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滿頭白發的老人,清瘦儒雅,衣着樸素而整潔,看起來風度翩翩,讓人心生好感。這樣的人出現在伯蘭蒂圖書館相當自然,也并不特别引人注目,埃德卻在看見他的那一瞬間驚訝得幾乎把自己絆倒在草地上。
他不可能認錯——那是傑?奧伊蘭。
一個死靈法師居然敢這樣堂而皇之地出現在衆目睽睽之下……不過,這裡又有誰能認得出他呢?
“大人?”察覺到他突然遲疑下來的腳步,吉羅德恭敬地問道,“需要休息一下嗎?”
“哦,不。”埃德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好像隻是需要找個地方方便一下……”
他拒絕了吉羅德殷勤的陪同,順着吉羅德指出的方向走出一段,确定自己的身影已經被樹木遮蔽之後,立刻轉了個彎,小心翼翼地追向逐漸消失在視野中的奧伊蘭。
謹慎如奧伊蘭,不會無緣無故地出現在這裡。而且……他還有太多事想要弄清楚。
他得承認他對奧伊蘭的感覺十分複雜。老人在他後腦上留下的東西至今仍困擾着他,而他也永遠無法接受那些讓奧伊蘭成為一個死靈法師的所作所為——對他人的生命與靈魂的漠視與玷污。
但在許多方面,傑?奧伊蘭是值得尊敬……或至少是值得贊歎的。
老人腳步從容,似乎并沒有發現自己被人跟蹤,埃德卻緊張得沒一會兒就開始冒汗。
他們一前一後地轉到了後院。伯蘭蒂圖書館的庭院被主要的建築分成兩個部分,前院有修剪整齊的草坪與灌木,還有像是随意散開的高大的雲杉樹,視野開闊。人來人往;後院卻林木蔥茏,更自然,也更幽靜。那讓埃德能更好地隐蔽,卻也很容易跟丢。
不過是眨眼之間,奧伊蘭從他的視線裡消失了。
埃德遲疑了一會兒才走出他藏身的地方,小心地環顧四周。
他懷疑奧伊蘭已經發現了他,但老人既然沒有鬼魂般出現在他身後對他冷笑。跟他說一聲“好久不見”。他也隻能硬着頭皮繼續尋找。
他沒有找到奧伊蘭,倒是找到了一扇位于小徑盡頭,掩映在正悄悄抽出新芽的薔薇花架下的木門。
那看起來是圖書館一扇少人進出的側門。懶洋洋地半開着,像是某種漫不經心的邀請。
埃德探頭看了看,門内光線昏暗,不像圖書館的其他地方那麼明亮。平靜中似乎隐藏着什麼危險——他甚至能感覺到某種微弱卻熟悉的氣息……魔法的氣息。
這好像不是什麼可以擅入的地方……但也似乎是奧伊蘭會感興趣的地方。
埃德舔舔嘴唇,冒險鑽了進去。
整齊的台階向下延伸。穿過一條走廊之後,古老的氣息愈發強烈地萦繞在鼻端,微微有些嗆人。另一扇敞開的木門後,一排排整齊的書架立在并非自然産生的柔和光線中。恍惚像是另一個世界。
埃德将腳步放得更輕,帶着驚歎行走在書架間。架子上多半并不是書,而是一張張小心地攤開。還覆以某種輕薄的織物作為保護的紙卷。書架間,靠牆還有一列列的櫃子。櫃面鑲嵌的玻璃上晃過他的影子,竟讓他慚愧地覺得自己像個不請自入的賊。
——也許在别人眼中,此時的他的的确确就是個賊。
這裡應該是伯蘭蒂圖書館收藏珍貴古籍的地方,無疑不會允許人随便出入……奧伊蘭想在這裡找什麼?
四周太過安靜,一點細微的響動也足以吸引他的注意——右側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聽起來最多像是有隻小小的蟲子在紙頁間爬行……但埃德覺得守護者們大概不會允許這裡有任何未經允許的生物出沒。
他屏聲靜氣地走過去,不出意料地看見了奧伊蘭的身影。
老人站在一個書架前,正細心地将一張羊皮紙卷展開在木架上。埃德小心翼翼地看了幾眼,正準備縮回他藏身的書架後時,老人毫無預兆地突然回頭。
目光相接,埃德尴尬地僵在了那裡。
奧伊蘭卻十分随意地對他點點頭,泰然得仿佛他們不過是在集市上相遇的兩個熟悉卻并親密的朋友。
埃德呆站了一會兒,讪讪地走了出去。
奧伊蘭不緊不慢地繼續着。他挎了一個不大的布包,每收起木架上的一份紙卷,都會用另一份紙卷代替,動作不快,但極其熟練,顯然已經不是第一次幹這種事。
埃德的嘴張開又閉上,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
“如果你沒有什麼其他更重要的事情的話,或許可以幫我一個忙?”奧伊蘭頭也不回地淡然開口。
“……告訴我,我有什麼理由要幫助你,而不是抓住你呢?”埃德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因為連你也懷疑自己是否有那個能力——我知道你恢複得不錯,但本能大概已經告訴你,在這裡使用魔法不是個好主意……你是對的。經驗則告訴你,雖然你比我年輕得多,但如果選擇肉搏,也多半打不過我。所以,你是打算語重心長地說服我束手就擒,還是幹脆大叫‘抓賊!’呢?”奧伊蘭悠然回答。
從語氣判斷,他的心情挺不錯,埃德卻不禁一陣氣悶。
他實在讨厭透了像這樣被一眼看穿——從前他樂于聽朋友們稱贊他的單純,但在奧伊蘭面前,這份他越來越想隐藏的單純十足就是愚蠢!
“我幫過你!”他語氣生硬地質問,“而你回報了我什麼?!”
“我更願意把那叫做‘合作’或者‘交易’——我的确如我所承諾的,讓那個金發的小王子回到你身邊了,不是嗎?”奧伊蘭平靜地說,“雖然不太完整……但那可不是我的錯。”
埃德沉默地瞪着他的背影。
羅莎十分懷疑,當埃德在廢城地底發現塞爾西奧之後,老死靈法師就已經把男孩兒從監牢中帶出來,藏到了别的地方,當成試驗品……以及當成某種籌碼控制在他自己手中——他也的确成功地利用這一點讓埃德答應冒險與他合作。
那是合理的猜測,埃德卻始終覺得有哪裡不對勁。
但他同樣不能确定,對奧伊蘭所說的話,他到底能相信多少。
“當然,如果你想要的話,我可以告訴你那個男孩兒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那樣,甚至能告訴你他是否還能夠恢複……”奧伊蘭微微停頓了一下,移到旁邊的另一個書架,依舊不曾回頭:“所以,另一個交易……如何?”
埃德沒有出聲。但他不能否認,他這麼偷偷摸摸地跟過來,沒有試圖告訴任何人“這裡有個死靈法師!”,的确是因為他仍抱有一絲微弱的希望,希望奧伊蘭能救塞爾西奧……而這個老人不會在任何被迫的情況下“無私地”幫助他,即便不得不如此,他也會在幫助他的同時,讓他付出更為沉痛的代價。
他判斷着每一種不同的選擇可能帶來的後果,最終隻能無奈地問道:“你想讓我幹什麼?”
“我通常能很好地判斷時間,但一次,似乎有些東西不在它們該在的位置……我想那些穿着可笑長袍的法師們大概就快發現這裡的異常,而我的工作還沒有完成,如果你能幫忙引開他們,我将不勝感激。”奧伊蘭回答得彬彬有禮,手上卻一刻不停。
“……我可以幫你。”埃德惱怒地說,“但你不能帶走這裡的任何東西,它們并不屬于你!”
奧伊蘭終于回頭看了他一眼,似乎覺得有些可笑。
“它們之中有一些确确實實屬于我——至少曾經屬于我。”他說,“至于另一些,你以為有多少人能了解它們真正的價值?與其在這裡變成某種隻供誇耀的資本,它們說不定更願意被我帶走……何況我總是會還回來的,雖然不太願意承認,但這裡的家夥至少知道該如何保護它們。”
埃德再也無話可說。
他憋着一肚子的悶氣轉頭走向門外,又突然轉回來。
“我要去哪裡找你?”他惱怒地問。
“你不可能找得到我。”奧伊蘭說,“我會去找你。”
——當然。
埃德咬咬牙,悶聲不響地疾步走開。
“小心。”奧伊蘭漫不經心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那些法師大概就快到門外了……他們可不是以仁慈和耐心出名的。”
……他一點也沒有說錯。
剛剛跑上台階,埃德便看見了那個從門外投進來的、被拉長的人影。
心不由自主地一顫——伯蘭蒂戰鬥法師的大名,他還是有所耳聞的。
他擡起頭,門外一個穿着有藍白條紋裝飾的長袍,兇前還别了一枚金星标志的男人正驚訝地瞪着他,目光迅速陰沉下來,握在手中的法杖頂端,嵌着一顆形狀與伯蘭蒂的水晶尖頂十分相似的寶石。
在那彼此四目相對的、沉默的一瞬間,埃德察覺到了危險。
雖然并沒有念咒,法師隐藏在寬大的袖子下左手手指卻微微動了一下……那是一個早已準備好的法術。
……甚至都不先問一聲“你是誰?”嗎?
埃德暗自歎息着,别無選擇地一頭撞了過去。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