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十點鐘以後,你帶着東西到豐漁村東頭放漁具的露天倉庫,把東西放在那裡趕緊離開。”龔彪吩咐道,“來的時候注意點,别叫人看到。”
“行,我十點以後過去,那我把東西放在那裡不會被人拿走吧?”周五不放心道。
龔彪不疑有他:“那邊堆放的都是漁村養殖贻貝的苗繩和浮球,晚上沒有人會過去。”
周五這才放心回他:“那我就放心了。”
“周五。”
手機那邊,龔彪語氣忽然變得謹慎起來。
周五心虛,喉嚨一緊,好像突然被人塞了個雞蛋,哽了好幾秒鐘,才啞着嗓子回應。
“彪哥,我、我在呢。”
“昨天讓你盯着外面,怎麼樣?今天那些條子有新動作嗎?”龔彪問道。
周五擡眼去看謝遇知。
謝遇知搖搖頭。
“沒有,我昨天接到你的電話,去街上溜達了幾圈,一個警察都沒有。”
“一個警察都沒有?”龔彪覺得不太對,“你确定?”
謝遇知飛快拾起筆,在紙上寫了行字給周五。
“哦,三娘灣鎮上這邊沒有見到,不過去市區買藥的路上,有交警和刑警在查來往行人和車輛。彪哥,你可千萬告訴琛哥,這幾天藏好了别出來啊。”
白紙上謝遇知隻寫了上半句,下半句全是周五自己即興發揮的,他生怕漏了餡兒自己不能争取到寬大處理,一邊腦門往下淌冷汗,一邊賣力地遮掩。
“你小子,辦事兒牢靠些,說話别大喘氣。”
龔彪也被吓出一身冷汗,明明那晚從日光傾城撤退出來沒多久,他們就聽見了警車嗡鳴,再加上喬醫生過來的時候,說了警察到處在查車抓人,結果周五說沒見到警察,他下意識心裡就一咯噔,就覺得事情不好,懷疑周五沒有好好辦事,周五這一補充,他才終于放心。
“哎,哎。”周五連連答應着,“彪哥,我以後一定注意。”
龔彪也沒揪着不放,松口道:“行,先這樣吧,晚上行動一定謹慎點兒。”說完哐當挂了電話,在周宴琛身邊坐下。
地窖裡很簡陋,正正好能放下一張單人床,周宴琛身上有傷,上衣松松垮垮搭着,露出大片白皙的皮膚,肩膀、側腰和大腿的地方都綁着繃帶,洇透了血。
龔彪把枕頭往他身後塞了塞,讓他靠實一些:“琛哥,你現在覺得怎麼樣?”
“沒事。”周宴琛咬咬牙,“再給我拿兩個冰袋。”
槍傷,麻醉藥效過了,在沒有任何止痛藥物的情況下,傷口的疼就隻能生受着。
周宴琛嘴唇看着一點血色都沒有,慘白慘白的吓人。
龔彪知道周宴琛現在肯定鑽心的疼,但自己又替不了,隻能擰着眉毛把冰袋敷在周宴琛肩膀的傷口處,于心不忍道:“琛哥,再挨幾個小時,等晚上小五把藥送過來就好了。”
“阿彪,疼我可以受,但你不能去冒這個險。”周宴琛用沒受傷的那隻手按住冰袋,提醒他,“現在,除了我們倆,其他人誰的話都不能相信。而且,吳叔這裡也不能多待,我估摸着警察摸過來也就這兩天,今天不來明天也會來,今晚你不要去拿什麼止疼藥消炎藥了,趁天黑沒什麼人的時候到海邊轉轉,如果不出意外,我之前安排來郢口接我們的貨船今晚十二點會到。”
“接我們的貨船?”
龔彪驚訝的看着周宴琛,一時之間不知道說什麼。
“對,接我們的貨船。”周宴琛緩緩把後背往後又靠了靠,“我能在金三角活下來,沒有未雨綢缪的本事,根本是天方夜譚。他說過,人永遠不能把自己逼進絕路,任何時候都要給自己留一線生機,當初他能順利把犧牲的那些人屍體全部帶回去,就是因為留了把後手,雖然最後活下來的隻有他自己一個。”
“他?”龔彪不明所以,“琛哥,他是誰?”
周宴琛撩起眼皮,沉靜地看着他,藍色眸子深不見底,像極了馬裡亞納海溝暗處翻湧着的深淵,沒有感情,看久了隻會讓人毛骨悚然,從心底滋生出恐懼。
“方尖。”
他說。
龔彪霎時間怔住:“琛哥,這麼多年了,你還是忘不了他,何必呢?他現在和你根本就是冤家死對頭,那天晚上,他拿槍打你的時候可是一點都沒手下留情,擺明了是準備要你的命,你還……”
“那個程昊,為了他心甘情願被抓。”周宴琛打斷龔彪,嘲弄地笑笑,“如果我現在和程昊一樣窮途陌路,已經沒有容身之地,我也會毫不猶豫送方尖一個一等功。”
“琛哥……”
龔彪也不知道說些什麼了。
周宴琛緩緩呼出口濁氣,“放心吧,我還有金三角的生意,還有你們這些兄弟,我不會頭腦不清楚,就算方尖他現在背叛同事、國家和信仰來投奔我,我也絕不會對他手下留情。”
“琛哥,我相信你,不管任何時候,我阿彪都會替你賣命。”
周宴琛不語,默默看着他,片刻後手掌落在他肩膀,鄭重地拍了拍。
·
蘇韫亭和宗忻徒步跋涉了大概二十來裡,才終于到了三娘灣鎮上,說是鎮,實際也就是比周圍幾個漁村稍微大那麼一點點,住戶相對密集些,有幾棟标志性的小高層樓房。
倆人哪裡也沒去,直接進了三娘灣鄉鎮派出所。
藍白裝飾的二層樓,進去有個寬敞大院,規整的停着四五輛警車,院子當中豎着旗杆,旗子迎風獵獵作響。
空曠,幹淨,海風帶着腥味。
兩名民警正好出來,看到他們倆喊了一嗓子:“幹什麼的?”
蘇韫亭走過去,跟人打過招呼,亮了下警察證,“我是松遠過來的,正在調查前兩天的槍擊案,聽說你們早上剛接到搜查令,要對三娘灣以及三娘灣周邊漁村進行摸排。”
兩個民警對視一眼,連連點頭:“對,是有這麼回事,我們大隊長剛帶領四個小隊出警。”
“啧。”蘇韫亭二話沒說,調頭就走,“盛支隊,看來咱們還是晚了一步,他們已經行動了,咱們現在得趕緊找到老謝才行。”
出來派出所,倆人看着空蕩蕩的大街,皆是眉頭一皺,他們沒有合适的交通工具!
宗忻看看蘇韫亭,問他:“怎麼辦?”
蘇韫亭單手叉腰,看着路邊上停的三鬥子陷入沉思,片刻後轉身又進了派出所,沒一會兒拎着把車鑰匙出來了。
幾分鐘後,宗忻蹲在三鬥子裡,抓着車擋,問蘇韫亭:“你這還得開多久?”
“不是說,最近這幾天有好幾個人在三娘灣租房嗎?最近的位置是飼料廠家屬院這個,地圖上顯示,還有幾百米吧。”蘇韫亭雙手握着車把,開的十分認真,“怎麼了?”
宗忻默了默,“腿麻。”
“什麼?”
三鬥子發動機轟轟地,蘇韫亭沒聽清他說了什麼,扯着嗓子問了句。
宗忻不得不增大音量回答他:“腿麻!”
“不堵,這破地方,堵什麼堵啊?”蘇韫亭大手一揮,“前途一片光明。”
宗忻扶額:……
行吧,一點兒也溝通不了。
“到了到了。”
蘇韫亭一拉手刹,三鬥子立刻在路邊停下來。
飼料廠家屬院外牆塗着鮮豔的綠色,特環保,蘇韫亭從三鬥子上蹦下來,一點緩沖都沒有就蹭蹭蹭先跑進了飼料廠家屬院大院。
七八十年代海島建築的五層小樓,外牆粉刷的不錯,樓道裡卻破敗不堪,水泥樓梯缺角少棱,看着像多少年沒住過人了似的荒涼。
蘇韫亭都懷疑,這地方是不是真的有人在住。
宗忻緊随其後跟過來,兩人一起上了樓。
“房東說,是402房間。”
蘇韫亭點頭,“我知道。”
兩人到了四樓,停在402房間門口,互相對視一眼。
蘇韫亭把手放到腰包,緩緩抽出手|槍,給宗忻打個退後的手勢,擡腳猛地一踹。
·
嘩啦————
一陣塵土飛揚,倆人從木片碎屑裡沖出來。
周五捏着鼻子,眼睛被迷得睜不開,直往外流淚。
謝遇知臉上頭發上全粘了層土灰,他擡手扇扇渾濁的空氣,看着周五想罵人。
周五趕緊解釋:“真不是我,真不是我,我不認識他們!”
謝遇知拍拍衣服根本懶得搭理他,往前走了兩步對攔路的幾個人揚揚下巴,“兄弟,哪兒條道上的?出門在外行個方便,我們現在要去豐漁村,麻煩讓讓。”
打頭的青年留着斜劉海,手裡拿根手臂粗的鋼管,看模樣也就二十出頭的樣子,叼着煙不屑道:“兄弟,咱們哥兒幾個不混黑也不混白,就是沒錢了,想跟你們借點兒錢花,把錢留下你們就可以過去了。”
周五一聽對方是個小混混,也沒剛才那麼慫了,往前走兩步指着小青年鼻子罵:“小小年紀學土匪打劫那一套,你爹媽怎麼教你的?”
謝遇知擡手蹭蹭鼻子,微不可見地笑了笑。
這個周五,還挺會教育别人。
“喲,不服?”
小青年擡手一揮,跟着他的幾個人一擁而上,頓時把謝遇知和周五團團圍住。
“不給錢,可就得受點皮肉苦了。”
謝遇知彈根煙出來接住,叼進嘴裡,嘿嘿一笑,沖為首的小青年勾勾手指,“多大了?有二十了吧?刑法規定,十六歲就可以承擔法律責任了,聚衆搶劫處三年以上十年以下,以前進去蹲過嗎?看你作案手法這麼娴熟,派出所治安大隊常客吧?”
“喲呵,喲呵,你還敢跟我們杠,我看你是活夠……”青年往謝遇知身上掄的鋼管啪嗒落地,緊接着他就發出了痛苦的嚎叫:“啊——”
謝遇知腳尖一挑,把鋼管踢起來接到手裡,反手就把他拷了起來,“聚衆搶劫打架鬥毆,作案工具沒收了。”然後擡頭,看向握着棍子躍躍欲試的另外幾個人,咂口煙,“你們幾個,負責把他送到派出所。”他指指青年手上的手铐,“這東西,隻有派出所的警察能打開,你們别想拖着他到處跑,不去自首跑哪兒都不好看,懂?”
幾個人看清楚青年手腕上的東西,手裡的木棍哐哐落地。
“警……警察叔叔我們錯了,我們就是想弄點錢去市裡上網……”
“都多大了?”謝遇知拎着鋼管敲敲手心。
“我十七,他十五,還有他,他也十五,他……”那個主動承認錯誤的四眼哥指着被謝遇知打趴的同夥,怯怯道,“他十九。警察叔叔,我們下次再也不敢了。”
“知道錯了能改就行。去吧,去派出所領個罰,讓派出所給你們爸媽打電話去領你們。”
“哎,好嘞。”
幾個人過來,把斜劉海扶起來,三步一回頭往派出所方向去了。
周五摩拳擦掌湊到謝遇知身邊,滿眼崇拜,“謝哥,真好。”
“好?”謝遇知夾着煙,看着那些小孩走遠,回頭繼續往豐漁村方向走,問他:“好什麼?”
“就是……好啊。我小時候,特别崇拜警察,也想當兵從警的,可惜家裡太窮了,供不起兄弟姊妹幾個上學,我讀了兩天一年級就下來充當勞動力養活弟弟妹妹了,沒學曆去不了部隊,也當不了警察,我其實,可羨墓你們警察了。”
周五說着說着,眼神就暗淡下來。
“謝哥,你剛才教育那幾個小混混的樣子,真帥。我當時和他們這樣到處搶東西的時候,要是有個警察站出來阻止我,我可能也會去工地找個搬磚的活,不去犯罪了。”
“你現在不就做的很好嗎?”謝遇知腳步未停,“人,隻要記住一點,不管處在什麼環境裡都心存正義,那這個人,就永遠都是帥的。”
周五忽然駐足,暗淡的眼神散發出煜煜光輝,咬咬牙鄭重地嗯了聲,追上了謝遇知。
長長的、人煙稀少的漁村羊腸小道上,一前一後兩個人身影越行越遠。
隻要記住,不管處在什麼環境裡,都心存正義,那這個人,就永遠都是帥的。
……
·
“沒理由啊,明明房東說是個男的租的,怎麼是個女人呢?”蘇韫亭邊開着三鬥子,邊抱怨。
宗忻遞給他快白手帕,“敷敷吧,不知道的還以為你這剛遭受完家暴。”
蘇韫亭接過手帕,一隻手掌把,一隻手去捂臉,五個通紅的手印兒格外清晰。
“我這一巴掌是為了謝遇知挨的,等找到人,我非讨回來不可!”
宗忻說:“你打不過謝隊。”
“我……”蘇韫亭把手帕哐地扔回去,“給給給,老子又不是女人,沒那麼嬌氣,這麼娘們兒的東西老子才不用呢!”
“不用拉到。”宗忻把手帕折好揣起來,“正好我也不想讓人家誤會咱倆是一對。”
蘇韫亭扭頭,“什麼一對兒?兩個受在一起是沒有未來的,誰要跟你一對兒?我們家老秦好一萬倍!”
宗忻:……
宗忻說:“我們家謝隊,好一億倍!”
·
好一億倍的謝副支隊此時和周五倆人徒步走了大概七八公裡,終于到了豐漁村。
時間已經臨近中午,村裡并沒什麼人,打漁船一般早上四五點鐘天不亮就出海了,隻有靠近海邊的地方,還有幾個上了年紀幹不了重活的老人正在補漁網。
地上到處可見的貝殼、海蛎、螃蟹。
周五走過去跟補網的老人搭讪,問清楚了龔彪說的那個放漁網和浮球的露天倉庫位置,颠颠兒跑回來,喘着粗氣給謝遇知比劃:“順着這條路一直走,到前邊那個斜坡上去,穿過一個石頭門,繼續往東走兩個路口,就到了。”
謝遇知點點頭,“走吧,咱們先過去踩個點兒。”
沿着村民指的路,倆人又走了十多分鐘,果然見到了一片空地,空地邊上砌了一人高的圍牆,沒有封頂,裡面堆滿了漁網,靠牆的地方,還堆了幾堆劈好的木柴,碼的很整齊幹淨。
謝遇知把露天倉庫裡裡外外仔細看了一遍,周圍環境、有幾條路、堆放的雜物哪裡能藏身,全都了然于兇後,對周五道,“先帶你去吃飯。”
周五:“謝哥你請……請我吃飯啊?”
他有點受寵若驚。
倆人吃完飯,謝遇知就帶着周五跑海邊看海去了,也不着急,完全沒有那種警察抓人的緊張感,搞的周五都懷疑,他不是來執行任務抓人,而是來豐漁村度假的了。
直到夜裡,過了十點,周五把那些藥品放在牆根的柴火垛下邊,被謝遇知拽進不遠處一個廢棄的煙囪裡,他才恍然大悟,原來謝遇知早就把這周圍地形摸透了。
周五蹲在煙囪下邊,大氣兒也不敢出,直勾勾的盯着他放藥品的柴火垛,兩人足足等了兩個小時,也沒見到有人過來取藥。
謝遇知看看時間,分針馬上落在十二,淩晨了。
周圍很安靜,隻有海風和浪濤聲。
周五壓低聲音,問謝遇知:“謝哥,彪哥今天可能不會過來了。”
謝遇知站在煙囪另一邊,透過煙囪壞掉的磚塊,能看到整個海岸線,周五話音剛落,他就伸手捂住了周五的嘴。
“别說話,跟我來。”
周五不明所以,但還是跟着他乖乖走出煙囪,往海邊折返,走了沒多遠,周五猛然擡頭,赫然發現,平靜的海面上,此時正有一艘小型貨船在逐漸靠近海岸。
“這是漁船?”周五納悶道,“都半夜了,才回港?”
“不是漁民捕魚用的漁船。”謝遇知說,“是貨船,但應該不是運貨的。”
周五點點頭,“怎麼看出來的?”
謝遇知說:“船上沒有放貨箱。”
周五搭個涼棚遠眺,忽然看到海邊有個人影,看着很眼熟,他下意識地拽了拽走在前邊的謝遇知,往前一指:“謝哥,你快看,海邊有人。”
謝遇知順着他指的方向看過去,果然看到有個人在對着貨船招手。
“走,摸過去看看。”
·
貨船一靠岸,立刻下來幾個馬仔,見到阿彪,喊了聲彪哥。
阿彪點點頭,“你們留幾個人在船上等着,剩下的跟着我去接琛哥。”
幾個馬仔連連點頭,跟着阿彪去了吳叔家裡。
周宴琛見到人,心才放進肚子裡,任由龔彪背出地窖上了貨船。
船上有事先準備好的止疼藥和麻藥,剛上船,周宴琛就給自己注射了一針利|多|卡|因。
“阿彪,你找幾個人回一趟吳德泉家,把地窖平了,人也處理了吧。”
阿彪一怔,“琛哥,你是說,把吳叔和那個吳小妹……”
周宴琛撩起眼皮,點了點頭,“斬草除根,以絕後患。”
阿彪頭一低,轉身出了船艙,對着兩名馬仔低聲吩咐一陣,兩名馬仔點點頭,各别了把槍下了貨船,往吳德泉家走去。
另一邊,周五拽着謝遇知,拼命搖頭,“他們人多,你不能過去!”
謝遇知回頭沖他笑笑,把衣服從他手裡扯走,“我不能親自把你送你進公安局了,明天自己去投案自首吧。”然後頭也不回的繞過礁石,向貨船摸了過去。
第135章
周五還想阻止,剛擡腳準備追上去,啪,一聲清脆的槍響撕破了小漁村夜晚的安靜,他下意識抱頭躲起來,死死貼着礁石一動也不敢動了。
眨眼之間,漁村大半人家都亮起了燈,緊接着很多人牽着看家狗,打着手電筒出了門,滿大街人聲狗吠吵吵嚷嚷的,小漁村一下子嘈雜起來。
等周五緩過神,回頭再去看那艘貨船,海邊上哪裡還有貨船的影子?隻有一排排空蕩蕩的漁船在水面上不停晃蕩。
周宴琛的貨船在聽到槍聲的那一刻就起錨了,等那些漁民抄着家夥趕來的時候,已經完全追不上了。
他蹲在礁石後面,大氣兒不敢出,也不敢露面,直等到那些漁民罵罵咧咧回去,才拖着發軟的雙腿準備離開豐漁村,去派出所投案。
“剛才,那個人是謝遇知!”
周五沒走兩步,被突然出現的人聲吓趴了。
“我知道!”蘇韫亭攔腰摟住宗忻,制止他追上去,“我看到了,确實是他,可是你現在追上去沒有用!”
宗忻心中一撞,立刻意識到自己太過沖動了。
他平常不這樣的。
“對不起,蘇隊。”宗忻駐足,抹把臉迅速冷靜下來,他咬牙看看海面上那艘已經快和夜色融為一體的貨船,轉身就走,“走吧,回豐漁村看看情況。”
剛才的槍聲格外響,漁村裡很多人都闖進了吳德泉家。
馬仔失手後來不及善後撒腿就跑,跑了沒多遠就被趕回來的漁民用漁網給抓了。
村民繳了馬仔的槍,商量着把人扭送到最近的派出所。
吳德泉捂着摔斷的胳膊,踉跄着跑出來給倆馬仔求情:“他二叔,王家哥,老李家的,你們不要把他倆送到派出所,求你們了,他們老闆是我老吳家的恩人,給我們家埋過死人的,我閨女小妹上學,也是他們老闆出的錢,求你們讓他倆走吧。啊?”
“老吳叔,他們手裡有槍,幹違法犯罪的事呢,今天晚上咱們不把他們送派出所去,用不了兩天派出所指定下來人查,到時候這個責任誰背?可不能連累咱們整個豐漁村吧?”
一個人說,人群裡就都開始七嘴八舌批判起來了。
“就是,老吳叔,你的恩人,可不是咱們全村的恩人,咱們還得過日子呢,要是替你瞞下來,警察過來查,光這兩把槍咱們就說不清楚了!”
“你不能拖着整個豐漁村背黑鍋啊,誰家沒個孩子?還有好不容易考出去的大學生,你為孩子們考慮考慮吧。”
“你們……你們!”吳德泉急地都快原地蹦起來了,他沖開幾個人,就要去扯困住倆馬仔的漁網,還沒碰到就被人從後面猛地拽住了。
“阿爺!”吳小妹死死拽住吳德泉,“你還要救他們,他們剛才要打死你,要不是我把你撞開,你早被他們一槍打死啦!”
“你懂什麼!”吳德泉紅着眼睛,啪地甩給她一巴掌,“咱們欠人家的恩,幾十萬的恩!爹這條命都不值幾十萬啊!咱們爺倆這輩子還不起!”他說着氣洶洶地又抄魚叉,要跟擋在前面幾個熟人拼命,“你們讓開!”
吳小妹捂着臉,受了委屈也沒打算退後,挺着兇脯擋在村民前邊硬怼魚叉一點都不讓,“你拿魚叉插死我吧,咱們欠那個周老闆的人情還不起,那就把命還給他,但這倆人,不能放!”
“讓讓讓讓。”蘇韫亭扒拉開人群,擠到前邊,看了眼吳德泉,又看看困在漁網裡面的倆馬仔,問道,“怎麼回事兒啊?”
漁民一看,生面孔不認識,都紛紛警惕起來。
“你們不是村裡的人?幹什麼來的?”
蘇韫亭走上前,掏出警察證給問話的人看,“警察,在執行任務,剛才聽到你們這邊有槍響,說說什麼情況吧。”
幾個漁民面面相觑。
“同志,就是這兩個人。”為首的上了些年紀的人,就是吳德泉喊王家大哥的那個老者往前走了一步,指着漁網裡倆馬仔,對蘇韫亭道,“他們身上有槍,想殺人。”說着從旁邊漁民手裡把槍拿過來,交給蘇韫亭,“我這個年紀,小時候在民兵連見過土槍,跟那不是一種東西,你識貨,看看是不是走私來的外國的槍?”
蘇韫亭接過兩把槍看了看,扔給剛從人群裡擠出來的宗忻,“盛隊,看看這個。”
“P|22|9,進口貨。”宗忻拆開彈匣,卸掉裡面兩枚子彈,“蘇隊,給派出所打電話,叫他們來把人先帶走,回頭讓市局去提人吧。”說完,宗忻看看吳德泉,又轉而看向吳小妹,擡手指了指她,“你,詳細說明一下情況。”
吳小妹擦擦眼淚,“昨天晚上,有一夥人來敲我們家的門……”
·
謝遇知從船舷上一躍而下,穩穩落在甲闆上,避開幾個巡邏的保镖,摸進船艙。
這個貨船雖然不大,但是五髒俱全,船艙走廊分了十幾個隔間,辦公室、卧室、餐廳廚房,甚至衛生間和洗漱間還是幹濕分離的。
周宴琛上船後,就一直待在卧室沒有出去,為了止痛,他注射了兩支局麻藥,本來脫離危險之後是可以短暫休息會兒,但他這個人謹慎,在沒有完全到達安全地方以前,不會掉以輕心,更不允許自己閉上眼睛休息,到現在,已經整整24小時未合過眼了。
他受了槍傷,又這麼久沒休息,阿彪覺得很擔心。
“琛哥,你還撐得住嗎?現在安全了,您眯一會兒?我在這裡守着。”
周宴琛搖搖頭,示意他把藥箱拿過來。
阿彪略一遲疑,還是把藥箱拎過來打開。
周宴琛抽出支注射器,讓阿彪打開西林瓶,吸取了定量藥液之後,把針頭紮進了自己的手臂。
“在轉到遊輪之前,誰都不能睡,這片海域經常會有海警巡邏船出沒,我們必須遠離他們的巡線,萬一發現了巡邏船已經無法避開,就要提前棄船,不能大意。”周宴琛把注射器扔進垃圾桶,“讓外邊甲闆上那些人機警些,随時注意航線動向。”
“我這就去。”
阿彪瞥了眼垃圾桶裡的注射器,轉身出去了。
阿彪走後,周宴琛低頭看了看桌子上的小藥箱,裡面的西林瓶隻剩下兩支。
還有一針局麻、一針醒腦靜。
這些藥,至少得撐到他們的貨船和停在糖水灣的遊輪彙合。
咚咚
周宴琛回神,看向卧室木門,“進來。”
門外卻沒有人應聲。
他疑惑地擰緊眉心,起身走到門口,握住了門把手輕輕往下一壓。
·
接到報警後,三娘灣派出所的警察開着輛大衆桑塔納,颠颠兒的趕過來,了解了基本情況後,就帶走兩名嫌疑犯和槍支物證。
臨走前,說起下午有幾個不良少年去派出所自首的事兒,民警哭喪着臉對宗忻道:“我們看那手铐編号承制單位兩位大寫字母是JT,不是我們郢口的,是京台公安局的,我們的鑰匙也打不開啊,現在那孩子家長還在派出所等着,你們可真會給我們出難題。”
他說的倒是事實,謝遇知告訴那幾個小混混去派出所自首,說派出所警察能打開手铐純屬在诓他們,手铐屬于警械用品,和槍|支|彈|藥一樣,他們出警是需要提交申請的,每一副手铐都要有出入庫記錄,明明确确登記造冊,一個手铐一把鑰匙,除了标配什麼都打不開。當時,他就是想給幾個小混混點兒教訓,實在弄不開,三娘灣派出所大不了給市局打申請,反正李副局現在就在郢口公安局,會替他們解決的。
宗忻說,“這樣,你們把這兩人先帶回去,明天一早移送到郢口公安局,到了市局找一個叫黃子揚的技偵隊長,他會給你們想辦法打開手铐。”
民警瞬間眼睛發亮,對宗忻感激涕零,猛地握住他的手誠誠懇懇道謝:“同志啊,你真是我們的貴人,這手铐再打不開,我們就得寫檢讨書了,上半年考核評比,指定挨批評,你救我們一條命,謝謝啊,謝謝,謝謝謝謝。”
這時候,圍觀的熱心群衆已經散了個七七八八,隻剩下兩三個還不放心吳德泉的熟人主動留下來照看。
吳德泉眼看着警察準備把人帶走,覺得自己沒能掩護好恩人的人,坐在地上不肯起來,任由吳小妹怎麼勸,怎麼拉拽,隻一個勁兒說自己不配活着,還罵吳小妹不懂感恩,不如去死。
蘇韫亭在一邊站着實在聽不下去了,走上前把吳小妹拽到身後,蹲下來心平氣和的跟他搭讪。
“那個姓周的,對你有很大恩情?”
“這跟你們沒關系!”吳德泉瞪着眼睛看他。
蘇韫亭笑了笑,也不惱,“怎麼沒關系?周宴琛涉嫌拐賣婦女兒童、故意殺人、販賣毒品、走私槍|支等等罪名,你們家窩藏包庇,還說跟我們警察沒關系?大爺,你已經犯法啦,窩藏罪、包庇罪,情節嚴重的處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周宴琛這個級别的通緝犯,大爺,你少說十年。”
“那你們現在就抓我,把我抓去蹲監獄!”吳德泉一聽,犟脾氣立刻也上來了,手往前一伸,“把我拷走吧!”
蘇韫亭:……
“我都快七十了,我不是吓大的,我一沒搶劫二沒殺人,你能抓我?還想判我蹲監獄,吓唬我呢?”吳德泉嘴上不依不饒,“你們警察,就會吓唬什麼也不懂的老頭,我還就……”
咔嚓。
吳德泉看着蘇韫亭拷在自己手上的手铐,頓時傻眼了。
蘇韫亭懶得和他多說廢話,起身對民警招招手,“過來,把這人一塊帶回去,明天移送到郢口市公安局,交給訊問科好好招呼。”
民警過來,看了眼愣在地上的吳德泉,差點沒忍住笑出聲,彎腰把人拽起來,帶上了警務車。
處理完這邊的事情,送走民警後,宗忻才提歩往海邊折返。
蘇韫亭還想跟吳小妹了解了解具體情況,看到他往海邊走,趕緊兩步追上去:“盛隊,盛大隊長,你還沒放棄呢?我剛不是給你說了,追不上了追不上了,你怎麼……”
“蘇隊,你不知道,那個姓周的一堆手段,什麼陰招都有,謝遇知他一個人去太危險了,而且,我知道一些當年淨邊行動的事,深海、還有方尖。”宗忻駐足,回頭定定看着蘇韫亭,“我想,你一定也知道,秦局就是深海的事吧?”
“就不聽……什……什麼?”蘇韫亭傻在原地,臉色劇變,“你說什麼?你說老秦是……深海?”
“你不知道?”
宗忻顯然也覺得驚訝,他沒想到,謝遇知能告訴自己的秘密,秦展竟然瞞的這麼嚴實,居然沒有跟蘇韫亭透漏過半個字。
第135章
“……不重要!”蘇韫亭略一思忖,沖他食指一點,“你站這兒别動,給我等着!”
宗忻雙手插進褲兜,筆挺地站在原地看他,“之後我會跟局裡解釋……”
“你閉嘴!”蘇韫亭丢下句:“等我兩分鐘,馬上就好。”轉身徑直向後邊不遠處的吳小妹走去。
宗忻有些意外,看着蘇韫亭的背影默然不語。
蘇韫亭跟吳小妹說了會兒話,不一會兒吳小妹抹着眼淚回了家,蘇韫亭折返回來,拍拍宗忻,“都解決了。”
“解決了什麼?”宗忻疑惑道。
“船、救生衣,還有開船的。”蘇韫亭沖他Wink一下,“怎麼樣?你蘇隊棒不棒?”
宗忻:“……”
他大概知道謝遇知的性格,有時候像誰了。
“怎麼了?”蘇韫亭看他兩眼發光的看着自己,撞了撞他肩膀,“你不會是真的對我動心了吧?咱倆沒結果!”
“蘇隊。”宗忻非常認真地看着他,鄭重道,“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你這個人很自戀?”
“有啊。”蘇韫亭撸了把頭發,勾唇邪魅一笑,“群衆的眼睛是雪亮的,他們都覺得我長得帥,自戀很正常。”
“……”宗忻扶額,“是,挺正常。”
說話間,吳小妹去而又返,手裡抱着兩件救生衣跑過來,塞給蘇韫亭,“我準備好了,咱們走吧。”
蘇韫亭接過救生衣毫不客氣的穿上,把另一件拍到宗忻手裡,“盛隊長,走吧,我們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宗忻看看手裡的救生衣,再看看朝氣蓬勃的蘇韫亭,不自覺彎起嘴角,其實蘇隊這個人還挺好的,活的像個太陽,特别有感染力。
三人同行,回到海邊,吳小妹從綁在一排的十幾艘漁船裡解開自己家漁船的纖繩,招呼宗忻和蘇韫亭上了船。
“今天我給姓周的那個老闆送水的時候,聽到他們說要去糖水灣,從三娘灣到糖水灣隻有一條航線,你們就在甲闆上好好坐着,我從小生活在海邊,經常跟着大人們出海,知道近道,肯定追得上。”
吳小妹系好鬥笠,拉開發動機,船就緩緩向海面駛去。
·
冰冷的槍口抵在周宴琛眉心。
有好幾秒的時間,周宴琛渾身肌肉都僵硬了,呼吸幾乎完全凝固住,咕咚、咕咚、一下一下的心跳貫穿着耳膜。
他緊緊攥着手掌,指甲深深嵌進肉裡,想通過疼痛刺激|肉|體|有所反應,可是,剛剛打的局麻,越是掐的狠,手掌就越木,毫無感覺。
謝遇知扣動扳機,輕蔑一笑,一步一步把他逼退進卧室,勾上門在裡面反鎖了。
周宴琛被他逼退到牆角,抵住牆挂的時候,肩胛骨一陣鑽心的疼,疼痛刺激到神經,讓他繃緊的肌肉立刻有了反應,恢複了些行動能力。
“你是怎麼混上船的?”他緩緩舉起手,停在齊肩的高度,“居然沒有人發現你!”
“當然沒有人發現我。”謝遇知勾唇一笑,“我是方尖,我想去什麼地方一直都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覺,你不知道嗎?馬克。”
周宴琛臉色瞬間發青,嘴唇煞白,他死死盯着謝遇知,雙手止不住的顫抖,一種從内心裡湧上來的黑暗正在逐漸将他的理智吞噬。
馬克!馬克!
不,那個他聽到就渾身發抖的名字,那個被所有人唾棄的小孩,被圍堵在男廁所毆打,書包扔進大便池,那些人在笑,全都在笑,他們薅着他的頭發,嘲笑他的長相,說他是個外國猴子白皮豬,他努力想要改變被欺負的窘境,發瘋嘶吼,奮盡全力掙脫出去,卻再次被按在地上毆打,更加動彈不得。
一天兩天、一年兩年,當他終于開始抱着刀子去上學的時候,他的母親才發現他已經變得極度心理扭曲,為了給他看心理醫生,母親拼命賺錢卻為此勞累過度,早早患上了阿爾茲海默症,已經徹底不記得他了。
那個垃圾男人在他十三歲的時候第一次露面,騙他要帶他回英國,卻反手賣掉他一個腎,還把他丢在金三角。
沒有變,什麼都沒有變。
他從來都活在爛泥裡,從一出生就注定要在爛泥裡生活。
“不!我不是馬克!我不是!我是周宴琛,我是周宴琛!我的母親叫周翠萍,是一名普通的電子廠工人。”
他歇斯底裡的沖謝遇知咆哮,幾近精神失常。
謝遇知不吭聲,隻是靜靜地看着他。
“就是這種眼神,你們一個一個的,全都是這種眼神,冷漠、厭惡、排斥、看不起,我哪裡做錯了?啊?要不是你,我早就死了早就解脫了,何至于被所有人繼續讨厭?是你把我從雙子樓救出來,現在這一切都是你,都是你一手造成的!謝遇知,都是你,你有什麼資格看不起我?你憑什麼也看不起我!”
“從來沒有人看不起你,是你自己看不起你自己。”謝遇知眼神複雜的看着他,聲音淡淡的,“你陷在自己的内耗裡出不來,卻在怪身邊的所有人,你仔細想過嗎?從小到大,你的身邊圍繞的就真的全都是壞人?沒有一個人對你好嗎?”
“以我觀物,萬物皆著我之色彩。”
“周宴琛,你再重新審視一次自己的内心,為什麼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
“你不要給我講那些大道理!”周宴琛指着他,戾聲嘶吼:“是你先背叛了我,你沒有資格拿槍在這裡指着我!沒有!”
看着周宴琛歇斯底裡的樣子,謝遇知沉默片刻,緩緩收起槍:“我記得你說過,你的母親很慈愛,對你照顧的無微不至,班裡也有同學會給你帶熱牛奶,老師會誇你的眼睛漂亮,有每天給你糖果的鄰居。當時我帶着你逃出雙子樓的時候,你說想回家,想好好過日子,我覺得我救了一個好人。”
“好人?”周宴琛仿佛聽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話,笑的眼淚都流出來了,“你覺得你救了一個好人?多可笑,你早就覺得我不是好人了,何必假惺惺的在别人生命裡充當救贖的光?”他忽然止住笑,唇角下挂毫無波瀾的看向謝遇知,“打死我,把我的屍體帶回去,你就可以宣告全世界,暗網莊家岩阿溫死了。不過你猜,如果他們知道暗網群龍無首無人掌控之後,會怎麼樣?”
謝遇知神色微變。
他毫不懷疑,以周宴琛現在的精神狀态來看,做什麼可怕離譜的事情都有可能。
謝遇知低頭,與他平視,聲音平靜地問:“你想怎麼樣?”
“我隻想在這個世界上得到那麼一點點,一點點的愛,我隻想引起你的注意,想你能看看我。或許我的方式方法不對,可我隻是想讓你記起我,把我帶在身邊,給我點溫暖和鼓勵,我想你能記得十多年前,你在金三角丢了一個人,那個人因為你,苦苦支撐了最黑暗的三年!謝遇知,你把那個被你丢了的我找回來好不好?那個程昊能做的我都能做,真的,我……”
“我性取向正常。”謝遇知看着他,語氣冷冰冰的,不帶丁點兒溫度。
卧室裡空氣一寸一寸凝結,猶如零下二十度的寒冰,讓周宴琛全身血液驟然變冷。
很久後,周宴琛緩緩閉上眼睛,長長出了口氣。
“做不到,還是做不到。”他垂下眼睛,側頰陰影顯出一種冷凜的灰敗,深色眼珠晦暗如淵,“……那你就去死,那你就去死吧!”電光火石之間他從枕頭底下摸出把槍,正對向謝遇知的兇口,手指按在了扳機上。
然而,就在他扣動扳機的一瞬間,船身忽然猛烈晃蕩起來,緊接着兩聲槍響炸開,整個船艙都向一邊傾斜過去。
周宴琛一個沒站穩,子彈打出去貼着謝遇知側臉飛擦而過,與此同時,兩人同時摔向地面。
謝遇知腿長,在即将摔倒的一瞬間抵住了桌腿,随即眼疾手快往後一滑,握住了門把。
周宴琛卻因為沒有東西抓握,狠狠摔向床鋪,腰結結實實撞在床頭櫃上,疼地他呲目欲裂。
劇烈的搖晃中,外面有人在呼天搶地的喊他:“琛哥,琛哥,不好了,我們的船被撞了個大窟窿,現在正在漏水,很快就要沉”
啪啪兩聲槍響,喊聲戛然而止。
周宴琛勉強扶着床頭架子站起來,剛要開口,謝遇知抵着的卧室門忽然晃動了兩下。
“房門是防彈的!”這時候周宴琛根本來不及多想,脫口提醒道,“他們一時半會兒進不來,不過,要是他們存心破壞,也撐不了很久。”他一邊說,一邊在船身劇烈搖晃下,摸索着走向窗戶那邊,“過來,這邊有暗門,一直通到船艙下面放救生艇的暗艙,外面那些人的死活不要關管了,跟我走!”
房門外很快又響起槍聲,聽着似乎都打在了鎖孔上。
謝遇知沒有拒絕周宴琛的提議,松開門把手跟着周宴琛進了暗門,他一進去,暗門立刻就關上了,和床頭嚴絲合縫,一點兒都看不出來有機關的痕迹。
船艙暗道設計的很巧妙,寬窄僅容一人通過,暗門後面還做了個帶保險鎖的單開門,關上之後,任誰也不能從這裡追上他們。
“快點。”周宴琛催促他道,“我們必須在被發現前,乘着救生艇離開。”
謝遇知微微抿唇,目光落在周宴琛的背影上。
這個人已經和十多年前的那個孩子完全不一樣了,他會籌劃一切的行動,預估行動中所有可能發生的危險,并對不同的突發狀況制定不同的應對方法。
很難對付。
看來,秦展說的對,想要徹底揪出暗網服務器藏匿的地方,還得以瓦解周宴琛的心理防線作為突破口。
“到了。”
周宴琛掏出把鑰匙,打開挂鎖,一艘橡皮艇就拴在那裡,黑乎乎的幾乎和夜色融為一體。
周宴琛扔給他救生衣,“穿好,海面上風大,橡皮艇很可能撐不住大風浪,萬一落了水,救生衣能保命。”
“你完全可以不帶上我。”謝遇知接過救生衣,問他,“為什麼?”
周宴琛聞言,正解繩子的手忽然一頓,他沉默兩秒,擡頭看向謝遇知,“因為,我阻止不了我的心靠近溫暖人間的光。”
隻是,我人已在深淵。
他扔下繩子,急道:“快上來。”
謝遇知前腳剛跳上皮艇,後腳皮艇就從貨船脫離出去。
另一邊,吳小妹把船停在遠遠的地方,指着和将要沉沒的貨船漸行漸遠的橡皮艇,提醒宗忻和蘇韫亭,“他們用了逃生挺,是兩個人,男的。”
第135章
太黑了,夜色和大海幾乎融為一體,那艘橡皮艇看着又小又遠,為了不引起注意,還關上了唯一一盞照明燈。
就算他們目力再好,也已經看不清楚橡皮艇。
“那艘船肯定有問題。”蘇韫亭說,“剛才的船禍明顯就是它主動撞的,這船是哪裡的船?”
宗忻看他一眼,說:“是三無船舶。沒有船名船号,應該也沒有船舶證書,非法營運的。”
調到京台市公安局之前,他在思安碼頭分局幹了好幾年,對于船舶的了解遠比蘇韫亭多得多,一眼就能認出船隻是否合法。
“我知道。”蘇韫亭咬咬牙,低聲問他,“咱們現在怎麼辦?沖嗎?不是我怕死,主要是我沒打過水戰,看上去對面那輛艘船上的人,應該人人手裡都有家夥,我們這邊……”他看看吳小妹,“一個婦,”又看看宗忻,“一個弱,再加上我一個旱鴨子,沖上去就是自殺啊。”
“我水性好,我自己過去,你們走遠些,如果沒記錯,這條航線有海警巡邏船,報警。”說着,宗忻解下救生衣,還不等蘇韫亭回答,一個猛子紮進水裡。
“哎————”蘇韫亭傻眼了,“盛隊,你救生衣,你……”他伸手在水裡抓拉兩下,什麼也沒撈到,宗忻一下水就跟條魚一樣絲滑,他想阻止已經來不及了。
“槽,兩口子都是泥鳅轉世來的吧!”蘇韫亭罵罵咧咧掏出手機,“喂,老秦,我們找到謝遇知了,不過遇到點小麻煩,兩艘船撞一起了,一艘嚴重損毀現正在下沉,你幫我查一下渤海灣這片兒海域隸屬哪個海警局,我們需要救援。”
郢口公安局,局長辦公室裡。
鄧局和李副局倆人聽到這麼炸裂的消息,都坐不住了。
“你們也太胡來了!怎麼會兩艘船撞了?”
“都撞船了,船都要沉了,還小麻煩呢蘇隊?你們現在怎麼樣?小陽呢?小陽有沒有事?”
秦展示意他倆别激動,讓蘇韫亭等着,然後給渤海灣海警司去了個電話。
·
謝遇知凝眉,回看着那艘沉了一半的貨輪,眉梢忽然一跳。
周宴琛坐在他旁邊,捂着手臂,剛才逃跑的時候太緊張,都沒注意到繃帶綁着的傷口已經裂開,鮮血早就染透了繃帶和衣服袖子,麻醉劑一次劑量隻夠撐四十分鐘,肩膀已經開始隐隐作痛。
好在救生艇是他親自準備的,除幹糧外,小藥箱裡也塞得滿滿當當,止痛片、消炎藥還有麻醉針一應俱全,足夠撐到明天早上到達糖水灣的份量。
“現在,咱們倆又到一起了,運氣還是這麼爛,生死一線。”周宴琛笑的很淡,“以前是被陳丁卯的雇傭兵堵在雙子樓,現在,又被困在茫茫無際的大海上。”
謝遇知隻是看着遠處漸漸下沉的貨輪,沒有接他的話。
周宴琛也不計較,自說自話,神态表情從未有過的放松,“我就覺得我們之間有些微妙的緣分,不然為什麼每次在我有生命危險的時候都能遇上你呢?不是張三也不是李四,就是你。”
謝遇知始終沒有說話,此時此刻,他的注意力全被那個攀爬上貨輪的勁瘦身影吸引了。
不知道為什麼,雖然周圍環境漆黑,貨輪夾闆上挑着的燈也昏黃不亮,但他就是看清楚了,那是小花。
他怎麼會來這裡?
怎麼摸上的貨船?
為什麼沒有人跟着他?其他人呢?大黃呢?局裡那些人在幹什麼?居然讓他一個人行動,跑到這種地方!那艘貨輪馬上就要沉海了,他必須得想辦法穩住周宴琛,在不引起對方懷疑的前提下,回去看看小花的狀況。
“你在看什麼?”
周宴琛覺察到他神态不對,立刻警惕起來,順着謝遇知目光略過的方向看過去。
寂靜的海面,細浪蕩漾着一層一層白線,前後左右看不到任何邊際,給人恐懼的、孤立無援的吞噬感,救生艇就像一片浮萍一樣毫無根基。
他伸出手,想要觸碰謝遇知的肩膀。
謝遇知忽然收回目光看向他,“那艘貨輪就要沉了,你真的不管你那些手下了嗎?還有那個拼了命替你擋槍的馬仔阿彪。”
周宴琛愣了下。
四下寂靜,半晌後,他才回了句:“阿彪不會有事的,這本來就是我的一步棋,隻是沒想到你居然會摻和進來。”
對謝遇知,周宴琛好像格外的縱容,根本不打算做任何隐瞞。
“這次我來國内,其實不完全是為了見你,不過,也在計劃中。京台市公安局調查的蜂後案确實讓我損失了不少,但這個風險在我承受範圍之内。這些年,以我在緬甸的影響力,還不足以把整個人體器官和毒品交易市場拿下,苦營這麼多年,有了自己的根基以後,要做的第一件事當然是把成功路上的絆腳石清一清,所以最開始我借滕纾德的手對付馮春來,故意在賀雅楠那批貨上搞了漏洞,讓思遠警方盯上。其實,當時追馮春來的那幾個警察沒有失手打死馮春來,真正打死馮春來的人,是滕纾德。”
聽完這些,謝遇知終于不得不正視眼前這個,已經完全蛻變成比陳丁卯更具有社會危害性的人。
“馮春來的屍體是技偵回收的,從他心口取出的子彈,确實是當時思遠公安局警用槍|支的子彈。”
謝遇知很好奇,為什麼他們會有警用型号子彈,而且還和小花槍支裡的子彈編号一緻。
“很簡單,那支槍被掉包了。”說起這個,周宴琛還有些小得意,“當時情況非常混亂,他們還有兩名實習警察,機敏性太差,如果當時滕纾德想殺他們,根本不費吹灰之力,但那時候馮巧實力還在,這種明目張膽撕破臉的戲碼,滕纾德不會蠢到去做,功勞自然便宜了那幾個警察。”
“你當時站誰?”
謝遇知邊和他說話,邊不着痕迹的看向沉沒的貨船。
他們和貨船的距離越拉越遠,已經完全看不清貨船現在的情況,也不知道宗忻有沒有得救,謝遇知現在急地如坐針氈。
“我誰都不站,隻有把他們雙方都搞死,整個市場才是我的。”周宴琛略笑了笑,“我做的比大毒枭陳丁卯還要好,比他那個廢物兒子更是不知道強多少倍,那個潘季後就更不中用了,他們都是失敗者。而我不同,我現在可以控制整個歐洲市場。”
他看着謝遇知,目光灼灼:“謝遇知,我們聯手吧。”
“我拒絕。”
謝遇知毫不猶豫。
周宴琛笑了笑,也不在意:“沒關系,不同意就不同意吧,隻是現在我們是綁在一起的蚱蜢,一個救生艇和茫茫無際的大海,誰也離不開。等到明天一早,救生艇在糖水灣靠岸,你就更離不開了,那裡全都是我的人。我當然不會讓他們傷害你,我可以不逼你背棄你的信仰你的國家,包括你從警時的宣誓,但你要留在我身邊。”
“囚禁?”
謝遇知現在的狀态實在算不上好,因為不知道宗忻的安危,甚至顯得略有些暴躁。
“你要是這麼認為,那就算囚禁吧。”周宴琛根本不惱,“對了,說點别的,那個被我灌了藥的條子,你把他救走了,怎麼樣?催|情|藥發作起來,痛不欲生吧?怎麼給他解決的?我好不容易淘到這麼絕色的人,沒能得手覺得很可惜。不過,一個膚白貌美大長腿的條子換一個你不虧…”
“畜生。”謝遇知狠狠一拳掼過去,咬牙切齒,“我們的職業,絕對不允許你用這種下三濫的方式去侮辱!”
他這一拳,力道之狠,直接把周宴琛打飛出去,周宴琛半張臉都浸在海水裡,嘴角的傷碰到腥鹹的海水,瞬間泛起鑽心的疼,但這種疼卻讓他覺得極度興奮,呼吸急促起來。
他捂着臉坐直,非但沒有閉嘴,反而變本加厲的刺激起謝遇知:“裝什麼正經?你不知道他中了藥後有多風騷,吹彈可破的皮膚霞粉一片,那手感那身段……啧,我玩過的所有人和他一對比,全部黯然失色。可惜你說你性取向正常,放着這麼一個人間尤物,卻隻能眼睜睜的看着他上别的…”
“不要說了!”謝遇知咬牙拽着他的領子把他高高提起,“再說一遍,我保證現在就讓你葬身在這片海域。”
“你喜歡他?”周宴琛天不怕地不怕地回看着謝遇知,詫異道,“你真的喜歡他!原來你說你性取向正常是騙人的,你喜歡那個姓宗的條子!”
本來覺得謝遇知喜歡女人不喜歡男人,周宴琛還有些失望,現在突然确定謝遇知是個給,他變态的心理一下子得到了滿足。
“做警察要克制自己的感情很難受吧?來,加入暗網,抛開那些限制你感情、自由的條條框框。做人如果不能随心所欲,那和死了有什麼區别?方尖,你本來也沒有那麼的偉光正啊,你接觸過毒品、殺過人,這些從警的污點可以因為你立過功而暫時被抹去,可過段時間,當你的功勳開始貶值,污點就會被拿出來無限放大,最後成為刺穿你職業生涯的利器,甚至威脅到生命。你想做個好警察,可真正的好警察都死在了最光輝的時刻,你卻活着,活着就注定永遠不可能成為一個毫無瑕疵的卧底。其實你們卧底警察心裡都清楚啊,從選擇做卧底那一刻開始,手上就注定幹淨不了了,等到任務結束,那個代表正義的機關單位,它除了給你們開具一張因公犯罪的證明書,還能給你什麼?”
謝遇知看着他,輕蔑一笑,“信仰。人之所以區别于動物,就在于人講規則。”他松開薅着周宴琛衣領的手,居高臨下傲氣十足,“你永遠也理解不了,信仰的力量。不過,有句話你說得對,我接觸過毒品,殺過人,的确要為自己以後的前途考慮考慮。”
他話鋒轉變的太快,以至于周宴琛一時沒反應過來,驚訝地有些手足無措。
“我這個人做事從來如此,不會讓自己在一棵樹上吊死,我答應和你合作,事成之後,我要你手裡一半的錢和暗網交易服務器百分之八十的實際操控權。”
隻要能談條件,那就說明謝遇知的投誠靠得住。
周宴琛望着他那張自信滿滿的臉,眼底隐約浮現出碎光:“别說一半,隻要你方尖願意入夥,就是做個兩頭吃的坳上伯公,我也不會說什麼。成交。”
謝遇知神色平淡的答應着:“協議達成。周老闆到了糖水灣等我兩天,有些事我還沒處理完,先去善個後。希望你這一路都能平安,别死在半路上,讓我的合作計劃泡湯。”
說完,謝遇知把救生衣解下來扔給周宴琛,就紮進漆黑的海水裡不見了蹤迹。
水冰涼刺骨,他在沒有任何救生措施下幾次換氣泅遊,才終于回到沉沒的貨船處。
此時的貨船,已經被海面吞噬了一大半。
宗忻探出水面換氣,繼續奮力往回遊。
貨輪上他都已經檢查過了,除了幾個被打死的馬仔屍體,沒有見到活人,剛才他看到幾個人被綁上了另一搜遊輪,那艘遊輪雖然也撞爛了船頭,但沒有緻命傷,所以還能正常行駛,此時已經離沉海的貨船有七八百米。
貨船還在繼續下沉,速度越來越快,照這個速度,最多再有幾十秒,這片海面就會因為海水大量填充船内空氣而形成漩渦把人一起卷進去,他必須快點遠離這片海域,回到吳小妹的漁船上。
宗忻身體本來就不好,虛弱,這樣一泡,臉和嘴唇霎時白的沒了樣子,雖然體力上沒什麼特别大的影響,但他看着比較削瘦羸弱,在海水裡多呆一秒都感覺會掙紮不上來直接溺斃。
浮出水面,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憋住,又緩緩潛入水中,開始往漁船方向遊動。
忽然,他的腳被什麼東西纏住了,動彈不得。
其實說纏住了有點不貼切,應該說,什麼東西抓住了他,他回頭去看,眼前全是氣泡,遮擋住了視線,本身海水又鹹,不像河水溫和,砂眼角膜和眼睛,視線受阻後宗忻根本看不見東西,也不知道抓住自己腳踝的到底是個什麼,隻能憑借着感覺奮力掙脫,可他越掙脫那東西就纏的越緊,一路從腳踝摸到他大腿,又從大腿摸到腰,最後捏在他的雙臂下腋位置,那力道好像是在費力往上托舉他的一個舉動。
宗忻愕然,心說這是什麼東西?别不是這附近海域裡有什麼未發現的野生海怪?
下一秒,那東西往前傾身,柔軟的觸感封住了宗忻的嘴唇。
“什……”
一口空氣徐徐渡進了他的口腔,須臾間,宗忻似乎聞到了一股冷凜的木樨香。
明明在水裡不能呼吸,他卻真真切切的、神奇的聞到了。
那是謝遇知身上的味道,他再熟悉不過的味道,一種令人安心沉穩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