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元三年初夏之朔日,皇帝宇文佑帶領一幹大臣赴太廟行享祭之儀,奉時令瓜果,祭祀先祖,祝禱稼穑,祈福國祚。
因宇文佑近日龍體不适,太醫院院使狐彥攜一幹太醫随扈左右,享祭畢,皇帝回宮,各臣子散,狐彥坐着青呢小轎也回了家。
轎至西側門,老态龍鐘的門房躬身迎進,随之淡淡說了句:“老爺,二小姐出事了。”
轎内的狐彥正閉目養神,隐約聽見老門房的話,突地睜開眼睛,随後打起轎簾問:“你說什麼?”
老門房慢悠悠的重複:“二小姐出事了,與西席顧先生私奔,給族人從娘娘廟抓了回來,族老們正在中堂等着您呢。”
狐彥一瞬間如遭雷殛,呆呆端坐半晌方催促轎夫:“快快,去中堂。”
兩個轎夫拔腿飛奔,不多時即來到儀門,穩穩的落了轎,打起轎簾攙扶狐彥下來,狐彥三步并作兩步的趕往中堂,十幾步遠的距離,管家狐祿瞧見了忙迎上前來。
狐彥耳聽中堂内人聲鼎沸,看樣子族人到了七七八八,他趕着問:“蘭猗呢?”
狐祿悄聲道:“二小姐關在房内,夫人看着呢。”
狐彥随後冷下臉:“顧緯天呢?”
狐祿随手一指:“西席先生給打了個半死關進柴房了。”
關心的關注的悉數問過,狐彥整整衣裳穩穩心神,邁步走入了中堂。
未婚女兒與人私奔,按族規是要給沉塘溺斃的,各族人見狐彥回來,紛紛上前聲讨蘭猗,說她丢盡了狐氏一族的顔面,需按族規懲治。
狐彥鎮靜的聽了半晌,随後雙手往下按了按,示意大家肅靜,方道:“容我問個清楚,畢竟善男信女去娘娘廟者多呢,為何我的女兒去了就給定個私奔的罪名。”
他明顯是護短,幾個族老怒氣沖沖:“你對女兒管教不嚴在前,包庇縱容在後,枉你還是個飽讀詩書之人,二姑娘同那個顧先生拉拉扯扯時剛好給我們瞧見,這還不是私奔麼。”
狐彥臉上略有一絲不快,狐氏一族,屬他官做的大,這些個族老平素多倚仗他來過活,而今竟然對自己指手畫腳,怎奈自己有把柄在人家手裡,不得不低聲下氣:“總得容我問個清楚。”
三叔公年紀最長,已過耄耋,将手中磨得溜溜滑的拐杖在青磚地上咚咚的敲着,氣得雪白的胡子翹起,開口卻是铿铿有力:“你别忘了,二姑娘可是待選秀女,此事一旦給外人知道會是什麼後果。”
什麼後果?待選秀女是一隻腳踏入宮門的人,若不潔,按律要收入女監,罪責比普通女子大得多,幽閉還是杖斃,要看看情節嚴重了。
狐彥頓時後脖頸子冒陰風,為了安撫族人的情緒,他先是煞有介事的将女兒罵了一頓,然後又罵西席顧緯天,并誓要将此事查個水落石出,一旦确定私奔是真,他保證絕不姑息。
四叔公性子寬厚,撚着須髯慢吞吞道:“不姑息又能怎樣,若是想要二姑娘死,我們就不來找你商量了,直接報到衙門便可,即便二姑娘真死了,她壞了名聲,我們也是得不償失。”
于自己這方有利,狐彥點頭哈腰,不盡阿谀。
最後五叔公道:“總歸這是你家裡的事,我們也不方便管的太多,你好自為之罷,不要連累了全族人方好,私奔,丢人現眼,若傳出去,哼,京城咱們是崩呆了。”
狐彥又連連自責,怪自己對女兒疏于管教。
衆人見他态度誠懇,橫豎這事還是壓下去的好,蘭猗丢了人他們也臉上無光,于是叮囑狐彥一番也就各自散了。
堂内靜了下來,狐彥疲乏的跌坐在椅子上,私奔丢人,蘭猗是秀女,她私奔恐要丢命,必須想個萬全之策才好,一時間沒個頭緒,準備先找女兒談談,顧緯天是教授兒子少锷的西席,平素并未見蘭猗同他有往來,怎麼就突然私奔了,實在蹊跷。
這樣想着,他起身就往後宅而去,一路神思恍惚的來到蘭猗的閨房處,房門口立着兩個粗使婆子,見他到垂首稱:“老爺。”
狐彥指着房門:“打開。”
婆子從水桶腰上解下鑰匙,咔哒開了上面的老鐵鎖,房門開啟,狐彥拔腿而進,剛邁過門檻,身後的房門哐當關上,倒把他唬了一跳。
婆子們也無奈,夫人賀蘭氏交代過,二小姐差不多得了癔症,否則怎麼能同西席私奔呢,所以要看好。
這,其實是賀蘭氏給女兒的醜行塗脂抹粉來遮蓋,明知遮不住,自欺欺人也好。
狐彥無奈的晃晃腦袋往裡面走,過了十二扇蘭猗親自繡的雪紗山水屏風,就看見女兒歪在炕上瞪着眼睛看屋頂,房内僅她一個,貼身丫鬟秋落不知去了哪裡。
“爹。”
聽見腳步聲,蘭猗側過頭來看看,懶懶的喚着。
狐彥心頭一軟,氣鼓鼓的哼了聲:“看來你還沒有徹底瘋掉,還知道叫爹,可你又是為何同顧先生……”私奔二字作為父親他實在說不出口,續道:“爹不信你能做下這等事,說,是不是有什麼苦衷,顧先生诓你去的娘娘廟?還是你明明是去娘娘廟進香?”
蘭猗欠起身子,看了看炕幾上的罪證,一個碩大的包袱,裡面有她的衣裳和銀兩首飾,私奔,這些是必須的。
狐彥順着她的目光望去,随即唉聲一歎,指着不成器的女兒氣道:“那個顧緯天有什麼好,再說你可是馬上要進宮的,憑你的品貌,他日必定貴不可攀,因一個西席而壞了名聲,你讓爹說你什麼好呢。”
蘭猗重新躺了下去,像根枯幹的木頭,直挺挺的吐出兩個字:“好奇。”
狐彥瞪起了眼睛:“好、好奇!”
狐彥真是哭笑不得。
這個二姑娘生性頑劣,經常做些讓人瞠目結舌的事來。
七歲時用刀割破手指給父親寫了封血書,隻因為父親唠叨幾句諸如二姑娘不如姐姐聽話等等。
十二歲時給管家下毒,原由是管家把她偷着溜出府門的事告訴了夫人賀蘭氏,幸好那毒隻是巴豆,管家一天跑幾十趟茅廁,差點送命。
十四歲時媒婆上門給她提親,這個二姑娘牽着家裡的大黑狗把媒婆追得滿院子跑,跑丢了媒婆一雙繡花鞋,最後狐彥差點賠給人家一雙純金打造的鞋,因那是官媒,不知撮合了多少富貴人家的婚姻,也就在官場混得爛熟。
而今這個二姑娘十六歲了,鬧出與西席私奔驚世駭俗的事來,竟然說是因為好奇,這話說給外頭聽,定然覺着蘭猗是在胡說八道,但狐彥信,家裡這位二姑娘好奇心重到甚至想嘗試下死是什麼感覺。
因為好奇,毀了自己的名聲也毀了父親的名聲甚至家族的名聲,狐彥氣得七竅生煙,怎奈這是女兒不是兒子,打又打不得罵又罵不得,唯有唉聲歎氣出了蘭猗的閨房,回到上房來見夫人,賀蘭氏與長女蘭宜都在呢,說的也正是蘭猗的事,賀蘭氏一味的垂淚,蘭宜不停的寬慰,見狐彥回來,賀蘭氏捶兇頓足的嚎哭:“老爺,家門不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