一場千年之前的悲劇。
諾威并不是第一個尋找安克蘭的精靈。逐日者一族大概有着與生俱來的頑強,那讓他們即使孤立無援也固執地堅守在北方的極寒之地,同時讓他們擁有超出其他精靈的好奇與無比的熱情。
那個連名字也沒有留下的精靈似乎隻是一個純粹的學者,從未離開過極北之光。已經無從得知他是從哪裡發現了安克蘭的存在,并孜孜不倦地在那些已被塵封多年,無人記得的紙卷中挖掘它的秘密,也已經無從得知他到底了解了多少,或是否曾試圖公之于衆。那時米亞茲-維斯的精靈在與獸人永不停息的戰鬥中接連經曆了幾次失敗,城中一些不祥的預兆開始讓精靈們不安,仿佛他們已經失去了太陽神的寵愛。不知是誰第一個将一切歸咎于那無名的精靈對安克蘭的追尋――是那被禁止的行為觸怒了神明。
那很可能隻是無稽之談,出于被扭曲的恐懼,或私人的恩怨。但不知為什麼,當時統治米亞茲-維斯的精靈王凱南?逐日者,卻相信了這個傳說。
無視長老會的勸阻,他将那無名的精靈關在了被稱為“贖罪之塔”的地方,謊稱那精靈自願在塔中以自己全部的生命與靈魂為米亞茲-維斯祈禱。起初那似乎的确有了一些效果,精靈們收回了部分失地,一切都似乎恢複了正常……直到那精靈的戀人偷偷潛入贖罪之塔,發現了其中的秘密。
精靈已經死去,卻以某種方法記錄下了他真實的死因。
不知是怎樣難以形容的憤怒與絕望,還是安克蘭的詛咒真有如此深遠……那本是太陽神詠者的女精靈陷入了瘋狂。她在凱南?逐日者主持每年一度的祭典時出現在太陽神的神殿之中,用凄厲的聲音刻下真正的詛咒。她詛咒凱南死于非命,靈魂永遠徘徊在黑暗之中,不得解脫,她詛咒極北之光從此隕落,隻有野獸會在它叢生的荒草間出沒,她詛咒逐日者精靈的血脈日漸斷絕,終有一日不複存在……
她死于凱南的劍下,鮮血流淌在她所侍奉的神祗的殿前。
而她的詛咒一一應驗。
凱南在之後不久的一場戰鬥中從馬上摔了下來,頭骨碎裂,雙眼始終無法合上。之後長達幾十年的時間裡,逐日者精靈在他的兒子凱格利安的帶領下苦苦支撐,直到他們發現自己似乎失去了神所賦予的長壽,如人類般迅速地老去,而新生的嬰兒卻接連夭折……
又一場大戰幾乎讓精靈們損失了過半的戰士之後,凱格利安終于決定放棄極北之光,那已被詛咒的城市,投奔他們南方的同族……但他自己卻留了下來。
被迫離開家園的精靈們最後一次回望故土時,看到的是從太陽神神殿之中放射出的耀目的光芒。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