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夏末,菜蔬已經收獲了幾道了,寺院裡飯堂内大和尚對今年菜蔬大為贊歎。不過這事兒,劍川是一點兒也不知道。他隻是隔了一些時候,将糞池挑滿,或者從天池取水口放了水下來澆菜地。一整個山坡層層落落十數畦菜地,從來都是綠油油的,好不興旺。便是這樣直到冬季來臨,最後數畦大白菜收獲了,寺院來了和尚收拾了拉去藏在土窖中乃罷。
一下子清閑下來,劍川居然不很适應,隻是日日讀了那管事大和尚的藏書,或者便是拿了一塊青石闆,用黃膠泥做了“墨水”,而後用自家自制大毛筆書寫。劍川手兒甚巧,他做得毛筆飽滿而又筆鋒突出,書寫起來非常趁手。而那管事大和尚卻是三天下山,兩天不見,誰知道他去了何地。沒有那老和尚唠叨,劍川樂得逍遙,哪裡會去管他?隻是漸漸天寒料峭,劍川單衣已然是越加不能抵擋那寒意了。
“唉,得想個辦法!否則山上寒冬時節,難道真個要凍死去才甘心麼?”
于是閑暇時劍川便日日削那尖銳鋒利的木棒,等得菜園管事大和尚又出門去,自家也便背了那一捆尖銳木棒,悄悄從後山下去,去了那邊老林子裡。
後山大多陡峭,唯有一條斜徑,一級級台階下去,入了那後山蓮花大寺崖下山谷中去了。此路徑雖不能說直上直下,卻也差不了多少。劍川下去過此地已是多次,加上他出身獵戶人家,于上山下山自是娴熟,何慮其他!隻是山風極大,倒是令劍川有了一絲不安。
老林子很大,直直通出去,連接了内山古木大叢林。故此,此地野獸果然甚多。隻是有甚為強大之野物,若倒黴遇上,卻然十死無生,概無例外。那劍川慢騰騰往前去,一邊小心觀察地上獸迹,一邊耳中傾聽那山風呼嘯。大約是白晝,林地裡安安靜靜,幾無半個獸蹤。
便是這樣不知不覺卻是已經深入那老林子過深!山外大葉樹林才剛剛落敗,然而此地本處内山該是落葉早完結的時候,可是一邊低矮的南山緩坡卻是遮不住那溫暖的南風帶來的柔和,過去遙遠的北山高高聳立,正好将這暖風聚攏了在此地,那等特異的環境卻是造就了此地溫和的氣息。此時那大葉樹林正蛻變了秋天的美麗,漫溝漫坡盡數披上了黃金般色澤,山林燦爛若霞彩,瑰麗絕倫,觀之令人心醉。
“啊呀,怎麼不意識就到了這裡?”
劍川忽然瞧見了對面那神秘的斜谷,心間一驚,不由自語。聽管事大和尚說過,過了那五十裡斜谷,再往深去便是十萬草山原始大叢林。其内神奇匪夷所思,各種傳說流傳甚遠,便是仙、神、妖、魔、鬼、怪等閑聞轶事亦是尋常,不過似乎從沒有誰可以過去。曾有老人便說過,這世上或者真有神仙哩!
神仙什麼的畢竟相距遙遠,劍川自然根本不去管,隻是往左近去尋覓一塊地兒,好下了機關,埋伏了尖銳木棒,等待一個機緣吧。便是此時,忽然幾聲獸吼,其間夾雜了似乎一獸慘叫聲。那些獸吼聲息由遠及近,明顯是漸漸往這邊來。
“啊喲,倒黴啊!”
劍川大驚失色,左右觀視無處可躲,便急急倒退而去。可是似乎後路也是有獸吼隐隐傳來,劍川無奈何,隻是往一邊無有聲息之所在奔跑。忽然觀得前邊似乎有個地洞,便急急沖過去,原來是山水沖擊,自然所成一個陷阱,不足丈許大小,卻有七八丈深淺,地洞邊沿數道藤條可以支撐孩童上下,一邊一道半尺溝壑黑黝黝深入地縫遠去,除此四圍光滑而陡峭,一點兒也不必擔心獵物身陷再逃脫而去。至于一邊斜谷,那裡想都不用想,無有人敢去那兒,從來無有!因大凡過去者從無有人活着出來!
那劍川隻是略略一擡頭,斜上方正好瞧見那斜谷,幽深而未知,似乎有許多神秘!而後歎一口氣,将雙手啐了吐沫,搓一搓,拉起那數根藤條試一試柔韌,便放心順了滑下那陷阱去。内中略略有了一絲兒潮濕,雖然有落葉不少,可是那敗葉腐敗的氣息卻不甚濃重。
劍川刨開葉子,尋了石頭縫隙,一根根将那尖銳木棒固定豎起,一邊思襯如何避過獵物去。看看坑底大半有了尖銳木棒,那劍川便放了心,直一直腰身,聽了陷阱外呼嘯狂風,似乎有了數聲獸吼聲音,可是再仔細去分辯,卻又失去了,便繼續低頭在那陷阱内豎立尖銳木棒。便是那般小心翼翼,那劍川忽然感覺陷阱一黯,似乎是忽然便少了光線,暗沉沉令人心驚。
“什麼擋住了光線?”
劍川一邊這樣思量,一邊卻将頭擡起。
“啊喲!死了!”
他一驚,幾乎叫出聲來。
一隻巨大的黑熊将其一道寬大的背影留在此地陷阱邊緣,遮蔽了了老林子上空林間濃重樹枝縫隙裡透下來的昏暗光線。恐懼!那是一衆瀕臨死亡的恐懼!劍川雖極力克制自己,不弄出哪怕一絲一毫響動,可是那牙齒打顫的咯咯聲仍舊忽然發出。劍川大悔,急急将一隻小手咬住,那疼痛卻仍不能克制上下牙關相擊的聲息。
撲簌簌!有一縷塵土随了那黑熊身體後移半尺,滑落了入陷阱中,就有一團濕漉漉污泥落在不足脖頸上,有一絲腥臭味兒,直入鼻孔中。劍川緩慢擡了頭觀視,隻見那黑熊身側腰間一道深深溝壑,裸露的肌膚赤紅若血,不!幹脆就是血流如注!那劍川心間忽然一動。
“莫非是・・・・・・?難道這熊瞎子受了重創?”
這心思一動,恐懼便忽然輕了許多,牙齒的咬合一松,忽然一陣鑽心疼從小手上傳來。原來那手已是鮮血淋漓,居然遭自家咬破了肌膚!劍川緊一緊手中兩支尺許長尖銳木棒,身體緊緊兒靠了那陷阱石壁,盡量在陰影裡不敢稍動。隻是靜靜兒等待那黑瞎子的異動,或者流血死去再好不過,否則便是走了也好。
便在此時,那熊瞎子忽然又往後一退,轟一聲摔在這陷阱裡。那等龐大身軀倒下,将劍川在陷阱中布設的尖銳木刺壓倒一大片,或者有一兩隻刺破了那黑熊厚實的皮毛,它隻是慘吼蠕動。可憐那劍川觀察到黑熊欲墜,急急欲避開,卻正好遭了那黑熊壓在後腿間,那口兒不偏不倚正對了黑熊下體,一股獸尿澆了一頭一臉,騷臭難當。不過劍川小小身子骨卻正好在一道坑窪裡,看起來雖然似乎壓扁了一樣,其實隻是稍稍受了沖擊。隻是那黑瞎子掙紮慘吼的蹂躏也使劍川疼痛難當。
嗷嗚!忽然數聲血狼狂吼,驚得那黑瞎子身下劍川幾乎自家也是尿下一攤尿來。血狼!草山強大無可比拟的猛獸。傳說是内山脫身而出的猛獸,體格長大,善攻擊,且性嗜血,便是老道獵戶也是聞之色變!
“或許有七八隻呢!天啊,我怎麼這麼倒黴啊!”
不過那些血狼卻沒有下來陷阱中!或許是那陷阱口兒狹小,不過其深度遠不及血狼的一躍,但口兒狹小,直上直下的陷阱,那血狼卻是無法躍出呢。便是這樣,那些血狼圍了此地有半個時辰,實實無力攫取,才嗚嗚叫了離去。
黑熊已經死去,連身體都已經堅硬,那劍川雖身在凹槽裡,但遭了黑瞎子鎮壓這麼多時候也是差一點奄奄一息,此時血狼離去,便急急施了好大勁兒才從其胯下爬出來,對了那陷阱上面看去,一方兒綠油油樹葉間偶或露出一兩道天空縫隙,那是狂風吹動了樹枝裂開的縫隙,卻是昏暗的天空可以顯出,令得劍川忽然生出一種再生般暢快。順了藤條,他爬上了陷阱,四下裡小心觀視半晌,見沒有什麼異動,便悄悄行出來,往蓮花大寺後山崖下而去。
菜園裡靜悄悄無有一絲兒聲息,管事大和尚下山去已是好幾日不見回來,諾大一個院落獨身而居,劍川實在是有一點懼意。畢竟未及十歲的孩童,夜夜僵卧聞聽那山風呼嘯,哪裡能不害怕呢!夜半時分,嗚嗚的山風終是漸漸吹動了那烏雲,黑暗凝聚而至于濃重,忽然便飄下一天雪來,雪片紛飛,在劍川屋内透出的豆光中,那院池中的雪發散了亮白光澤,漸趨堆積增厚。
今夜初雪!
屋内劍川蜷縮了睡在草墊上,雖然山巅寒氣更勝,可是在這大雪紛飛的初冬寒夜,畢竟還是可以忍受得過去。不過第二日晨起,那劍川便沒有往時的輕松與舒适。一陣陣從山地吹來的寒風森然而刺骨,一陣陣哆嗦令得劍川忽然下了決心,取了菜刀下了後山而去。後山那條陡峭的斜徑,一級級台階上落滿積雪,劍川手中竹掃帚一點點掃下去,雖然隻是掃得尺許寬,便這樣亦是直到午後才下去了溝底。仔細觀視雪地上痕迹,那劍川終是又到了昨日那陷阱旁,丢了幾個石頭下去,觀之無有動靜,便順了藤條下去洞底。那劍川瞅一眼那黑熊,将手過去揉捏幾下,大約是在洞底,其身子似乎尚不甚僵硬。劍川從懷裡取出那磨得鋒利的菜刀,仔細想一想父親劍太古開剝獵物的情景,居然開始肢解那黑瞎子。先是皮,而後便是肉身體骨。餓了便吃一口幹糧,渴了便出去洞外抓了積雪吃,整整一日夜,那黑瞎子終于成了一堆肉。往山上運送卻是花去了數日時間。雖然累的幾乎散了架,不過那煮肉的美味,卻是劍川大為興奮。
整個冬天,那大和尚都是在寺院内居住,大約山上實在是寒冷,難以為計!或者其便是下山化緣去了,反正是從不見其涉足那高高山巅之上寒冷的菜園。劍川日日按時去吃飯,有時候得遇,那大和尚也是愛理不理。這樣也好,劍川卻是每每夜來必有黑熊肉吃,卻是那大和尚做夢也沒有想到的。
快及大雪封山時,那大和尚卻是提醒劍川帶了好些凍饅頭去,山上自是有儲藏的蔬菜與米面,不怕那幾乎兩個月的漫長冬令封山時光。至于柴火,那是早就弄好了的!
下不得山,劍川隻有日日閱讀那大和尚的藏書,閑暇時,要麼弄了吃食,要麼對照了大和尚收藏的凡間武家的一本鍛體秘籍鍛鑄身體,或者便是去取了大和尚的芒硝與鹽巴,按他爹爹的配料熟那張黑熊皮。菜刀一點點刮去那皮子上的碎肉,連同那一層薄薄的油星兒也剔除。而後再加上芒硝與鹽巴的混合粉末,折好了壓在木闆下。待皮子熟好了卻是收在了僧房裡,做了被子使喚哩。而先前那塊上好旱獺皮子卻是裹在了身上禦寒。
整個冬天,劍川都是在那大雪封山後忙忙碌碌中度過。隻是日日晚課的寺廟中鐘聲響起時,随了一擊一擊的鐘聲,那滿腔的愁緒與對家人的思念才會一下一下深深刺痛他的心。然而他那體格卻是猛長了一大截,定然是食肉的緣由,加之其日日鍛體,一身超越了其年齡的結實肌肉鼓鼓累累,氣力也是大了不少。
算算時候,大約是該到了年關,那劍川忽然怔怔發呆。
“媽媽或許已是弄好了年夜飯了,或許爹爹正悶悶兒抽了土煙,觀視我家兩位哥哥吃飯的香甜模樣呢。唉,不知石頭會不會吃飯了呢?”
那劍川忽然輕輕抽噎,大顆大顆淚珠兒滾動了滑下臉頰,隻是最後忽然長長歎息一聲,撈起砂鍋裡一塊肉大口咀嚼吞咽。
年關過去,不長時日,忽然南風大起,那溫潤的氣流中傳來了南方那邊溫暖的氣息,積雪終是快速融化,山道溝渠裡水流潺潺,便是早已然幹涸的小石塘有了天池忽然漲起的溢水,也是流的滿當當的。大和尚上山之前,那劍川正好将那肉食盡量食去,所餘卻是煮熟了藏在天池再上去的冰洞裡。
“咦?劍川小子,不錯麼?居然膘肥體壯的!”
“是,托佛爺爺的福!”
“嗯?怎麼有股肉腥味兒?”
“是小子僥幸得獲了一些野味,充饑哩。”
“嗯?呵呵呵,原來如此。”
春分時候,那寺院裡忽然來了數十個和尚,随了管事大和尚開始種植菜蔬。一畦畦該種什麼早有計劃,大夥兒隻是出力氣罷了。那三個小和尚卻是無有過來。劍川詫異問詢,卻道彼三人已然去了京都大寺廟為僧了,劍川聞之忽然有了嫉妒與羨慕。京都何地?天子腳下啊!塵世中最為熱鬧繁華的所在呢。
晚間那大和尚看到劍川的模樣,知道因果,便笑眯眯道:
“劍川小子,人生在世,機緣不同,需各安天命才是。何羨慕那等無知的生活呢?”
“隻是皇城大寺廟真正惹人心向往之!”
“哼,各人有各人緣法,哪裡是羨慕可以取代的?”
那劍川聞聽斯言,忽然低了頭沉默不言。機緣是有,便如其自家取得黑瞎子一般模樣,可是無有追求與實踐,何來無中生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