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獸妖精盯住班索的那刻，時間凝滞起來。

　　吵雜的人聲消失了，安靜得可怕，街道、人群、籠子，統統隐沒在黑暗當中，仿佛連他自己也消失了。

　　班索的雙腳仿佛被什麼東西粘在了地上，挪不動步子，隻能眼睜睜地看着獸妖精慵懶地爬起身，優雅地邁開蹄子走到他前，用戴着面具的臉俯視他。

　　面具上的花紋很簡樸，戴在獸妖精的臉上散發出古老的氣息。面具猶如是有生命的物體，它有心跳，有呼吸，有情緒，有人該有的一切狀态，但它隻是一個面具，由木頭做成。

　　班索不由自主地伸手扶摸面具，感受着它的各種複雜的情緒，憤怒、敬畏、孤獨、無助、迷茫……還有眷戀？

　　獸妖精對班索的撫摸不作反抗，順從地蹲下身子，蜷縮在他的腳下，乖巧得像一隻小貓獸。

　　比獸妖精的表現更讓他驚訝的是他自己的态度，不知怎麼的，雖然他記得這隻獸妖精曾經傷害過自己的事，但他卻表現不出恐懼或緊張，反而湧現出憐愛的情感。

　　“你應該認出我了吧，”班索不知道他為什麼會說出這番話，“這麼多年了，你還在找我，很好，很好。”

　　聽到班索的話，獸妖精的面具上居然流下了晶瑩的淚水。

　　“可惜啊，我現在不能帶你離開。”

　　這句話同樣不是班索想說的，可是偏偏不受控制地說了出來。他這回總算明白了，是那個神秘的靈魂在借他的嘴巴對獸妖精說話！

　　“記住我轉生後的軀體，下次可不要認錯了。”說着，班索蹲下身，摘下它的面具，露出一張血肉模糊的獸面。

　　獸妖精擡起頭，盯着班索的臉，似乎在努力地辨認、銘記。之後，它的雙眼由腥紅色轉變成草綠色，消掉了被班索殺死後産生的恨意。

　　“你繼續睡吧，醒了之後去巴達索山脈找我。”

　　面具“嘩啦”掉地，摔成幾塊。班索回過神，發現面具被他捏碎了，不，是被那個神秘的靈魂捏碎了。

　　下一刻，幻象潰散，明亮的光和喧鬧的聲沖走了黑暗和死寂，街道、人群、天空和大地一下子又回來了。班索仍站在人群中，獸妖精仍在籠子裡。

　　人們似乎看不見剛才的幻象，依然在讨論籠子裡的獸妖精。

　　突然，有人朝奴隸商販嚷道：“嘿，你的獸妖精死掉啦！”

　　奴隸商販正忙着對行人吹捧着獸妖精的強大，聽到一片噓聲後，急忙回頭看籠子：碎掉的面具下整個臉都血肉模糊，流着草綠色的血，全身僵硬，一動不動，确實已經死透了。

　　明明是一隻怎麼折磨都簽訂不了生命契約的頑強獸妖精，怎麼死得這麼突然呢？

　　奴隸商販連忙用劍面拍獸妖精的頭，敲得“叩叩”響，可是它一點反應都沒有。

　　圍觀者紛紛起哄，嘲笑奴隸商販竟然拿一個快要死掉的獸妖精來騙錢。

　　“你的把戲留給小孩子們看吧，拿羅商會的騙子！”

　　這下不僅是罵他個人，還把他背後的商會也罵了。

　　商販當衆出醜，羞憤得用劍朝籠子的栅欄捅了幾下，猛地蓋回黑布，把籠子罩住，讓仆從把獸車拉走。

　　簽訂不了契約的危險異族是不能出售給民衆的，繪制契約圖陣的術士公會有這方面的嚴格規定，所以販隸商販隻能把它們當成“失敗品”處決掉。

　　把獸妖精拖到街上，向商客們低價出讓處決它的權利，這本應該是一出絕妙的表演，但是沒想到最後鬧成了笑話。

　　低聲咒罵了幾句後，奴隸商販跟着獸車灰溜溜地走了。現場生起了一片歡樂的笑聲。

　　獸妖精确實死了，但班索感到強烈的不安。

　　它們是誰？它們以前就認識了嗎？“轉生後的軀體”是什麼意思？

　　他望着獸車消失的方向久久地伫立。

　　我又是誰？

　　鬧市裡發生的一幕沒有引起城衛隊的注意。每天都有人當街殺死剛買的叢林種族，偶爾死一隻獸妖精是很正常的事。

　　然而，對于曼發頓城乃至伏羅迪斯教廷國以外的地方，一位聖石大術士的死亡則是一件轟動的大事。

　　想成為一名術士并不容易，單是術士學徒所需要的天賦，七百人當中才有一個人滿足，而上百位術士學徒未必能成為一名真正的術士。饒幸成為術士後，經過漫長的努力才能把黑袍換成灰袍，獲得與星光戰星同等的力量。

　　灰袍術士是大多數術士的宿命，到了這一個階位，努力已經不是修行的重點了，能把灰袍換成白袍的唯有對力量的透徹理解。一個有術士傳承的城市要等好幾年才能誕生一位白袍術士，而在白袍術士之上的聖石大術士更是稀少，放眼一個王國都找不出多少個。

　　班索離開曼發頓幾天後，在占星士領域内具有崇高地位的聖石大術士馬休大師被榮光國度的國王逼死的消息傳到了術士聖地希波利雅，招緻術士群體洶湧的批評。盡管神聖維因茲一再強調馬休大師是在占蔔永恒的星時暴斃的，與教廷國無關，更與神聖維因茲無關，但希波利雅的特使始終不肯接受這樣的解釋。

　　“你們不要試圖掩飾罪行，任何一位占星士學徒都知道‘永恒之星’是不允許窺視的，可是你們的附屬國的國王依然要求他占蔔――對于這個，你們又會怎麼解釋？”

　　神聖維因茲的教皇大廳内，一位身披白色術士長袍的希波利雅特使站在高階下，仰面問聖靈教廷的神官。他的長袍上浮現着一團明亮但不耀眼的光，顯現出兩根術士杖在一本書的封面上相交的圖案。這個圖案是希波利雅的徽章，代表了術力和學識。

　　教皇的座位是空的，接待希波利雅特使的神官是紅衣大主教和聖職教士，以及像罪犯一樣被兩位裁判所黑袍執事看守着的伏羅迪斯教廷國國王。

　　國王現在懊悔極了。對于老占星士的死，他原本以為不會有太大關系，随便給了一些金紋币就把其他占星士打發走了，沒想到當晚就遭到聖城的傳喚，原來事情已經驚動了希波利雅。

　　面對希波利雅特使的質問，國王急忙争辨：“我沒有強迫那個叫馬休的占星士，是他自己……”

　　“可是你侮辱了術士，冒犯了術士的威嚴！”特使打斷國王的話。

　　空氣凝如實質，像一堵厚重的無形的牆夾住了國王，讓他難以呼吸。感受到特使的怒火，國王一聲都不敢吭，把求助的目光投向紅衣大主教。

　　冒犯術士的威嚴，這可是一件嚴重的罪行，可是要付出代價的。可是他當初一心想找到教廷在乎的家夥，沒有顧慮太多，哪怕是老占星士的名字，也是在教皇廳上第一次聽到。

　　紅衣大主教沒有理會給教廷闖禍的附屬國國王，隻是滿懷歉意地說：“他隻是一位普通的平民，很多事情都不了解，更不知道會造成這樣的後果。我代表聖座向希波利雅保證以後再也不會出現這樣的事情。伏羅迪斯教廷國的術士們會擁有一位更加明智的國王。”

　　聽到這話，國王兩腿一軟，褲子頓時被溫熱的液體弄濕了。

　　他的王位、他的王室、他的一切，從紅衣大主教的話音落下後，再也不存在了。

　　又過了半個季月的時間，風季月到了。班索在伏羅迪斯教廷國的東星方向的邊城準備離開時，聽說了政權更替的消息，不禁對教廷的混亂現狀感到擔憂。

　　教廷近幾年忙着打仗，還沒有安撫好民衆的情緒，就因為希波利雅的憤怒而換掉一個附屬國的王室。這樣一來，那些被聖戰榨幹鮮血的榮光國度還願意給這樣的教廷賣命嗎？也許對于教廷來說，所有附屬國都受到聖靈的庇佑，随便換哪一個王室都不影響教廷的統治地位。但是對于把權力看得比生命還重要的國王們來說，這種不安全的感覺可是不能有的。

　　班索進入另一個教廷國後，看到人數明顯增多的城衛隊，看到把物資運送到城牆哨塔的獸車，看到暗中給城民灌輸對國王忠誠的思想的遊吟詩人後，體會到統治者的緊張。

　　這可是動蕩的先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