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蔔勇發出豪言,現實卻給了他一個大巴掌。
綿延數裡的地洞,加上洞後成排的壕溝,構成阻攔騎兵的天塹。面對這樣的陷阱,再優秀的戰馬、再精悍的騎兵,一樣都得跪。
須蔔勇因喪子發狂,他麾下的千長和百長卻沒糊塗。眼見情況不對,匆忙攔住須蔔勇,提議繞過陷阱,從旁側沖進畜場。
對騎兵來說,幾裡的距離壓根不算事。隻要避開地洞和壕溝,一片木造的圍欄和房屋輕易可下。即使攻不下也可以放火。隻要進入沙陵縣,還用擔心無處可劫掠?
“大當戶,左谷蠡王有令,不可莽撞!”眼見須蔔勇不聽勸,千長不得不祭出伊稚斜。
聽到伊稚斜的名字,須蔔勇發熱的腦袋才略微降溫,強壓下怒火,派騎兵馳向地洞兩側,搜尋可容戰馬通過的道路。
畜場内,通過架在屋頂的瞭望台,青壯很快發現匈奴人的意圖。
“郎君,匈奴人要繞道!”
“投石器!”一箭射中目标,趙嘉的手心不再冒汗,狂跳的心也開始恢複頻率,“放出去的騎兵交給熊伯!”
“諾!”
青壯應聲,抄起臨時制作的旗子,用力揮舞數下。
熊伯最先動手,青壯和健婦同時開弓,控弦聲重疊在一起,下一刻箭雨飛落,覆蓋最先馳出的十多名胡騎。
不等匈奴人暴怒,又是一陣破風聲,畜場中的投石器開始發威,足有人腦袋大的石塊淩空飛來,呼嘯着越過旱獺挖掘的地洞,砸進匈奴騎兵之中。
壓根沒想到一個不起眼的畜場裡會有投石器,胡騎全都沒有防備,躲閃不及,僅是第一波石雨,就有數名騎兵被砸中落馬。其中一個更是被當頭砸個正着,連人帶馬被壓在石塊之下,近乎成了一灘肉泥。
“這裡怎麼會有投石器?!”須蔔勇大吃一驚。
趙嘉根本不給匈奴人反應的機會,下令青壯健婦輪番開弓,投石器不停。目測胡騎至少有三千多人,憑畜場裡的人手,近戰取勝的機會近乎為零,隻能利用陷阱和遠程武器迎戰,拼盡全力,能殺多少就殺多少!
“郎君,匈奴人後退了!”
瞭望台上的青壯喊道。
趙嘉迅速登上木梯,看到匈奴人的舉動,不覺得欣喜,反而生出更多擔憂。
“停下弓箭,繼續放投石器!把匠人制的發射器放到西邊,匈奴八成要從那邊過來!”趙嘉大聲道。
匈奴人粗心大意,不了解畜場的實力,剛一照面就吃了大虧。
須蔔勇冷靜下來,知曉不能蠻幹,當即下令後撤,退出投石器和弓箭的覆蓋範圍,其後調轉方向,沿旱獺挖掘的地洞向西運動。
那裡有一片榆樹林,即使繞不過地洞,也能伐木壓在洞頂,強行越過這片陷阱。
匈奴人的企圖昭然若揭,不需要趙嘉多吩咐,青壯和健婦迅速行動起來,連頭發花白的匠人都系緊短褐,将麻繩捆到肩上,幫忙拖拽投石器和發射筒。
畜場中有瞭望台,能觀察匈奴騎兵的一舉一動。匈奴人放出遊騎,同樣能望見青壯和婦人在拖奇怪的木制器具。即使騎兵發現不了,放出黑鷹在天空盤旋,照樣能斷定畜場中的人手都集中在哪裡。
确定距離不算太遠,胡騎發出獰笑,當即開弓仰射。箭矢劃過半空,帶着尖銳的破風聲落進畜場之中。當場有三人中箭倒地,哪怕不是緻命傷,也無法繼續參與戰鬥。
“快把人送進木屋!”趙嘉大聲叫着。
黑鷹盤旋在哪裡,胡騎的箭雨就飛到哪裡。
衆人試圖将黑鷹射落,奈何黑鷹多達三隻,飛得極高,行動又是異常靈活,除了熊伯和虎伯,其他人很難射中目标。
就在這時,一聲高亢的鳴叫聲傳來,金褐色的身影沖出雲層,撲進盤旋的鷹群之中。
“阿金!是阿金!”趙破奴反手抹去臉上的塵土和汗水,指着天空大叫。
“别叫,快來幫忙!”趙信用力拍了趙破奴的腦袋一下。
趁黑鷹被金雕纏住,衆人抓準時機,陸續将兩架投石器和十多具發射筒搬運到畜場西側。以防萬一,趙嘉又分出部分人手,将餘下的發射筒運往畜場東側。
發射筒以掏空的樹幹制成,都有青壯的上臂粗。底部有匠人設置的機關,踩下踏闆,裝入其中的毒煙筒和投槍會立即被發射出去,飛出的距離能達到人力投擲的兩三倍。
發射筒一字排開,青壯借助圍欄立起大片木闆。趙嘉早令人在此擺放三輛大車,目的就是防備匈奴人繞路襲擊畜場。
天空中,金雕被一隻黑鷹鎖住爪子,掙脫不開,遭到另外兩隻黑鷹的夾攻,情況險象環生。
趙嘉登到瞭望台上,無視身側飛過的骨箭,将弓弦拉滿,瞄準鎖住金雕的黑鷹。衛青蛾同時張弓,更是先趙嘉一步放出箭矢。
兩支利箭呼嘯而至,一支穿透黑鷹的翅膀,另一支穿透了它的脖子。
金雕發出鳴叫,甩掉死去的黑鷹,轉而向另兩隻黑鷹進攻。之前被鎖住雙爪,隻能被動挨打讓它很是惱火,調過頭來,兇狠程度更上一個台階。
“阿姊,我射左邊那隻!”趙嘉在上方高喊。
“好……小心!”衛青蛾擡起頭,看到兩支襲來的骨箭,立刻大聲提醒。
趙嘉本能後仰,避開迎面飛來的箭矢,直起身後,看向骨箭飛來的方向,發現是一名頭戴骨盔的匈奴百長,當即冷笑一聲,将手中的箭掉頭,朝對方射了過去。
匈奴百長中箭落馬,衛青蛾射中一隻黑鷹,剩下的一隻被金雕抓斷翅膀,拼命扇動單翼,仍是控制不住的從天空墜落,很快摔到地上失去聲息。
金雕發出勝利的鳴叫,半點不在意秃了一片羽毛的背部,向匈奴人猛撲過去。中途輕松避開飛來的箭矢,拉升高度之後,甚至還用翅膀扇飛一枚,就像是在蔑視匈奴人武器裝備簡陋,區區一枚骨箭也想射中大爺!
哪怕箭矢飛行距離有限,強弩之末,後繼乏力,這樣的表現也實在是脫離“正常”範疇。
想到乍開翅膀和猛禽互毆的蘆花雞,趙嘉又覺得自己大驚小怪。漢朝的物種就是如此彪悍,沒處說理。
失去黑鷹指引,又遇到栅欄和木闆遮擋,匈奴騎兵的箭開始失去準頭。此消彼長,借助掩護,青壯和婦人輪換開弓,哪怕使用的都是木箭,不如邊軍的強弓鐵箭殺傷力強,照樣能給胡騎造成不小的死傷。
射不中人那就射馬!
戰馬吃痛發狂,照樣能讓這群強盜好看!
趙嘉一次又一次開弓,回手摸到空蕩蕩的箭壺,才發現自己已經射空兩壺箭,手腕酸痛,掌心和手指發麻,拇指被勒出血痕,幾乎失去知覺。
“郎君,匈奴人要過來了!”
青壯發出大吼,趙嘉用力揉了揉手腕,又抓起一壺箭,飛快跑向畜場西側。
“郎君,東邊也有匈奴人!”阿蠻大聲叫着。
趙嘉停住腳步,見少年身後跟着衛青和幾個三頭身,當即皺眉道,“不是讓你們留在木屋?”
“郎君,我們能幫忙!”衛青和三頭身拽着拖車,身上背着弋弓。
心知情況緊急,趙嘉來不及多說,将畜場西側的防衛交給熊伯和虎伯,自己帶上餘下的青壯婦人,前往畜場東側。
“幫忙運弓箭,不許上前!”趙嘉大聲道。
衛青和三頭身們大聲應諾,拽着拖車在畜場裡飛奔,抱起大捆的弓箭,抓起十多個毒煙筒,用繩子綁好,以最快的速度追在趙嘉身後。
一棟木屋内,衛絹在水中打濕木帕,擦拭青壯的傷口,塗抹上傷藥,其後用布條包好。就在她将血水送出屋外時,忽見衛嶺的長子背着包袱,行動鬼鬼祟祟,似是想潛出畜場。
少女沒出聲,當場将血水潑到青年身上,神情異常冰冷。
青年抹去臉上的血水,看向衛絹,眼神變得兇狠。正要抽刀上前,一支箭矢突然紮到腳邊,青年的動作随之一滞。
衛川和衛嶺先後趕至,兩人身上都背着箭壺,腰間佩有短刀,衛川的胳膊上還綁着一條粗布,布面早被血痕洇濕。
“阿翁……”衛嶺的長子臉色發白。
“休要叫我阿翁!”衛嶺怒聲道,“我沒你這樣的兒子!”
“阿翁,我不想死!”
“不想死就跑?不和匈奴人拼命,轉身就跑?!”衛嶺狠狠啐了一口,“就算是無賴子和刑徒也做不出這樣丢臉的事!”他知道自己是什麼貨色,可再是貪婪無恥、膽小惜命,遇上匈奴也不會轉身逃跑!
“拿起刀,去和匈奴人拼命,要不然我一箭射死你!”衛嶺下了狠心,手中的弓随之張開。
衛川嘿嘿冷笑,見衛絹俏生生立在門邊,揚聲道:“阿絹,等着阿翁多砍幾個匈奴腦袋,到城裡給你換絹布!”
自從遭逢大變,衛川的性情就變得扭曲,見到血色,整個人都會變得瘋狂。
“我等着阿翁給我絹布。”少女笑得開心,掃一眼衛嶺的長子,表情輕蔑,口中卻道,“叔父,阿兄被匈奴人吓破膽子,強拉過去也未必能張弓,反而更加丢臉,不如留下同我一道照顧傷者。”
“他再跑怎麼辦?”衛嶺硬聲道。
“無需擔憂。”少女淺笑上前,拔出發上的木钗,猛地紮進青年的大腿。在後者發出哀嚎時,素手用力扭動,将傷口撕扯得更開。
“這樣,阿兄就跑不了了。”
“好女!”衛川咧開嘴,笑容活似一頭野狼。
聽到兒子的慘叫,衛嶺的神情沒有半點松動,搜出他身上所有的武器,其後就躍身上馬,和衛川一起朝畜場東側馳去。
兩人離開後,公孫敖從木屋一側走出,衛絹轉頭看向他,輕聲道:“阿敖可還喜我?”
“喜!”公孫敖用力點頭,抓住青年,拖着送進屋内,不放心,擡腳踹斷青年的一根腕骨,口中道,“等我年歲足了,就向衛叔提親!”
“好。”少女笑着點頭,目送公孫敖離開木屋,轉身看向青年,目光猶如在看一個死人。
畜場西側,匈奴突破陷阱,突然被大片投槍覆蓋,未如預期中順利沖進圍欄,反而被硬生生攔截在兩百步外,無論如何沖不過來。
畜場東側,趙嘉和青壯不斷拉弓,輪番擲出投槍,扔出毒煙筒,總算将第一波胡騎打退。然而,随着毒煙筒逐漸告罄,投槍能發揮的作用越來越小,有匈奴人開始沖破圍欄,近乎沖到趙嘉面前。
“郎君小心!”衛季掄起長棍狠狠掃過馬背,兩名青壯舉起長刀,當場砍掉匈奴人的腦袋。
“郎君,這樣下去不行!”衛季大聲道。
趙嘉再次開弓,弓弦緊繃,已經裹了一層暗紅的血。箭矢飛出,将帶頭的胡騎射落馬下,不顧手上的傷口,趙嘉大聲喚來幫忙的孩童,讓他們去圍欄,把駱駝全部解開。
“投槍!”
眼見又有胡騎沖上來,幾名青壯為護住趙嘉,用身體為盾,頃刻間喪命,趙嘉不由得眼底充血,大吼道:“别管我!放箭!上馬!”
匈奴人的攻勢越來越猛烈,不單是畜場東側,連西側的情況也變得岌岌可危。
看着近在咫尺的畜場,須蔔勇發出獰笑,揮舞着骨朵就要殺上來。
不料想,二十多頭駱駝突然從圍欄中沖出,幾名婦人和少年騎在駱駝背上,用力揮動缰繩,口中發出長短不一的哨音。
帶頭的駱駝驟然加速,如一座小山,狠撞上對面的胡騎。
婦人和少年都沒有拿刀,而是手持長棍,在擦身而過時,将胡騎從馬背掃落。由于駱駝突然沖出,戰場上一片混亂,隻要是從馬背掉落,哪怕當場未死,下一刻也會被蹄子踩成肉泥。
胡騎的數量優勢變成劣勢,沖在最前方的兩百人亂成一團。
“駱駝騎?”須蔔勇臉色陰沉,見沖出來的隻有二十頭駱駝,當即命胡騎開強弓。
“用鐵箭!”
對付駱駝騎,匈奴人自有一套戰法。
“阿多,沖上去!”衛青蛾策馬趕過來,箭壺已經射空,短刀用布條綁在手上,“能殺一個是一個!如果被他們沖過圍欄,畜場裡的人都要遭殃!”
畜場守不住,村寨也未必能守住,數千匈奴騎兵過境,整個沙陵縣都将淪為廢墟。
“好!”趙嘉咬牙,飛身躍上棗紅馬,包括趙信和公孫敖等少年在内,都是兵器在手,準備和對面的胡騎拼命。
就在這時,一陣喊殺聲突然傳來。
衆人循聲望去,發現竟是鶴老率村人沖了上來。
青壯、婦人乃至老人都是兵器在手,面對匈奴騎兵,臉上沒有半絲畏懼,拼命催動坐騎,射空箭矢之後,拼着以命換命,狠狠撞進胡騎之中。
你不讓我活,那你也别想活!
趙嘉救過全村人的性命,隻要還有一口氣在,他們絕不容趙嘉有半點閃失,更不容許強盜闖入家中殺入放火!
“鶴老!”
頭發花白的老人,在田間扛着耒耜的漢子,用木棍教訓懶兒的婦人,懷抱羊羔爽朗笑着的少年……一切的一切,刹那染上血紅,一同被染紅的,還有趙嘉的雙眼。
“殺!”
趙嘉抽出短刀,棗紅馬揚蹄發出嘶鳴。
“殺!”
青壯和少年緊随在趙嘉身後,少女亦是嬌顔緊繃,策馬并入沖鋒的隊伍,緊随作為鋒頭的趙嘉,狠狠鑿進胡騎之中。
匈奴人以為自己面對的是一群羔羊,恕不知,刀鋒揮落,落在喉嚨上的卻是森森利齒,足夠将他們的骨頭咬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