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陳家的,你去哪兒?”
女子斜挎着竹籃,笑道:“我這兩天休假,去采野菜。”
大娘說:“你等我!一道去!”
兩人說說笑笑,剛爬上山頭,就見兩山中間的河流旁有人在建橋。
“等這橋建起來了,咱們以後去外頭就方便多啦!以前想過去,得坐兩天的牛車。”
以前誰想得到上頭還會管他們這些犄角嘎達,還要修路修橋?
那是做夢也不敢想的,他們村裡的人一年半載可能才出村一次,去外頭用糧食和野物換些油鹽醬醋。
如今好了,村裡的路通了,雖說沒有走橋那麼快,但以前兩天的路程已經縮短到了一天,早晨天不亮就走,天沒黑就能到。
村裡好些年輕人都在鎮上找到了活幹。
老人們在家種地,年輕人去鎮上幹活,一家人的日子比以往好多了。
女子也在鎮上的洗衣房幹活,因為修路的人多,所以他們的髒衣裳都是收起來統一洗的。
一籃子裡是一個班的人的衣服,不能跟别的弄混了,他們自己會在上面做記号,發回去了也知道哪件是哪個的。
工錢是朝廷結,因為不清楚工期,所以是一日一結,按洗的框數來算。
兩筐就是一文錢。
這個時候衣裳薄,女子一日至少能洗十框,就是五文。
一個月下來也有一百五十文。
更重要的是洗衣房包吃包住,她們這都是淨賺。
多少人都想擠進來。
大娘摘着野菜:“還是你運氣好啊,你去的第二天就不招人了。”
女子也覺得自己運氣好,但她認真地說:“以後說不定還會招人。”
大娘搖頭:“路快修完了,修橋的在對面,用的也是對面的洗衣房。”
女子一愣。
這個掙錢的營生就要消失了。
“到時候……應當還能找到别的活幹。”女子艱難地笑了笑。
自從她出去幹活以後家裡的日子就好過多了,靠着她的工錢,家裡一個月也能吃上幾頓肉。
雖說不能吃肉吃到飽,但比起以前的生活簡直就是天差地别。
大娘說:“那倒是,現在不缺活幹,聽說有大商人要過來建廠,做針織品呢!”
女子:“針織品是甚?”
大娘想了想:“我也不知。”
針織品是剛出來的玩意,沒幾個人知道究竟是幹嘛的。
林淵也沒想到竟然有人紡織毛線,商人們看到了商機,商人們有時候也會養匠人,竟然做出了毛衣等針織品,雖然不是工業化,沒辦法進行流水線作業,但是聘請工人是絕沒有問題的。
而且自從官府這邊進行底薪加提成的工作模式以後,商人們也學了過去。
這樣可以更大的調動工人的積極性。
當然,他們把基礎工資調低了……
但沒有低到林淵定下的基礎線。
林淵定的基礎線是長期做工的工廠員工,不能低于五十文的基礎工資。
試用的除外,試用期最長不能超過三個月,三個月後要麼轉正要麼辭退,不用一直以試用期來鑽空子不給正常工資。
這當然會讓一部分人失去工作機會。
但現在的養殖業已經起來了,養豬養雞養鵝的都不在少數。
每個地方的官府都要進行五年計劃,報到林淵這邊來,這五年要怎麼發展,專注于哪些方向,當地官府要給他一個明确的方向和大概的行動計劃。
但好消息是,養殖業和手工業确實是在一步步的往前走,雖然看起來步子邁的并不算大,但幾乎每隔半年都會有更多的廠子冒出來。
除了基礎建設以外,這些廠子都提供了不少就業崗位。
亂世結束的頭幾年,人心惶惶,要給人們找到事情做他們才會安定下來。
否則人在恐懼和絕望之下不知道會做出什麼事來。
林淵現在把目光放到了農業上。
很多老農都有自己的種植經驗,各地官府要做的就是把老農們聚集起來,讓他們交流,種植實驗田,再根據實驗田的成果才确認他們的種植手段是否可以推廣。
水利系統有脫脫監管,正在進行第一期的推廣。
雖說看起來成效不大,但确實是一步一個腳印在往前走。
還有就是對士兵的軍功分級和死傷撫恤。
這一部分林淵交由宋石昭他們在做。
每天林淵都會收到無數報告和奏折,官員們似乎都發現林淵更喜歡辦實事的人,也更喜歡關注民生。
民法典還在編纂中,宋濂主修,翰林院輔助。
翰林院裡的人都是第一批出仕的世家子弟,宋濂比周容更會用人,至少他手裡的人就沒有反對民法的,或許有人反對,但他都能壓下來。
周容還是太年輕了,年輕人更鋒芒畢露,更積極進取,但也更容易被轄制。
至于字典——宋濂雖然還是主修,但比起民法典而言,他在字典上花費的心力就少得多,現在基本都扔給弟子幹了。
雖說是第一批出仕的世家子弟,但他們的年紀都不小了,大多都有了兒子,甚至有幾個連孫子都有了,歲月贈與他們寬和,也讓他們更加謹慎。
孟禾就是其中一個。
孟家算是世家,但是卻是世家裡的寒門,他們依靠的是祖地,甚至沒有鋪子,家裡原本就沒幾個仆人,所以之前雇傭制改革的時候,他家幾乎什麼都沒變。
就連那幾個老仆也沒走。
畢竟他的姐妹從小也要織布下廚,他自己也曾為了省柴錢上山砍柴。
隻是比普通百姓強的一點,就是能夠念書。
姐妹們也都識字。
當時能進宮面聖,也是因為他厚着臉皮跟了過來,哪怕許多人嘲笑他,他也沒有退縮。
因為他知道這是他人生中所能遇到的最大的機會。
新皇的第一批選官。
如無意外,前途都會比後面的好。
“孟兄,你看這一條。”同僚指着紙上的一條初稿叫他看,“如何?”
孟禾探頭看去,這條寫的是商戶,但不是商人的商戶,而是百姓的。
是百姓以一姓為商買賣物品。
孟禾奇怪道:“一姓為商?”
同僚笑道:“正是,我看許多攤販都是一家人幹活,不曾聘請外人,自然不算商人,但又行商事,不應與商戶同等。”
孟禾細細思量:“這倒是。”
同僚又說:“既不與商戶等同,稅收自然也不應等同。”
商人要納的稅是最高的。
但如果這些小家庭也跟商人繳納的稅一樣,那麼他們的盈利就會少到無法負擔家庭開銷。
那麼他們的這一條路就斷了。
最後還是會導緻有家底的大商人才能做生意。
百姓連擺攤開店都支撐不了。
孟禾忽然說:“個人稅!”
同僚奇怪的看了眼孟禾:“兩者有何關聯?”
孟禾雙眼放光:“陛下曾修訂個稅,人若掙十分,稅取其一分。”
“商稅也可如此!”
同僚低頭沉思,驟然擡頭:“有道理!”
“待我修訂這條,我們一同去找宋大人!”
宋濂忙得焦頭爛額,他手裡有近百人,這近百人當中也有些酒囊飯袋,他們一生所見不過頭頂幾寸天空,一生所學也不過是書中道理,不知道百姓如何過日子,也不知道百姓追求什麼。
他們誇誇其談,覺得自己能輔佐天子治國,但他又不能把這些人都打出去。
做事的也多,但做事的要麼是真正的高門世家,要麼是已經落魄的寒門世族。
這兩種出身不會傾力合作。
民法典的編纂進度一直都很緩慢。
若是有人能幫他就好了。
宋濂長歎一口氣。
他如今年紀也大了,心力不足,卻又後繼無人,就是想提攜人上來,也找不到能服衆的。
羅本如今在刑部,他跟宋濂一樣忙得腳不沾地,他要主導編著的是《刑法》。
小偷小摸怎麼定法?
侮辱女子怎麼定法?
殺人怎麼定法?殺人又分幾種,故意殺人,過失殺人,防衛過度等等,每個怎麼定法?
還有傷人定法,輕傷,中度傷人和重傷。
欺詐和搶奪等等。
羅本每天醒來腦子裡就是一片漿糊。
他不知道竟然還有這麼多的内容要修訂,就拿殺人來說,以前那都是殺人償命,有的官員會探查緣由,有的不會,不查緣由的也不會有人說錯。
畢竟有人死了,殺人的應當償命。
每到這個時候,羅本就會想到自己的老師,若是老師在,他就不必這麼累了。
但陛下發了十多封召書,老師也沒有應召前來。
今年老師……應該有七十了吧?
老師如今在興化,興化如今商業發達,百姓富庶,老師在那裡應當能安享晚年,又何必叫他千裡迢迢來京城呢?
羅本揉揉手腕,自從他們這邊用上“鉛筆”以後,手腕就不像以前那樣容易痛了。
雖然總是會因為用力過大把筆頭壓斷,但隻要削過就能繼續用。
若是需要改,隻用拿軟木輕輕擦拭,就能把原先的痕迹擦掉,倒是省了不少紙。
聽說現在府學的學生們也是用的“鉛筆”。
小孩子臂力小,用毛筆寫不出什麼正經字。
聽說陛下還要造“鋼筆”。
羅本呼出一口氣。
很多東西都是忽然出現,但人們沒有恐慌,反而是迅速接納了。
人們都很聰明,知道什麼是有利的,什麼是無利的。
鉛筆出來的時候也有很多人反對,但自從知道隻是給孩童們啟蒙用的之後反對聲就越來越小,直到消失。
這大約就是溫水煮青蛙吧?
比起好看,陛下更想要的是“好用”。
寫得一手好看的毛筆字是加分項,但寫的不好也不會減分。
陛下要的,是有真才實學,能經世濟民的人。
第155章155
自從成了院使之後,紅袖有了自己的府邸,這裡原本是一個小官的府邸,雖然不大,但裡面卻帶着一個小型的庭院,曾經的小官喜歡這些,如今倒是便宜了她。
不過她搬到這裡後,遞出了不少請柬,卻隻有周秋娘和她的下屬願意前來。
男性官員沒有一個應邀。
“因為他們覺得我操的是賤役,管的是最低賤的小民。”周秋娘與紅袖對坐,微笑着說,“你卻不同,你是可以上朝面聖,可以在百官面前進言的官。”
紅袖看着周秋娘,這個女人她都有些不認識了,她記得以前周秋娘是個柔弱的女子,這個柔弱指的不止是她的外表,還有她的心靈,她天生就是需要被保護的人,可是如今再看,她已經看不出曾經那個人的影子了。
周秋娘改頭換面,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變得更好了。
紅袖面無表情,這讓她顯得有些嚴肅:“我知道。”
聖上告訴過她,正是因為她能上朝,所以她才會被百官視而不見。
她隻能靠自己,就連聖上也不可能對她提供更多的幫助。
紅袖揚起下巴:“我不怕。”
從她選擇離開泰州前往安豐為間的時候,她就不知怕為何物。
周秋娘笑道:“叫他們上酒,再上些小菜。”
仆從們很快端來溫酒和小菜,這些仆從都是紅袖雇傭的,紅袖雇傭的多是女子。
周秋娘問她:“都察院到底是做什麼的?”
現在所有人都在探查,畢竟之前沒有一點消息流出來。
這個新的機構擁有哪些職能,又擁有哪些權力,現在仍然是個謎。
官員們都覺得隻有林淵和紅袖知道。
紅袖搖了搖頭:“我并不知曉,恐怕隻有等都察院真正立起來了,我們才知道。”
周秋娘微笑着看她:“同為女子,必然應當互為臂膀,吳妹妹何必藏着掖着?是小看我不過操行賤役?”
紅袖無姓,她自己給自己找了一個姓,她記得幼時遇見的一個好心人姓吳,于是自己也姓了吳。
紅袖笑道:“周大人如今已經不是管事了,想來應當知道什麼能問,什麼不能問。”
周秋娘嘴角微勾:“本官是想……吳院使初入朝堂,總需些助力吧?”
紅袖冷面:“何為助力?”
周秋娘:“下官雖隻管百姓小事,卻也有不少……”
紅袖:“大人慎言!”
周秋娘愣住了。
紅袖冷笑道:“大人追随陛下日久,應當知道陛下最忌諱什麼。”
最忌諱結黨營私。
周秋娘也沒了表情,兩人對坐,周秋娘看着紅袖:“吳大人就當下官今日沒有來過吧。”
話畢周秋娘便站了起來。
紅袖依舊坐着:“不送。”
周秋娘臨走時轉頭看了眼紅袖。
在安豐待了那麼長時間,她伸出了手,紅袖為何不握?
周秋娘大步離開,她已經看不透紅袖了。
或者說,以前紅袖還沒有去安豐的時候,她也看不透這個人。
紅袖有權欲嗎?
周秋娘自嘲一笑。
答案毋庸置疑,沒有權欲,又何必冒天下之大不韪接受陛下的授官呢?
以女子之身想在朝堂立足,何其難也?
既然她不願接受自己的幫助,那自己就等着看她怎麼立足吧。
紅袖喝完了最後一杯溫酒。
她靠在椅背上,擡頭看去。
“最近的天可真好啊……”
很快,林淵又任命了鄭清風為都察院左都禦史,正二品。
這才朝堂上掀起了軒然大波,甚至超過了林淵任命紅袖時。
鄭清風倒是毫不推辭的接受了。
但是他自己都沒有想到會是正二品。
這叫他隻能強行抑制自己的激動。
林淵坐在龍椅上,笑着說:“衆卿私下打聽許久,可打聽出都察院是幹什麼的了?”
百官連忙下跪:“微臣不敢!”
林淵似笑非笑:“是不敢私下打聽,還是不敢承認自己私下打聽?”
百官不敢言語。
他們可都知道如今坐在龍椅上的陛下并不是仁善之君。
或許陛下真有仁善的一面,但這一面隻對着百姓和不曾做錯事的官員。
他殺起官來可從未手軟過。
林淵又問:“怎麼?竟無一人可答此問嗎?”
還是宋石昭跪在地上說:“皇上息怒!”
百官跟道:“皇上息怒!”
林淵:“衆卿平身吧,畢竟你們人多勢衆,朕可不敢與這一屋子的大臣為敵。”
百官更不敢動了。
他們剛剛一起進言,未必沒有存着人多勢衆的念頭。
這麼多官員一起反對,陛下應當會重新考慮,再三思量。
這樣他們就能打聽出更多消息。
朝堂之上,官員和皇帝,本身就是互相牽制。
君臣之間,好比夫妻之間,哪怕利益共同,也要分出強弱來。
官員是妻子,皇帝是丈夫,丈夫更有力,但天下并不是沒有妻子強于丈夫的例子。
同理,官員也可能壓過皇帝。
之前的每個朝代不都如此嗎?
最近的就是安豐的劉福通,或是剛剛弄死叔父的脫脫。
官員當不了皇帝,那就架空皇帝。
一次來謀取更大的權力和好處。
林淵明白這個道理。
就算把這些官全殺了,他也要提拔新的官員,依舊是無盡輪回。
這不怪官員,隻能怪皇帝弱小。
林淵臉上的表情沒有變化:“都察院可以監督六部,小事奏裁,大事立斷。”
所有官員都傻了。
雖然這個都察院不管民生,但是它擁有監察六部……不,不止是六部……
這樣一個新的機構……
這是陛下的一隻手,全為陛下做事。
林淵又說:“諸位是不滿意嗎?”
百官山呼不敢。
林淵:“既然如此,那就沒有異議了,鄭卿,都察院朕就交托給你了,但凡有錯,你就難逃罪責,你可願往?”
鄭清風下跪:“微臣,謝主隆恩,萬死不辭!”
鄭清風就這麼走馬上任了,雖然他手裡的下屬隻有一個紅袖,兩人倒是很快走動了起來。
紅袖是院使,這個官職的職權她也知道了。
她負責溝通,如果查出哪個官員犯法,那麼就是她與這個官員的所屬部門聯系。
紅袖是去得罪人的,但也相當于都察院的門面,她手裡的權力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朝堂對她的注意力都轉移到了鄭清風身上。
鄭清風之前一直表現的像個純臣,不與任何官員走動,每天除了處理自己的事以外就都待在家裡。
官員們覺得他要麼是裝的,要麼就是個真的忠臣,忠到了近乎愚的程度。
可他們現在卻要不停的奉承他。
就連紅袖,之前明明送出去了不少請柬也沒人到府慶賀,如今請柬沒有再送,賀禮倒是源源不斷地來了。
仆從都對紅袖抱怨:“人手都要不夠了。”
紅袖笑道:“那就得累你能者多勞了。”
仆從歎了口氣:“您就不想再雇些仆從?”
紅袖搖頭:“先前雇還好,如今再去,就不知道是誰的爪牙了,更何況錢能通神,恐怕這幾日就有人在收買我府裡的仆從了,還要多累姐姐幫我注意。”
仆從歎氣道:“不想今時今日,我還要察言觀色。”
紅袖笑道:“姐姐不要生氣,那些賀禮裡頭,你喜歡什麼就拿什麼。”
仆從瞪了她一眼:“隻會用那些東西哄我。”
紅袖歎氣道:“以前的姐妹……”
仆從:“好了!我知道了!你不要再唠叨了!”
仆從原本和紅袖在一同家青樓,她比紅袖大了十歲,紅袖被買進青樓的時候,她就是當家台柱子,是無數人一擲千金都競逐追求的花魁。
然後紅袖一年比一年大,她一年比一年來。
紅袖十歲那年,仆從被一個富商贖出了青樓。
沒到兩年,富商死了,她被富商的妻子趕了出來。
那時候的仆從已經被折騰的沒了顔色。
她重新回到了青樓,但卻不能接客,而是成了裡頭的一個仆從,她不再有花名,所有人都叫她灰姑,她會擦拭每一層樓梯,會被差使着去倒恭桶。
以前光鮮的日子離她越來越遠,可她從未怨天尤人,她和紅袖這些被拐來的女孩不同,她是父母亡故,叔母虐待後逃出來的,然後自賣自身進了青樓。
所以她不能後悔。
她若是後悔了,她的一生都會變成一個笑話。
到了那時……她就不知該如何活下去了。
但她也練就了一雙銳利的眼睛,她見識過形形色色地人。
也知道怎麼看出人們是愧疚,難過,還是憤怒惡心或是心虛。
紅袖就把她請了過來,雖說是奴仆,但更像是管家,而且紅袖近身也隻有她一個人伺候。
灰姑嘲諷道:“如今是大官了,女子當官,真是聞所未聞。”
紅袖笑着看她,竟露出幾分少女的憨态來:“姐姐嫉妒我?”
灰姑不屑道:“我不像你,不用擔心有人收買我身邊的人,也不用擔心被人暗害。”
紅袖收斂了笑容。
灰姑也不再嘲諷,而是鄭重地問:“紅袖,你可想好了?”
紅袖也鄭重道:“我自踏入安豐……不,是向陛下表達我的意願時,就絕不會再後退。”
“姐姐,人生短暫,我隻想不留遺憾。”
第118章118
“趙兄!”學子快步走過去,朝着趙霖作揖,他弱冠之年,生得唇紅齒白,拿着一把折扇,效仿魏晉風流,“明日就下場了,趙兄飽讀,還望趙兄指點一二。”
趙霖苦笑:“指點什麼啊……”
他自己近日都沒有溫書,全在幫着周容造字,家裡不知遣仆人來罵了他多少次,沒見明日就要下場,他今日連家都不敢回嗎?
現在誰還在街頭閑逛?
怕是隻有這樣“風流倜傥”的學子有這麼逍遙了。
那學子歎氣道:“那咱們找個茶樓坐坐?我可是好不容易找了個借口出來的,趙兄可憐可憐我吧。”
趙霖也不敢回家,兩人隻能找了個茶館。
茶館門口還有一面錦旗,上面寫着“誠信商戶”。
他們才走到門口,小二就連忙迎他們進去。
小二這個稱呼還是元末才有的,以前都叫茶博士。
小二滿臉堆笑:“客官坐哪兒?樓上也有位子。”
趙霖:“就去樓上吧,你家都有些什麼茶?”
“龍井虎丘碧螺春,别的也有。”小二領他們上樓。
趙霖:“碧螺春吧。”
小二:“好勒!二位客官稍等。”
學子叫住他,奇怪地問:“你家門口那面錦旗?”
小二有些驕傲地說:“是朝廷給的,因我家态度好,又都是好茶,從不用茶沫子充數,客官若将物什落在了我家,我家還會收起來,客官再來就會奉還。”
“有客官寫信去區商管部誇我們,朝廷便賜了這錦旗。”
誠信商戶!朝廷認證的!這就是金字招牌,多少商戶羨慕不來的。
而且朝廷每個季度還會組織每個區的誠信商戶老闆開會。
自從有了這個錦旗之後,茶樓的生意一日比一日好,為了這個錦旗不會收走,老闆就更是叮囑他們不能偷斤少兩,查出來一個就打走一個。
現如今誰會偷斤少兩呢?
每個月茶館的收入多,他們還有獎金呢!
老闆掙得越多,他們的獎金就越多!恨不得把客人們都供起來。
但似乎他們态度更好了以後,以往脾氣不好的客人們态度也變好了,不像以前一樣跟他們為難。
學子叫小二離開後才摸着下巴說:“陛下太看重商人了。”
士農工商,雖說元朝時期商人的地位就提升了不少,但現在商人的地位就更高了。
趙霖苦笑着說:“陛下眼裡,人不分三六九等。”
學子詫異地睜大眼睛:“怎能不分呢?”
趙霖想了想,他幫周容做了這麼久的事,自己也有自己的見解,就說:“你家有多少仆從?”
學子不明白趙霖問這個幹什麼,就說:“沒算過,以前的走了一些,又新雇了一些,應當還有一百多個吧?”
趙霖:“你會把仆從分成三六九等嗎?或許仆從們自己會分,但你會嗎?”
學子大驚失色:“陛下不可能把我們當仆人!”
趙霖笑了笑:“不是仆人,陛下隻是把我們當有用的人,百姓也是有用的人,商人也是,士兵也是,每個人都有用。”
學子一時無言,垂頭思索良久,忽然站起來又在作揖:“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趙霖沒想到學子這麼快就想通了,他自己想的時候都驚起了一身冷汗,如今才能視作平常:“我還以為你會……”
學子認真道:“不瞞趙兄,弟少時也曾想過,若天下之人各司其職,各領其事,皇上知人善用,不因出身卑微而輕視,不因出身高貴而另眼,人們才能奮發圖強,強國壯國。”
“隻是所想空泛,如今一想,陛下所為,豈不是與我少時一念相合?”
趙霖更加敬佩了,收起了自己剛才的輕視之心,也作揖道:“是我自大了。”
學子笑道:“可惜啊,世上有幾人看得透呢?”
趙霖也說:“我等明白這是富國強國之法,然……”
世家們未必看不透皇上的想法,也未必不知道這是于國于民的好事。
但是這個好事代表着他們的階級要走下神壇。
怎能不叫他們痛苦呢?
他們看不透的,是他們的未來在何方。
學子又說:“明日下場,我知道我要怎麼答了。”
趙霖奇怪的看着他,因為他知道對方以前隻是個不學無術的世家子弟,無論是作詩還是文章都不太拿得出手,就連字寫得也算不上是優。
兩人分别時,那李姓學子還與他說:“待金榜題名,我再與趙兄把手言歡!”
畢竟是第一次科舉,各地都有不少學子奔赴京城。
他們都是在當地進行過院試和鄉試的,世家子弟不需要經過院試和鄉試,不過這樣的優待隻有這麼一次罷了。
所以世家子弟們一邊覺得自己本來就不該和庶民學子一樣的待遇。
一邊又鉚足了勁要把庶民學子踩在腳下。
論真才實學,那些庶民難道比得過他們這些從小飽讀詩書,家學淵源的世家子嗎?
宋石昭看着題目。
這次科舉的題目選了好幾次,最終訂在了“民生”上。
他和宋濂坐在一起,宋石昭還嘲笑宋濂:“你倒是老了不少。”
宋濂歎氣道:“累啊!”
然後又一本正經:“為國盡忠,再累也撐得住!”
宋石昭高深莫測地笑了笑:“我倒有個好事要告訴你。”
宋濂看着宋石昭,不信,宋石昭可從來沒給過他任何好消息。
宋石昭:“劉伯溫應召而來,三日内應當就要到了,我看陛下的意思,估計會把民法典的事交給他。”
宋濂倒是知道劉伯溫,剛剛還在喊累,現在又不是滋味了。
就像養育一棵樹,眼看着樹就要長成,忽然被挪到了别人家的地裡。
雖說編纂字典也是利國利民的好事,但是民法典……
宋石昭看出了宋濂的糾結之意,笑道:“同你玩笑話,陛下看你辛苦,應當會叫劉伯溫與你一同編著,大功勞自然還是你的。”
被人看透了心思,宋濂也不惱:“那可好了,我也能輕松許多。”
宋石昭:“也不知今年是否能選出人才。”
哪怕今年貧民學子中沒有人才,為了給天下貧民學子一個榜樣,都會選出幾個來。
宋石昭歎氣道:“我看科舉還要幾屆才能成形。”
第一屆總是最混亂的。
宋濂:“怕什麼?怕你活不到那時候?”
宋石昭裝作老邁非常,壓着脖子說:“老啦。”
他原本就夠老了,如今更老,可他自覺還是年輕人的心性。
他覺得自己還能再活五十年!
“對了,客棧都安排好了嗎?”宋濂問。
宋石昭點頭:“都安排好了。”
因為這次來京的學子不少,很多又家貧,所以朝廷出資租下了不少客棧,當然也有客棧不要錢,朝廷還是把錢給了。
學子們來住店,自然還是要給錢的,但這個錢他們負擔的起,客棧也不會哄擡漲價。
韓淩就是進京趕考的學子大軍裡的一員,他家是耕讀之家,說是耕讀,其實家裡隻供得起他一個讀書,他有三個弟弟,都隻是開了蒙,還是他開的,至今也隻是認得些字,會背的也隻有三字經等一些啟蒙文章。
這次家裡供他進京,幾乎把所有錢都給了他。
但韓淩來之前就聽說,京城什麼都貴,沒有一樣東西便宜。
他帶着全家的錢和希望,進城的時候卻一直在想,如果他沒有考中,家裡給的錢又花光了,他還有什麼臉回去?
不如一頭碰死。
和他同鄉的學子大多也是如此。
富裕人家的學子才不會跟他們一樣,好幾個人租一輛牛車進京。
路上吃東西也隻敢吃便宜的。
“聽說在京城租個小院,一個月就要五兩,如今應當要十兩了,還隻能住兩個人。”
“住客棧,一個月要八兩,那還是之前無人趕考……如今再去,怕要二十兩了。”
普通百姓家,十兩也夠一兩年的嚼用了。
現在掙錢的路子多了,人們的花銷起來了,以前二兩都夠一年的嚼用。
等他們進城,守城門的兵看檢查他們的東西,見他們都是學子打扮,就問:“諸位是進京趕考的嗎?”
幾人連忙道是。
士兵笑道:“你們進了城可找挂着紅幡的客棧,那都是朝廷給學子們準備的。”
“一個月一兩銀子,若你們在京城有親朋,那就當我沒說這話。”
幾個震驚地說不出話來。
還是韓淩先道:“多謝大人!我等正為此事憂心呢!”
士兵忙說:“當不得大人二字,諸位進城吧,我祝諸位金榜題名,扶搖直上!”
學子們也是一臉激動。
車夫趕着牛車進了城,城裡道路通暢,人行車行分開,不用擔心踩踏到路人。
學子們都十分感動。
“陛下……陛下仁愛!”車内還有學子痛哭,“如今我才知道,原來連這等小事朝廷都為我等操心,日後我必碎骨以報!”
“是啊!我來之前還擔心,我們幾人的錢湊在一起,都不一定能租個院子。”
韓淩掀開車簾,看着路邊叫賣的攤販,行走往來的男女,心裡湧起萬丈豪情!
第158章158
新朝的第一次科考,考場和以往不同,以前為了防止作弊,都是一人一小間,連考幾天,吃喝都在這個小隔間裡,還要向考官報告後才有人帶他去茅房,要是誰的考間離茅房近,那味道就不用說了。
要是下雨,有些失修的地方還會漏雨。
有些考生年紀大了,出了考場說不定就沒了半條命。
以前還有直接死在考場上的。
此時天氣已經涼了下來,入冬了,但還沒有下雪。
林淵叫人在考場裡點上火盆,每天都會有仆從打掃,茅房也沒有建在考場内,而且裝上了木門隔絕臭味。
每到中午還有仆從送飯進去,都是統一制作的食物,兩個饅頭,一盤燴菜,裡面有肉有菜。
不過因為這個,宋石昭他們的保密工作就做得更嚴實了。
以前是一篇文章寫三天,不讓考生出去就是為了不讓他們互相作弊互通首尾。
現在倒沒有這個憂慮。
因為每天隻考一堂,一天隻寫一篇文章。
晚上考生雖然不能出去,但考場會提供棉被和夜宵,夜宵也簡單,就隻有饅頭和豆腐乳。
考生們餓了就舉手示意,不餓就不吃,看自己怎麼選。
但今年沒有考數學,隻考了民生,都是命題作文。
第一堂考的就是“商戶”。
隻有這兩個字,怎麼答就要看考生自己的角度。
每個人看事情的角度不同,所答也不相同,說不定裡面還真有可以實施的建議。
林淵甚至還抽調了一些來看。
因為是糊名卷,而且統一要求了字體,除非特别熟悉的人,否則是絕忍不住誰是誰的。
林淵翻了一些,有些失望。
大多數都是老生常談,有歌頌他的,也有表示商人逐利,與國無利,與民有害的。
真正有見識的寥寥無幾。
林淵翻到中間,掃了幾行,才停下來細看。
這個考生的角度跟其他人不同,他從“商戶”看到了“經濟”,從當地“經濟”說到了國家“經濟”。
他表達的不多,但很清楚,條理十分清晰。
先是列出了商戶被重視的好處。
然後又列出了壞處。
最後表示基于這些原因,應該在哪些方面限制商戶,又不阻礙經濟的成長。
林淵看出了他的意思。
雖然還很稚嫩,還沒有系統的理論,但他提到的确實是基礎的國家宏觀調控。
林淵把宋石昭和宋濂都叫來了。
“看看這一份。”林淵把試卷交給二兩,二兩再遞給宋石昭他們。
宋石昭和宋濂傳閱之後,臉上臉色各異。
“這考生必是世家子。”宋濂斬釘截鐵地說。
林淵問他:“何以見得?”
宋濂:“字剛健利落,觀字如觀人,自成一派,風流灑脫又不失鋒芒,必然是自幼練字。”
百姓家的孩子練字的時間必然是不如世家子弟的。
畢竟一個私塾的先生很好,更不可能手把手的教。
現在這個時候,人們都覺得人字一體,一個字好的人,人就不可能壞。
同理還有相由心生,比如楚麟,因為長得好看,所有人們就覺得他不可能是個壞人。
林淵有時候覺得這些人功于心計。
有時候又覺得他們很天真。
至少大部分人都是如此。
“就讓他當個探花吧。”林淵說道。
皇帝欽點,宋石昭他們當然不可能拒絕。
并且他們也知道,這一次的科考,狀元一定不會從世家子裡出來。
甚至不太可能是寒門。
極大的可能是普通百姓或耕讀之家出身。
隻有這樣,普通百姓才會覺得功名離自己很近。
才會激勵更多非世家出身的人去念書。
百姓們大多如此,他們能看見利益,隻要有利益,他們就願意去做。
林淵覺得這樣的百姓很可愛。
要是百姓真的安于現狀,無欲無求,那他才真是要頭疼了。
隻是不知道,這個成為探花的世家子,是會覺得榮耀,還是會覺得屈辱?
大約是有苦說不出吧?
第二輪考的是“戶籍”。
考生們的文章都聚焦在女戶上。
有的認為不該立女戶,因為這樣會滋生女人的野心,她們就無法好好扮演妻子和母親的角色,會想方設法奪取更大的權力和更多的财富,這樣男人們會更加辛苦,因為以前他們隻需要和男人競争,現在還要跟女人争。
并且最後他們很多人都認為,女戶會讓社會動蕩,會讓百姓的日子變苦。
說直白點,就是恐懼。
他們恐懼這種制度,恐懼這種變化。
而他們又要維護自己的權力。
林淵又抽調了試卷。
這次讓他耳目一新的試卷很有意思。
這個考生認為,女戶隻是戶籍的一小部分。
戶籍不應該以一家為單位,而是以人為單位,每個人都應該有戶籍,這樣國家才能更清楚一國有多少人,多少男女,各城大戶也無法存有隐戶,隐戶隻給大戶奉銀,不給國家納稅。
同時也提出人應該有身份證明,隻有擁有證明才能遷移買房買地,才能婚嫁工作。
這也是對稅收有利的,更能杜絕隐戶的存在。
他的條理不太清晰,但林淵還是看明白了。
三天考完之後,宋石昭他們挑選過後呈到林淵面前的試卷裡就有這一份。
每一個命題都有不少試卷,林淵要從中挑選百名進殿殿試。
糊名已經被切開了,林淵能看到考生的名字。
因為很多考生同名同姓,所以在名字前還會加上所在地,除了城名以外還有街道名。
還有人害怕街道也撞了,寫了自己的在家的排名。
等林淵選出來,已經過了一個月的時間。
因為每一個都要他自己看,宋石昭他們選出來的都是有真才實學的。
人數跟林淵想象的差不多。
韓淩住在客棧裡,這客棧裡全都是考生,天南地北聚在此處,自從考完之後,客棧就異常熱鬧,他們每天都在談論陛下的考題,說自己的心得,還有人為此争論不休大打出手。
也有喝醉了就唱的,客棧老闆也不生氣,每天都笑眯眯地看着他們。
錢雖然不多,但在京城做生意,缺錢的沒幾個,掙這個快錢有什麼意思?
現在老闆隻想要名,隻要這些考生中間能有一個得中進士,他這客棧以後生意絕不會差。
誰都想沾沾喜氣嘛。
如果中得人多,那就更好了!
當侍人來宣人時,所有考生都面帶期待地看着侍人,好像侍人不是人,而是一個金馍馍。
侍人唱到:“遼陽大甯路義州學子韓淩,行二,可在?”
韓淩瞪大眼睛。
他身邊的同鄉都看着他。
韓淩手腳都軟了,臉色潮紅,他大喊道:“在!學生在!”
然後他跌跌撞撞地走到内侍面前作揖。
内侍笑道:“陛下宣召,三日後進宮,你可在宮門口等待,自有人領你進去。”
韓淩雙腿一軟,跪在地上,口中喊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内侍也不看他,正要帶人走,後面就有學子喊道:“大人!是否漏了人?”
内侍含笑搖頭:“不曾,這客棧隻有韓公子入選,諸位可等放榜。”
隻要進了殿試,出來必定是一甲出身。
雖說一甲二甲三甲都是進士,但進士和進士之間的差距可就大了。
尤其是三甲,同進士,那地位就是最低的。
很多人甚至甯願不中,三年後再戰,也不願意當同進士。
同進士裡能位極人臣的實在是少數。
出一個就是運氣極好,祖宗保佑了。
韓淩還趴在地上,他的同鄉把他扶起來,韓淩雙頰绯紅,雙眼卻精光乍現。
同鄉們歎道:“日後再見,就要稱你為大人了。”
韓淩這才發現自己有些忘形,連忙道:“無論日後如何,我們都是兄弟。”
同鄉們雖然難過,但也還有精神,畢竟雖然成不了一甲進士,但二甲還是有希望的。
至于三甲……
他們也有些茫然。
能考上就是天幸了,至于是幾甲并不重要。
沒見現在還有很多頭發花白的秀才嗎?考了一輩子都沒中舉人。
能挑剔三甲的,必然都是高門大戶的公子。
他們這些人可沒得挑剔。
一個客棧就出了一個韓淩,韓淩頓時就成了稀奇人物,還有之前沒打過交道的學子來請教他。
問他是如何回答試題的。
韓淩簡略地說了說。
那人就開始捶兇頓足:“悔矣!吾悔矣!”
韓淩細問才知道,這人偏題了。
除了這人以外,還有别的學子來請教。
他們要麼是一直誇陛下,要麼是覺得不該給商人優待。
客棧老闆與有榮焉,自掏腰包請學子們在客棧白喝三日酒,韓淩的花銷也被老闆退了回去。
韓淩再三不肯,老闆說:“公子不知,我這店裡出了一個你,何愁無錢,必然客似雲來!公子不必憂慮,我與公子各得好處,互不虧欠。”
韓淩沒辦法,隻能把錢收回來,打定主意退房的時候再把錢塞給老闆。
他不知道自己會得個什麼名次,但既然入了殿試,他就得展示自己的全部所學,方不付這些年來的辛苦。
京城學子們大醉三日,路上皆有酒香。
還有畫師将此景象入畫,傳世千年。
第159章159
韓淩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入宮門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坐在書案前的。
他的位子在前排,有宮人給他拿來紙筆石墨,他從頭到尾都不敢擡頭直視天顔。
所有人都知道皇帝就坐在上頭,這讓他們既激動又恐懼。
雖說他們都榜上有名,但誰也不清楚自己最後會是什麼樣的成績。
放榜日那天韓淩是在客棧等來的報喜人,但聽說當日有人擠在放榜處,發現自己落榜後便投了河,雖說被撈了起來性命無礙,人卻已經廢了。
不是身體廢了,而是心性廢了。
三年後,這人估計不會再進京趕考了。
答完卷後,韓淩他們還要回去再等兩天。
宋石昭坐在林淵下首,看着自己弟子的卷子,他這弟子素有神童的稱号,拜在他府中學習,他通讀一遍,心裡已經有數了。
林淵問他:“二甲傳胪如何?”
宋石昭在心裡歎了口氣,答得确實不錯,但也隻能說是不錯了。
那孩子太持重,反失青年銳利鋒芒,落得中庸而已。
“陛下聖明。”宋石昭行禮道。
林淵:“平身,你過來看這三篇。”
宋石昭又坐回去,接過林淵遞來的三篇文章。
各有風格,卻都有一個特點,銳意進取,鋒芒畢露,着力點雖不相同,甚至稍顯稚嫩,但字字珠玑,他細細思索,竟有幾分茅塞頓開之感。
“你看點誰為狀元合适?”林淵問道。
宋石昭指向其中一份:“條理清晰,有理有據,且前後兼顧,微臣賀喜陛下!”
林淵笑道:“果然君臣同心,朕也屬意他。”
再次進宮,韓淩的心情已然不能與之前殿試時同日而語。
學子們都穿着公服,頭頂戴冠,站在大明殿外。
稍作等待後,宋濂便領着他們走進大明殿,分立兩側,肅立恭聽宣讀
當唱到“一甲狀元郎”的時候,韓淩的手已經握成了拳頭。
可是真的當他聽見自己名字的時候,他整個人都懵了,耳邊嗡嗡作響,隻以為這是一場夢。
還未等他回神,所有學子就已經跪下山呼萬歲了,幸而他身體不跟腦子一樣懵,旁人跪了,他也跪了。
一甲三名都是當即授官。
韓淩授翰林院修撰,榜眼李林清及探花孟合授翰林院編修。
二甲進士還要再考,不過這次就不是林淵考了,而是宋濂,到時候依照成績擇優選入翰林院為庶吉士。
至于三甲同進士,就隻能等着回去等消息,看自己是會留京還是會被派出去。
然後他們這些人會被賜禦馬,可繞宮門一圈。
百姓們會駐足圍觀。
韓淩頭戴金花烏紗帽,身上穿着大紅袍,手捧欽點聖诏,腳踩馬镫策馬在最前方。
遊街自然不會太快,這是新朝的第一個狀元,意義非凡,百姓們自動自發地競相扔花,還有女子将香囊扔出。
十年寒窗苦讀,細算下來,何止十年?
會說話時就要背書,能走路時就要學着拿筆。
看着湧動的人潮,韓淩想笑,又想哭。
笑是得償所願。
哭是因為父母親人沒有看到這一幕。
而他身後的李林清則是優哉至極,他生得比韓淩好,韓淩已是三十許人,他這個年紀能中狀元也能稱得上是年輕有為了,但李林清年紀更小,他二十出頭,面白如玉,身量細瘦挺拔,眉眼含情,路上女子的香囊多是扔向他的。
至于探花孟合,倒是三人中年紀最大的,四十多歲,生得不算出衆,也不算醜,不過國字臉總有優勢,就是隻看臉便覺這人一身正氣。
隻有一甲可以遊街,二甲三甲進士都已經回到了自己租住的客棧和小院,本身就是京城人士的自然就回家了。
百姓們狂歡了一天,到晚上還有酒館贈酒,名稱狀元酒,店家下了血本,擡出十幾壇酒在門口砸碎,讓酒香彌漫出去。
得中的學子們有的歡喜有的愁,但寒門學子大多都是歡喜的,他們額手相慶,也有當街嚎啕的。
韓淩喝了一夜的酒,第二日就去翰林院報道。
和他同來的還有榜眼和探花。
三人倒是相談甚歡。
但是很快,李林清就被領走了,還是被鄭清風領走的,領取了都察院。
韓淩和孟合都為李林清惋惜。
畢竟宰輔都出自翰林,他離開了翰林,将來的前途……
李林清很快開始了腳不沾地的日子。
他爹娘也沒想到兒子能考中榜眼,畢竟這個兒子從小不學無術,突然考中榜眼,他們總覺得兒子後頭肯定使了什麼手段,說不定就是作弊。
這可把他爹娘吓壞了。
畢竟李家雖然是世家,但整個家族膽子都小。
想做壞事都是考慮幾年的那種,等他們考慮完了,事情也就不必去做了。
所以李家從未犯過錯,隻是一直在走下坡路而已。
趙霖也沒想到李林清能考中,他自己隻中了二甲第八十六名,雖說這也足夠了,但一想到李林清考了榜單,怎麼也想不通。
若是别人也就罷了,但李林清這個人他是清楚的啊!
最後還是李林清經不住趙霖和父母的癡纏,把自己殿試的答卷默了出來,他爹和趙霖看後,才終于啞口無言。
趙霖是驚的,他爹是吓的。
但幸好結果是好的。
他爹看完後還在打哆嗦:“你、你這是膽大包天!你就沒想過要是這文章激怒了陛下,那我們全家可就!”
李林清毫不在乎:“陛下不是心兇狹窄之人,趙兄告訴過我,說陛下把天下人都看作有用之人,既然如此,自然能容人暢所欲言。”
殿試的題目是“官”。
他沒寫怎麼變成一個好官,或是當官以後要幹什麼。
而是怎麼管官。
防止官官相護,打擊官場陋習。
他幾乎抨擊了所有官場内部心照不宣的肮髒手段。
并且他還提出了一個讓他爹差點吓死的建議——不能讓同一地的官員聯姻。
列舉了姻親帶來的種種隐患。
比如同一地官員聯姻,明明是幾個姓,但最終都會變成一個姓。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種種腌臜勾當不一而足。
趙霖看完李林清的答卷,歎服道:“我不如你。”
他答的時候答的就是怎麼去當一個好官。
現在想來,隻覺庸碌,能得個二甲八十六,已經是運氣十足了。
李林清擺手道:“趙兄何必妄自菲薄?此時看破倒也不晚,都察院還缺人呢!”
是真的缺人,太缺人了!
他能去都察院是因為林淵打了招呼,鄭清風看過他的試卷後覺得他是這塊材料,又私下問過他的意見,他才去了都察院。
至于其他人,大多都對都察院避之不及,因為隻要長腦子的都知道,這是個跟文武百官為敵的新部門,先不說這個部門擁有多大權力,隻說這個部門要做的事,就是和其它幾部為敵。
都察院就是一座孤島,除了皇帝,孤立無援。
升官也不知道能升到哪裡,前途不明。
這種人鄭清風是看不上的。
要進都察院,心性是第一等,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但願意進都察院的人實在是太少了。
連韓淩都覺得着急。
現在都察院除了書吏以外,就隻有鄭清風、他和紅袖。
三個人能幹成什麼事?
偏偏陛下還放手不管,讓他們自己去招人,李林清就看中了趙霖。
趙霖是世家子弟,從小耳融目染就是官場上的那一套。
并且他不是個傻人,雖然算不上絕頂聰明,但也并非癡傻死讀之輩。
并且之前還跟着周容一起造字。
出身經曆都有了,差的就剩下心性和能力。
能力需要錘煉,心性就是天生的。
李林清問他:“哥哥,你敢不敢?”
趙霖躊躇,他也不知道,他還想進翰林。
但李林清又問他:“哥哥,尚方劍在和人手中?”
趙霖想也不想的回答:“皇上手中?”
李林清又問他:“何為尚方劍?”
趙霖答道:“可誅奸髒,皇權特許。”
李林清昂首道:“都察院,便是皇上手中的尚方劍!”
趙霖瞠目結舌。
李林清一反以往模樣,少年英姿勃發:“哥哥,你是想在翰林苦熬歲月,還是随弟同行,化為陛下手中刀劍,砍向貪官佞臣!”
趙霖咬唇,苦思良久,最終說道:“既然如此,我便應你所請。”
李林清握住趙霖的手:“君子一諾。”
趙霖看着李林清的眼睛:“此生不改!”
李父癱坐在地上,喃喃道:“瘋了,都瘋了!”
他怎麼就生出了這麼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兒子?!
李父連忙告訴老妻:“以後咱家關起門來過日子,千萬别落人口舌,那逆子我是管不住了,千萬别被他連累了。”
老妻也很擔憂:“清兒年紀還小,就怕被人哄騙……”
李父瞪大眼睛:“哄騙?我看他已經狂得連自己姓甚名誰都給忘了!”
外頭忽然傳來李林清的聲音:“爹,兒記得,兒姓李,名林青,表字樂隻。”
李父:“滾!”
過了一會兒,外頭又傳來李林清的聲音,隻是這次小了許多:“爹,兒已滾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