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很多事,有想要去為,有不想為卻不得不為,徹夜未眠,伴着清晨第一縷陽光回到府中的白石,則屬于第二種。
四府默契齊齊開啟的府門之中,無聲走動條理清晰的身影來來去去,劍拔弩張之勢,壓抑的空氣仿佛随時要爆裂開來。
白石立于庭院之中,一衆親信府臣雖不敢相信自己雙耳所聞聽的命令,但卻無人膽敢質疑。
白石歎息“調集白虎府所有人手,盡數回府,後院兵器庫庫門打開,各取适手武器,作戰鬥準備!”
一聲令下,百人齊動,緊繃到滴血的臉上,沉睡了數百年的殺氣宛若迎着無形擂起的戰鼓而升騰溢出。
接受命令之人,鐵蹄般的步伐踏在青石地面上,震得這座城池都是微微晃動。
塵封了上千年時光的兵器庫庫門于四人合力之下,轟然開啟,塵土飛揚之間,嗜血的久久等待這一天的刀刃鋒芒,刹那間耀眼奪目。
房門前,聽聞父親口中傳出話語的白宿,緊張甚至害怕得雙手止不住戰栗,南霜陪伴在他身邊,臉龐之上,雖無膽怯,可也不禁皺眉。
目睹着所有人麻利做着準備的白石,擡起若有萬斤般沉重的雙腳,一步一個腳印,面色死一般冷漠的無聲走向獨屬于他的書房。
身後,幾近滴血的空氣,一點一點凝固,隻等血雨腥風!
炙熱的陽光打在朱雀府之際,一夜好似老了數十歲,醉醺醺斜靠長椅之上的朱厚,雙眼猛地睜開,手中久握未放的酒杯,随着他身上的動作,哐當落地,碎片四濺!
他迎着驕陽的那張蒼老的臉上,兇光遍布,再無往日那般虛假的和藹,隻因他知道,從這一刻開始,那副僞裝的面具,再無用武之地。
聞聽碎裂聲響,朱實無比清醒的起身,望向朱厚,等待着他的命令。
朱厚扭頭注視身邊這名樣貌着實醜陋的大兒子,對于即将發生的一切,悲戚之意,滑過臉頰,轉瞬即逝!
“兒子,作好從陰影下走進陽光的準備了嗎?”
朱實無比肯定的點頭!
朱厚見狀,感慨萬分,千年計劃,到了最後,除卻自己之外,能夠信任的唯有一人而已。“開啟軍械庫,聚齊人手,準備迎戰!”
虛掩的閨房門後,默默無聲注視着朱厚二人的朱櫻,聞聽此話,其身止不住的抖動開來,雖然她知道這一天遲早會到來,隻是潛意識裡,卻是不希望能夠瞧見,隻願當它是一場噩夢,醒來之時,便是終結。
有那麼一刹那,大哥朱實,父親朱厚陪伴着自己成長至今的回憶,一股腦的齊齊湧進她的腦中,談不上溫暖,但也絕非不堪的過往,惹得她心頭猛地抽痛不止。
她很像要呐喊,很想要沖出去,抱住朱厚二人的身子,死都不肯放手的勸阻他們即将要做的送死行為。
奈何,直到他們二人的身影消失不見,府臣們開始穿梭不止時,她的雙腳都是沒能邁出哪怕一步!
驕陽如火,早已把平淡當做理所當然的龍天,目送着府中往返走動的人群,不由得心生慌亂。
暗潮洶湧,早就受夠了這般無關愛情索然無味生活的安欣,深夜理清了一切之後,那股久違的激情終于再次襲來,使得融在陽光下的她,感受到了從未沒有的明亮。
八百年來,始終僅有那麼一副表情的單無無視身旁跑動的府臣,走到龍天身旁。
龍天的視線透過打開的府門看向正陷入最後狂歡狀态的城民,他沒有扭頭,隻是話語淡淡出口。“父親臨走前說過,八百年的約定已過,如今,你可以離開了!”
單無聞聲,腦袋微微轉動,看向自己那空蕩蕩的右臂,隻聽他沙啞的嗓音之中,話語飄散“我可以離開,但我暫時不會離開!”
“為何?”龍天語氣裡不無激動的問道。
“八百多年前,我以為與整個洪荒大陸為敵,是我做錯了。隻是,八百多年的時光消逝間,于昨夜,我終于認識到自己并沒有錯,錯得是這個世界而已!”
錯的是這個世界!
龍天腦中反複念叨着這句話語,許久沒再言語。
單無轉身,“龍山當年雖是聽命而為,不過他待我倒是不薄。如今他潇灑離開,我自會投桃報李,保你們一家安然無恙!”
龍天注視着單無離開的身影,思緒翻騰之間,他一時有些無法明白,究竟内心的憂慮是因為什麼?
害怕死亡?龍天搖頭,雖然不舍得妻兒,不舍得這座府邸,但是作為頂天立地的男兒,與其苟且偷生,他更傾向于血戰沙場的死去。
“那是什麼?如果連死都不怕,我還為何要有憂慮之心?”龍天自語,餘光中,臉上興奮之意一點一點散落的安欣走來,有那麼一瞬間,龍天仿佛看見了兩道相貌完全一樣的身影重合分散,其中一道是與自己生活在一起數十年之久的妻子,另外一道,卻是完完全全的陌生!
終于,龍天明白了所謂的憂慮來自何處。
那是對于未來,對于陌生生活的惶恐。而究其根本,便是對于自己這位妻子的不肯放手。
是的,剛開始,龍天對于安欣确實是處處滿意,認為她不過是一名普通人家接近完美的女子,奈何,朝夕相處了幾年之後,龍天對于安欣,那股最初迷醉的目光之中,漸漸多了别的本不應該存在的雜質。
龍天雖不願相信,不願承認,但随着時間流逝,他到底還是明白,安欣那雙清澈透明仿佛明月般的雙眸之中,存在的并不是愛情,而是别種他害怕去想象的危險!
十多年的夫妻生活,他為了維持那股自認為想要的美好,自我蒙蔽似的相信隻要生活一直保持這般模樣,安欣便沒有離開的餘地。而事實也的确如此,困在這座府中的安欣,就像是一隻被折了翅膀的老鷹,空有一身翺翔天際的本領,卻無法施展。
多少個深夜,龍天近似恐慌的從睡夢中驚醒,第一反應始終都是伸手确認身旁安欣的存在,直到确定她沒有離開,才可以勉強入睡。
龍天并不傻,他知道安欣對于自己,可能并沒有多少感情,或者說得殘酷一點的話,便是根本一點感情都沒有。但是,即使知曉這樣的事實,龍天卻是終歸無法下定決心放手,隻因,安欣對于他雖然沒有感情,但他對于安欣的感情,卻是實實在在的。
愛情這回事,從來沒有平等一說,雙方遊戲人間一般的生活中,終究有一人會付出的更多,而且那樣的付出中,自私之心,無處可藏。
是的,龍天對于安欣的愛情裡,自私的情感占據了很多一部分。他不願意,不肯放手,縱然于安欣而言,那般無關愛情的夫妻生活,卻也是龍天卑微的渴望。
然而,如今,掙脫了束縛的老鷹,終歸還是要展翅翺翔,這座府,這座城,甚至這片天地,恐怕都無法再留住她那顆向往巅峰的野心。
龍天擡頭,久久凝視雲淡風輕的天空,他想,擔憂至今的暴風雨,就要來了。
終年籠罩在仿佛是人工造成的黑霧之下的玄武府,與其它三府略有不同,千鈞一發之際,玄淵站在議事廳内,無視院中受他命令而齊齊聚集的玄武府所有府民的等候。
玄淵凝望牆壁上懸挂的玄西畫像,無奈之聲溜出嘴間“如果你還活着,會怎麼去做這樣的決定?要如何去判斷究竟誰有資格活,誰又該死?”
畫像上的玄西,雙眸宛若給出回應一般,不論玄淵站在哪個方向,都始終呈注視狀态。
玄淵忽而癡笑起來,“我不是死神,我也不是上帝,我隻是一名不幸卷入到了這般噩夢般漩渦中的普通人,我沒有生殺大權,我也沒有福澤恩照之力。如今的我,做出這樣的決定,後世的曆史又該如何書寫?千古罪人?惡魔?”
自打知曉自己身份,便是多少年都不曾出現在玄武府的這一屆玄星,無聲無息的走了進來,站到玄淵身後,沉默的聽完玄淵的無奈之語。
玄淵直到面部應着那樣近似哭泣般的癡笑,漸漸凝固之時,才發現了玄星的存在。
他扭頭看向今年隻不過十歲的玄星,并沒有開口,并沒有問話,隻是注視着,目光中,繁雜情緒糾葛纏繞,此刻,他甚至都不知道該如何去面對身旁的這名女娃。
玄星一雙淡藍色的瞳孔中,純潔透徹,宛若沒有任何情感,冷冰冰的令人看上一眼,就仿佛已然身處無盡冰雪汪洋,凍徹心扉。
她無所畏懼,無所謂失去或者得到的迎着玄淵那如刀子般直割心髒的目光,輕啟雙唇,空靈悠遠,根本不應該在一名十歲女孩身上出現的深邃之氣,伴随着話語,迸射而出。
“你想了太多,生存與死亡,不過是命運中的一個輪回,将會死去的人,不一定就是不幸。或将活下的人,也不一定就是幸運。”
玄淵歎息,搖頭“無論不幸還是幸運,我都不應該是那個操作命運的人。”
“此時此刻,命運安排你在這個地方,那你便是做出決定之人,不是王,不是外面等待的那些府民,更不是我,隻有你,隻有你才是!”
玄淵沉默,半晌突然開口道“你知道地獄的模樣嗎?”
玄星聞言,半點沒有真實之感的臉上,一抹戲谑人間的笑容浮現,“後日開始,這片大陸,便是地獄!”
“而王,便是死神?”玄淵淡淡的一句問詢之語,期間,卻是包含萬種黑暗。
“他成為死神,已不是一朝一夕!”玄星回答的語氣裡,沒有任何情感,仿佛隻是在陳述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實而已。
“那麼誰是上帝?”
玄星轉身,“王,是為死神,掌管地獄。鳳凰,是為上帝,手握光明!”
恢宏壯觀,森嚴肅穆的不死城,有且隻有一道城門上下常年駐紮約莫兩百名守城士兵,一千年來,他們的主要任務便是負責審查進城之人的身份,以及向他們簡要訴說不死城的規則。
兩百多名守城士兵,其中一半是自城中普通人家選撥而出,也有世襲擔任之人,南霜的父親屬于後者。
而另外一半則是由青龍,白虎,朱雀三府各自平衡派出人手,前來駐紮,取支持之意。自然,因着這些人是來自地位顯赫的三府,實力方面,必是遠勝于普通守城士兵,不過那樣的差距,在普通士兵日複一日,勤能補拙般的訓練之下,也是在逐漸減小。
南霜的父親,南洪,自一開始加入守城隊伍時的小兵身份,經過幾十年的摸爬打滾,憑借着堅毅不屈,剛正不阿,嚴于律己的做人風格,終于在去年成功撐到了守城士官,達到可以與三府派遣之人,同起同坐的地步。
甚至因着南洪幾十年下來和藹可親,對待所有人一視同仁的端正态度,時至今日,在這城樓之中,他的聲望,就連三府之人都是無法達到。
清晨第一縷陽光打在城牆之上時,南洪已然正裝在身,帶領二十名士兵,穩如泰山般站立在城門旁,等待着開啟城門的鐘聲響起。
今日是黑夜前,最後一次城門開啟的機會,将會有很多留守在城中的外城之人會在今日離開。
南洪擡頭看了一眼萬裡無雲的天空,估算着還有些時間,便直面一衆守衛士兵,洪亮的嗓音自喉間傳出“今早我接到命令,城門今日隻開啟兩個時辰,所以大家的任務非常艱巨,我們需要齊心協力在這兩個時辰内,将所有要出城之人檢查完畢,不可有半點疏忽大意,規矩你們都懂,那麼,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嘹亮的應答之聲齊齊響起,洪亮的話語宛若利劍一般,震蕩得空氣裡飄蕩着的不尋常的歡快之氣,逸散逃避。
南洪作完吩咐,開始照例走動起來,雖然他不明白為什麼原定開啟一整天的城門為什麼會突然作了改變,不過身為一名守城将領,他這一生唯一珍重的便是自己的軍人身份,服從命令,是軍人的天職。
南洪站在城樓之上,面朝城外看去。不死城萬年曆史中,唯一一次被慘烈攻打而留下的恥辱烙印依舊存在于他的左側,那條遍布高聳雲霄之巨樹,一眼望不到邊際的沉路,時時刻刻都在提醒着他要珍惜如今這來之不易的和平。
那場大戰的情形,南洪隻在老一輩的同志們口中相傳中聽說過,不過即使是這樣,他都是能夠輕易地在腦海中拼湊完整當年戰鬥的慘烈,馬革裹屍,血流成河,沉路之上,屍橫遍野,那般景象,隔了這麼多年,南洪瞧見沉路,都還是會不自覺的想起。
南洪定神,略一歎氣,有時候,他甚至都覺得,自己可以聽到沉路之上,密密麻麻的巨樹之中,那些不甘死亡的冤魂在遊蕩,呐喊。
思緒神遊之際,一人悄無聲息的走到南洪身旁,冷不丁的話語聲驚得南洪微微一顫,那人見狀,奇怪的看了一眼,随即目光落到右側那條通往外界的正常道路上,耀眼的陽光肆意播散着,可他還是不自覺的因着寒意,雙手搓動着說道。“你每次看到沉路都會這樣感慨。”
南洪淡淡一笑“馬乾,你怎麼上來了。”
被喚為馬乾的男子,扭頭看了一眼城樓末端,三府而來的守城士兵所居住的閣樓,“三府之人,天微亮的時候,齊齊離開,我剛剛得知,所以來同你說一聲。”
“哦?”南洪略一驚訝“他們全都離開了?”
馬乾點頭“據士兵彙報,他們不僅僅是離開,而且還将各自住所裡的東西全部清空,像是沒有回來的意思。”
南洪聽言,滿是線條感的蒼老臉龐上,肌肉猛地抖動了一下,然而他卻沒有開口言語。
馬乾長歎一口氣,“看來城中近日來的傳言,并不完全是空穴來風。”
話聲入耳,那些謠言,南洪不是沒有聽到,事實上,他可能是聽到最多之人。而且,他的内心其實是知道的,那些可能并不是謠言,而是确實将要發生之事。“我們是軍人,不論這座城将要發生什麼事。隻要我還活着,就絕對不能讓外人攻進城來!”
馬乾暗自無奈,可嘴上還是不得不應承道“嗯!”。肯定的答複後,他猶豫了一會兒,終還是選擇以盡量不刺激到南洪的方式開口道“不過我覺得這一次的事情恐怕不是那麼容易度過了。”
馬乾說着轉身面向城内,“總感覺這座城,這些城民,今日的表現,都有些太過不同尋常!”
南洪不言,視線始終落在沉路之上,陽光緩慢移動間,許久,他擡起了腳,朝城下走去,“時間到了,開城門!”
高亢的嗓音傳出,駐紮在城門前的二十來名士兵,立即合力推開厚重,逾有萬斤的巨大城門。
早早等待着離開的青粟與雲兒,在城門開啟的那一刻,淚水奪眶而出,倔強的他們,硬撐身子,頑強抵抗着想要轉身撲入老者懷間的強烈情感,一步,一步,朝着開啟的城門走去。
身後,前來送行的老者,望着兩人微微顫抖走動的身影,一絲幾十年不曾出現的傷感之情彙聚到了蒼老的臉龐,雙眸之上,霧氣氤氲。
終究,淚水還是沒能突破防線。
他在目睹兩人已然出了城樓的範圍後,緩緩轉身。
“青粟,雲兒,亂世将至,隻盼你二人,能夠平安度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