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信在高處看着錦娘意外挨打,既感驚訝,又甚哀憫,向下去,但自己?33??翻牆進來,若是盲目過去,恐怕非當做飛賊趕打不可,而徒令錦娘陷入更糟的處境。
正這時,院子的大門忽然給打開,一五十多歲男人衣着頗顯貴氣,出現在門外,擡腳跨過門檻兒,舉止揮灑從容,未怒而威儀自露,他一露面,院中各人的氣焰全都矮了三分,各個噤聲斂容。
那華貴婦人也不再大聲斥罵,右手抓着左臂,努嘴生氣,眼睛看向一邊。
這男人走進來,早有兩旁的婢女道萬福行禮,喊聲:老爺。
這人便是陳府男主人陳芒,字方圓。
陳芒對向他施禮的婢女點了點頭,然後看看院中各人光景,最終目光落在一直在那裡生氣也不肯看他的華貴婦人。陳芒的臉上便微微露出愠色。
他矯健的身形,穩健地穿過其餘諸人,走到那華貴婦人身前,問道:夫人,我聽說錦瑟走了。
那華貴婦人原來是陳芒的長房正妻餘氏。
餘氏這才将目光投射在陳芒的臉上,恨恨地道:這你要問這些沒用的下人,連自家小姐都看不住!錦瑟又不會武藝,這裡必定有同謀,非要各個的打了,才逼得出口供!
說罷,她惡狠狠地看了地上跪着的諸女子,似要活吞。
陳芒聽了,眉頭更緊,他說:錦瑟真太不懂事了,與元家訂婚就在今日,她偏偏在今日走了。這叫我如何向元家交代?到時,迎親的花轎來了,接不走陳家的女兒,我失信丢人也就罷了,元家擺出這個大陣仗,連界首劉大人也都請來高台緻辭,到時,我陳某人恐怕失了生意上的夥伴,還落了一界尊首的臉面,這叫我可如何是好?
餘氏聽了這話,沒想到除了元家,這裡面還有界首劉安全,心裡也很着慌,要緊地拉着夫君手臂,說:這可如何是好?都怪你當初心急,元家那個不成器的敗家子如何配得上咱家錦瑟?如今鬧到如此地步,咱家可如何收場啊?快派人去四處尋找吧!
陳芒聽了,一把甩開餘氏的手,說:哼!你以為你尋得到那鬼丫頭嗎?出了金絲籠,早飛到天邊啦!我看,咱們還是得想點别的法子,才是。
說完,他看看四周,餘氏知他意思,便開腔道:這裡沒你們的事了,都下去吧。
陳芒卻說:這是家事,弟妹和錦娘留下,我家人共議此事吧。
那些下人便依言紛紛退出這庭院。
跪在地上的,婦人和錦娘彼此看了一眼,被走過來的陳芒輕輕攙起。
陳芒說:弟妹啊,阿元我弟辭世這麼多年了。我一直把你和錦娘當做是我最親的家人。這個家,隻有我們了。我,你嫂子,你,還有侄女錦娘,錦瑟她既然走了,我們就不要她了,這個家就隻有我們四人啦。來,今日這個危局,咱們一家人進屋裡好好商議一番。
陳芒便拉着錦娘,餘氏扶着那婦人,四人一起走進了院中的寬敞大房裡。
進到房中,關上大門。
陳芒讓那婦人和錦娘坐下,然後忽然對着二人跪在地上,口稱:弟妹、侄女,救我!
晃得那婦人和錦娘趕緊起身攙扶陳芒,此時陳芒已是神情激動,涕淚縱橫。
陳芒依舊不起,口中說道:弟妹啊,你久在府裡,是不知道如今的情勢啊,是,咱們陳家這幾年是掙下了一些家當,其實都是表面風光。咱家人丁不興旺,我跟你嫂子50餘歲,膝下隻一女一兒,錦瑟不聽話,太始年幼今方5歲,能幫我實在有限。我在海上走貨,那很多時候,也是單絲不線,孤掌難鳴啊!若不是有元家一直的幫襯,我如何能夠活到今日?如今,錦瑟這個丫頭不知好歹,失約走脫,害苦了我也!不說,自此元家會不會報複咱們,便是從此若成陌路,我也是如失股肱啊!我也50多啦,海上風浪,能挨幾年?那海賊的刀劍,我還能擋幾下?若真失了元家這個強援,我命休矣!
那婦人本是個善良而無能的女人,聽了這話,心中感同身受,也甚覺凄涼。
她說:大哥,這幾年,也多虧你的照顧了。不然,我們娘倆恐怕早都餓死在街頭。那你說,在這個節骨眼上,咱家還能有什麼活路不?
陳芒聞言,低頭歎息,說:難呐,除非有我陳家女兒,能順順利利嫁到元家,我與元家長輩細說分明,或可過關。
那婦人聽了,微一思忖,手搭在錦娘肩頭,說:這不是有錦娘呢嗎?隻是錦娘,她出身比不得錦瑟是個千金小姐。隻怕咱們入不了豪富人家的眼。
陳芒想了想,看看錦娘,錦娘此刻眼光流轉,意态頗顯躊躇。
陳芒說:或者,做不得正室,先做側室。不過,元家也是豪富人家,縱然做了側室,相應的禮遇也定不會缺的。也許,過些時日,舉案齊眉,琴瑟和鳴,再給元家添些個男丁,到時候,扶做正室,那也并非是不可期的佳話啊。
錦娘此時想的,卻是崇信。
如果,伯伯将自己嫁給了元衡,那麼,崇信會怎麼看自己?
她又該怎麼對崇信說?突然而來的命運扭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樣樣忽然之間朝一個小小的女子壓下來,這一切自己又怎麼做得了主呢?
她,想說不。可是,母親輕撫着她的頭發,面容慈祥地說:原本錦娘漸漸大了,我還在為她的終身大事擔心。雖說小時候,得異人傳授了劍術。但女子最關鍵的,還是終身大事。我看做不得正妻,在富貴豪門做得個姨太太,也是好的。我這心呐,為她操勞半輩子,也終于可以稍安。
錦娘想說什麼,但是,伯伯對她有養育之恩,她不能看着伯伯遭難,母親對自己有生育之恩,她不能讓慈母夙願難成。她,想了很多,很多,很多,很多,最終,就隻剩下了一聲輕輕的歎息。
輕的任何人都難以察覺,錦娘隻能把它藏起來,留着在今後的歲月裡,再慢慢将它遺忘。
末後,錦娘的母親對陳芒和餘氏再三拜謝。
陳芒囑咐她們先回住處收拾一二,稍頃便派人過去。
錦娘的母親便拉着錦娘朝她們的住處走去。
不知為什麼,素來比母親步子輕快的錦娘,此刻卻步履沉重。
她媽媽幾次催促,她依舊心事重重的樣子。她媽媽便笑罵了一聲,道:你且這般慢性子罷,我先回去收拾一番。哎呀,真是喜從天降!感恩諸神。
錦娘看着母親一點點走遠了,她自己還兀自難展笑顔,一副不開心的樣子,輕輕地歎氣。
這時,旁邊忽然有人輕聲招呼她,錦娘轉頭一看,看清了來人,自己險些昏過去。
她沖上去,緊張兮兮,又捶又打,輕聲喝問道:你怎麼進來的?
那人憨直地笑着,看着她美麗的臉,說:因為想看你,所以便進來了。
此人,正是潛伏許久的崇信。
錦娘怕給人看到,便拉着崇信到一僻靜院落。
到了這裡,錦娘因見到崇信而興起的興緻,忽然一下子全都盡數敗落。
她的臉上的紅潤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清冷的冰霜。
她說:好吧。你以後可以不必再來看我了。
崇信以為自己聽錯了,心中驚問一聲:“什麼?”
但他沒有問出聲,他想等錦娘笑出來,然後告訴他,這是她在開的一個玩笑。
可是,錦娘沒有。她咬了咬自己的嘴唇,說:我家裡人,我家裡人說,不希望我在外面胡亂地交朋友。尤其是……像你這種,不過,我很感激你曾經對我的好意,你還來看我,但是,我心領了。一切……到此為止。我……
她忽然覺得自己說不下去了。她的淚就在即将迸發的邊緣,但是,她沒有辦法。
如果傷了崇信的心,可以讓他忘了這一段過往,也許這就是她所能做的最好的辦法。
崇信愣了,然後内心忽然漆黑如墜萬丈谷底。
他看着錦娘,卻不是他熟知的那個柔情的所在,反而,卻是嚴寒風霜的中心,給他的不再是春風般的溫暖,反而,是徹骨的極寒。
崇信想了想:
他想到第一次看到陳錦娘劍指元衡的場面,那是他第一次見到錦娘,也是在那一刻,他體驗到心頭鹿撞的感覺,清麗的風采,令他驚為天人;
他想到自己鏖戰巨大烏賊,陳錦娘以為他落水而前來救他,那時,她還對他充滿誤解和嫌惡,最終他們一起救了整船的人,也救了那隻烏賊;
他想到自己形慚自愧,不敢再去看錦娘,而那時候,錦娘對他不斷展現出來的柔情和羞怯;
當他終于鼓足勇氣來錦娘的家裡,探望她的時候,一切似乎都成了昨日雲煙。如果時光可以重來,他希望界河的那艘客船,可以一直開下去,那樣,也許一切都不會再改變。
如果,你本就不打算愛我,為什麼當初要對我處處留情,為什麼要邀我到你家裡看望,為什麼要讓我嘗盡春風送暖,卻最終親手送我隆冬朔風?
他看着錦娘,錦娘的臉嚴酷的像一塊冰。
崇信說:或者,我們……
錦娘說:沒有或者,崇信,我提醒你,你要量力而行。
沉默,沉默,沉默,沉默,沉默……
“好。”崇信這樣說着,他無法再說别的,他想轉身離開,變成一隻鳥,永遠地離開這個令他無法再回首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