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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漢侯 瀟騰 6295 2024-08-29 11:20

  魏尚的奏疏送抵長安,景帝看過之後,召丞相周亞夫和禦史大夫劉舍入宣室共議。劉徹也被召來,隻是沒有說話的餘地,隻能坐在一旁靜聽。

  “胡心狡詐,反複無常。凡和親之後,不過數歲即興兵南下。此番修好實無誠意,當拒其所請,興兵擊之!”周亞夫反對和親,看過魏尚送來的口供,更是滿臉怒色,堅持要景帝出兵。

  相比之下,劉舍更為持重,在周亞夫堅決請戰時,拿起胡人的口供細看,重點關注輸銅的途徑以及匈奴南下的道路。

  無論長安還是邊郡,對匈奴都是深惡痛絕,能戰絕不願和。

  然而打蛇不死反受其害,要麼不戰,要戰就要徹底滅絕邊患。和景帝的顧慮相同,劉舍不認為現在是最佳的決戰時機。

  不客氣點講,每次邊郡出兵,死得最多的都是别部,諸如丁零、氐、羌和各部蠻人。匈奴本部總能保存實力,更在一次次的南侵中獲得牛羊人口和财貨。

  劉舍任太仆多年,極得景帝信任。

  君臣兩人的想法高度一緻,都認為在别部身上動刀根本無法達到作戰目的,要想滅絕匈奴,必須踏平單于王庭,屠滅本部貴種。

  在匈奴人眼中,别部和羊圈中的奴隸沒兩樣,屬于純粹的消耗品,死得再多都沒關系。就算有别部死絕,大不了向西、向北發兵,抓上一批就能補足。

  如果能借機削弱漢朝邊郡,他們樂得讓别部去死。正如數月之前匈奴南下,目的之一就是減員順帶消耗邊郡兵力。

  “陛下,臣以為和親之事可談,雲中郡上奏之事亦不能揭過。”劉舍放下竹簡,開口道。

  “劉卿盡言。”忽略滿臉怒色的周亞夫,景帝将目光轉向劉舍。

  “臣禀陛下,匈奴遣使入漢,妄圖刺探我朝,我朝同可遣人入草原。據雲中守奏,匈奴四王不和,别部多有異心,單于年雖壯,威勢終不如冒頓在時。”

  劉舍的意思很清楚,匈奴人派探子,漢朝也能。匈奴人内部不和,是絕佳的挑撥機會。縱然不能讓本部分裂,隻要能借機消耗精銳實力,于長安就有益處。

  假如冒頓還活着,這種謀算未必能成功。

  可惜冒頓已經死了,沒有這位殺父的草原霸主,經過老上、軍臣兩代,本部貴種早就各懷心思,要不然,於單和伊稚斜的不和能擺上台面?

  中行說的計策的确能幫軍臣單于穩固統治,卻也在匈奴内部埋下隐患。繼續放任右賢王和左谷蠡王的勢力增長,早晚有一天,匈奴内部會出問題,而且是大問題。

  禍害漢朝邊郡,中行說不遺餘力,為匈奴制定的策略也很有效。在處置内部權力争鬥上,他所行的卻是飲鸩止渴之道。軍臣單于活着且罷,一旦死了,他的王庭就有可能成為戰場,淪為本部騎兵的埋骨之地。

  劉舍順出條理,将從奏疏和口供中看出的東西逐項說明。說到匈奴别部時,周亞夫還在冷笑,提到王庭四角,他臉上的冷笑開始消失,漸成一片凝色。

  “劉卿以為當恢複和親?”景帝道。

  “臣以為可。”劉舍正色道,“如舊約,送親隊伍多攜缯絮米糵、美貌婢仆,禁絕醫匠工匠,以刺探情報之人入王帳。”

  匈奴人派探子刺探邊郡,劉舍的做法更狠,他要直接把探子送進單于大帳,送到王庭四角的身邊。至于别部,邊郡派出的斥候自可應付。

  “此事不易。”景帝沉聲道。

  匈奴人不是傻子,不可能沒有一點提防。文帝朝傅翁主入草原之人,如今死的死、亡的亡,除了一個對漢朝懷恨在心的中行說,幾乎不剩一個。

  “陛下,邊郡練精騎,非短期可成。”劉舍再道。

  事情再難也得做。

  在新馬具大批武裝騎兵,大軍足以橫掃草原之前,絕不能讓匈奴人察覺端倪。

  “越王勾踐卧薪嘗膽終能滅吳,高祖受困白登山,獻侯施計賄于匈奴阏氏方得解。”劉舍沉聲道,“匈奴為禍邊郡數代,騎兵之勢勝于我朝,請陛下暫以絹帛绮羅惑之,他日練成精兵,自可滌清草原,除此大患!”

  劉舍一番話落,宣室内陷入長久的寂靜。

  哪怕是一力主戰的周亞夫,也不得不承認劉舍的話有道理。以目前的兵勢,出兵的确可行,也能取得幾場勝利,但要讓匈奴傷筋動骨就是笑話。

  除非大軍開到茏城,将單于的大帳徹底踏平,不然還是按照劉舍所言,先答應恢複和親,麻痹匈奴,暗中鍛煉精銳,儲備戰争所需,他日兵鋒所向,讓匈奴徹底斷根絕種。

  “雲中郡之事該當如何?”景帝問道。

  劉舍擡起頭,臉上浮現一絲笑容:“陛下必有決斷。”

  君臣對視一眼,景帝心态放松,不由得也笑了起來。

  周亞夫表情緊繃,到底沒有在這時開口。

  劉徹坐在景帝身邊,思量劉舍的一番奏對,大部分覺得有理,但對于恢複和親,還要向匈奴贈送缯絮米糵很有些别扭。

  “陛下,需遣人往雲中,将蘭稽一行引入長安。”劉舍建議道。

  “可。”景帝颔首,親自鋪開竹簡,提筆寫成旨意。待到明日朝議之後,即可派人前往雲中郡。

  丞相周亞夫都閉口不言,不再提出異議,朝中的聲音也将趨于緩和。至于和親的人選,景帝沒有太多想法,依太後所言,擇一無封号的宮人即可。

  周亞夫和劉舍告退後,景帝帶着劉徹前往長樂宮。

  梁王從封地送來一套玉器,窦太後心情大好,陳嬌陪坐在側,王皇後和程姬等後宮妃嫔前來請安,也被留下一起觀賞俳優歌舞。

  景帝攜太子到來,給了妃嫔們不小的驚喜。

  窦太後靠在矮榻上,面上帶笑,灰蒙蒙的雙眼望過來,不如往日予人壓力。在劉徹行禮之後,将他叫到身邊,笑吟吟的命宮人送上蜜水和蒸餅,道;“太子近日常讀《莊子》?”

  “回太後,确是。”

  “甚好。”窦太後笑容更為慈祥,摩挲着劉徹的鬓角,道,“黃老為治國之道,也不能一味浸于此。法家、儒家經典可觀,隻是休要聽那些儒生胡說八道。”

  “諾。”劉徹正色應聲,随後就坐到一邊。雙眼對上一身绮衣的陳嬌,後者一如往常,轉過頭,沒興趣同他說話。

  景帝飲下半盞熱湯,明顯有話要同窦太後說。

  王皇後和程姬知趣的站起身,帶着嫔妃和宮人們告退。

  在殿中時,兩人面上帶笑,不見半點不睦。等到走出殿門,程姬徑直越過王皇後,帶着宮人宦者返回宮室,全無半點對皇後的尊重。

  四周的宮人和宦者屏息凝神,全都不敢出聲。連将行都微微躬身,低頭移開視線。

  王娡深吸一口氣,壓下兇中的怒意。随後邁開腳步,直接返回椒房殿,脊背比以往挺得更直。

  長樂宮内,俳優樂人盡數退下,宮人宦者侍立兩側,如泥塑木雕,聲息不聞。原本樂聲繞梁、莺聲燕語的大殿,突然間變得寂靜,顯得空空蕩蕩。

  窦太後靠在榻上,等着景帝開口。

  景帝放下漆盞,将劉舍提議諸事道出。

  “如此,當選良家子。”太後沉吟片刻,說道。

  既然要安排人,女子比男子更有優勢。

  “阿母,此事是否不妥?”景帝皺眉。

  “如何不妥?”窦太後坐起身,沉聲道,“尋常女子如何能夠事成?有聰慧貌美者,才可加以教導,其後随傅出塞。”

  “高皇後時就曾送美入草原,可惜未能功成。如禦史大夫所言,軍臣不比冒頓,人挑得好,未必不能成事。”

  窦太後到文帝身邊前,曾在宮中侍奉過呂後。對于呂後的手段和政治智慧,窦太後親眼目睹,親耳聽聞,同樣也學到不少。

  現如今,聽景帝言及劉舍之計,窦太後本能的想起呂後。

  可惜那時草原有雄主,呂後的手段終究未成。如今冒頓已死,他的子孫雖有遺風,終究不如先祖的雄才大略。

  “既要出塞,當從邊郡擇選。人送到長安後,由宮中派人教導。”如果是南地女子,抵不住草原苦寒,難保事情不成,白白搭上數條人命。

  窦太後微合雙眸,緩聲道:“選來的良家子除和親出塞,可留宮中。”

  說到這裡,窦太後的聲音略沉,歎息道:“宮中有年逾三十的宮人,也可借此放出去。多賜些絹帛銅錢,雖過桃李年華,也能尋得良人,過些安生日子。”

  滿宮之中,也隻有窦太後能與景帝說這些話。

  景帝點頭答應,将擇選良家子之事全托于窦太後。

  涉及宮中之事,本不該繞過皇後。可無論窦太後還是景帝,都默契的提也未提,直接将王娡略了過去。

  諸事商議妥當,景帝和劉徹起身離開長樂宮。

  待到殿門關上,窦太後才将陳嬌喚到身邊,摩挲着她的發頂,低聲道:“嬌嬌,能做的,大母都為你做了。”

  這批宮人選完,王娡身邊就能清理幹淨。陳嬌不入宮且罷,如果不得不入宮,好歹能多一份保障,不會在她死後成了聾子瞎子。

  如果陳嬌足夠聰慧,總能安穩的進駐未央宮。

  不是窦太後突然改變心意,而是她清楚一個事實:歸根結底,天子才是六合八荒之主。

  就如她堅持多年,依然無法讓梁王成為皇位繼承人,如果景帝被劉嫖說動,堅持要以陳嬌為太子妃,窦太後可以争,但不得不做最壞的打算。

  至少,她要為陳嬌多鋪一條路。

  陳嬌靠在窦太後身前,笑容輕淺,慢慢又變得傲然。

  “有大母教導,我會讓自己過得好。”陳嬌一邊說,一邊展開一冊《道德經》,手指擦過上面的字迹,輕聲道,“我為大母讀書可好?”

  “好。”

  一陣暖風吹入殿中,鼓起梁上垂落的輕紗。少女的聲音從紗後傳來,似百靈鳥,清脆悅耳。

  殿門之外,宦者和宮人從廊下行過。

  石梯之下,身着甲胄的衛士如蒼松挺立,與威嚴的宮殿融為一體。

  隔日朝議結束,飛騎出長安,攜天子旨意馳往雲中。不久,天子以太中大夫為使,往邊郡迎匈奴使臣一行。

  值得一提的是,在田蚡免官之後,新任的太中大夫竟是王皇後的同胞兄長王信。

  接到任命當日,王信吓得不輕,全無半分喜色。知曉不能繼續用裝病這一招,隻能硬着頭皮上任,奉行少說少做、無過即功原則,完全是郎中令說什麼他就做什麼,掌議論的朝官硬是成了一尊擺設,整日沉默寡言,堪謂朝中一景。

  這次前往邊郡,沒有上司在,王信就聽随員的話,一路之上倒也平平安安,甚至還得了謙虛禮讓的名聲。

  雲中郡内,五日刑期已滿,蘭稽早早派人守在囚牢之前,準備将探子和胡商一起接走。未承想,牢門打開,走出來的隻有幾個烏桓人,同時被抓的匈奴人、羌人和大宛人一個都沒有。

  “這是怎麼回事?”接人的匈奴官員一頭霧水。

  烏桓人看看身後,發現喜歡用刀筆劃人的決曹掾就在不遠處,當即打了個哆嗦,在官員不可思議的目光中,扯着嗓子喊道:“那些人破壞囚室,擊傷獄卒,意圖越出囚牢。中途發生内讧,彼此擊殺,犯重法,現已盡數伏誅!”

  “什麼?!”匈奴官員木在當場,半晌才反應過來烏桓人究竟在說什麼。

  由于烏桓人的嗓門極高,喊完胡語又來一遍漢話,不少人都被吸引過來,看着先是愣在當場、其後太陽穴鼓起青筋的匈奴人,都像是在看猴戲一般。

  “你說什麼,再說一遍?”匈奴官員咬牙切齒,大手捏住烏桓人的喉嚨。

  烏桓人臉色發白,但比起眼前的匈奴人,他更怕刀筆不離身的決曹掾,豁出去再次大吼,引來更多人圍觀。

  “他們意圖闖出囚牢,突然内讧,殺人犯法,按律被誅殺!”

  這番話的意思很清楚,探子和胡商在被抓後試圖越獄,不隻擊傷獄吏,還彼此揮刀子。是腦袋被牢門夾了也好,還是本就沒長腦子也罷,總之,他們互相砍殺,死了算倒黴,沒死的更倒黴,觸犯漢朝刑律,被獄卒當場斬殺。

  匈奴官員氣得兩眼充血,卻是連半句話都說不出來。

  決曹掾走過來,淡然開口:“在囚牢前相毆,囚十日。”

  說話間,視線落在匈奴官員身上,貌似很期待他能當場拔刀子。

  想起蘭稽之前的嚴令,匈奴官員壓下怒火,丢開烏桓人,氣哼哼的轉身就走。準備接的都死了,要這幾個烏桓人有什麼用!

  烏桓人從地上爬起來,小心的看向決曹掾。等到後者點頭,說一句“做得不錯”,心中恐懼感依舊,卻同時升起一種滿足,認為自己就應該執行決曹掾的每一道命令,按照他說的每一句話去做。

  連烏桓人自己都不明白,他們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想法。估計也隻有趙嘉能告訴他們,後世有一種說法叫做“斯德哥爾摩綜合症”。

  趙氏村寨中,趙嘉将核對好的地圖放到一邊,走出内室,在廊下抻了個懶腰。看一眼天色,想到熊伯提及的秋收之事,當即喚來季豹,動身前往畜場。

  兩人抵達時,熊伯和長伯剛從田中歸來,正躍下大車,準備将耕具送入倉庫。趙嘉上前幫忙,扛不起犁具,運一些木鍁和粗繩總沒問題。

  待到一切處理完畢,衆人才能坐下歇口氣。

  婦人們送上溫水,少年和孩童擡出藤筐,将蒸餅和包子分于衆人。

  “郎君,粟麥都将成熟,不需十日就能收割。”熊伯飲盡溫水,三兩口吃下一個拳頭大的包子,随手又拿起一個。

  “每畝能收多少?”趙嘉坐在熊伯身邊,雙腿支起,手臂環過膝蓋,折斷一株青草。

  “比先前料想的好,多的能收超過一石。”

  “這麼多?”趙嘉面露驚訝。按照熊伯之前的估算,減産會達到六七成。如今能畝收超過一石,的确出乎預料。

  “全仰賴牛耕和堆肥之法。”熊伯解釋道。

  “既如此,當盡快安排人手收割。”邊郡的天氣實在說不準,臨近秋收,别說是冰雹,來一場雨水就能讓幾百畝田顆粒無收。

  “郎君放心,仆已安排傭耕看田,随時可下田搶收。”

  趙嘉點點頭,讓熊伯繼續用飯,起身牽過棗紅馬,打算到畜場周圍跑一圈。

  剛剛繞過圍欄,就見衛青和幾個三頭身手持弋弓,對着不遠處立起的标靶,一箭接一箭射出。趙信和公孫敖已經能拉開牛角弓,趙破奴年紀雖小,力氣卻和兩人不相上下,站在一起射箭,準頭竟還超出許多。

  趙嘉看了一會,不由也有些技癢,策馬走上前,翻身落地,取下馬背上的牛角弓,打算練一練手。

  “郎君要開弓?”魏同走到趙嘉身邊,看到趙功曹留下的強弓,不由贊道,“好弓!”

  趙嘉笑了笑,走到一個空靶前,退到五十步左右的距離,側身開弓。

  嗡地一聲,箭矢如流星飛出,哚地一聲正中靶心。又是連續三箭,箭箭正中目标。

  “好!”一陣叫好聲響起,趙嘉這才發現,在自己開弓時,不少青壯、傭耕和婦人都聚了過來。

  趙嘉放下弓箭,視線落在少年和孩童們身上,招手示意他們過來。

  “試一試。”

  牛角弓遞到趙破奴跟前,少年雙眼瞪大,似有些不信。對上趙嘉的笑容,才雙手接過強弓,走到趙嘉之前的位置,眸光微凝,單手持弓,另一手拉開弓弦。

  待到弓弦拉滿,箭矢飛射而出,竟将靶心處的一枚弓箭直接劈斷。

  趙破奴臉色微紅、表情中滿是興奮。衛青目光堅定,再次拉開手中的弋弓。阿蠻幾個面帶不服,被趙信笑着壓住。三頭身們則揮舞着拳頭、表示自己再長大些一樣能開強弓。

  趙嘉笑着表示,有朝一日,都能做到趙破奴一樣,他一人贈一把強弓。

  “謝郎君!”

  看着興奮的少年和孩童,仿佛能看到未來冉冉升起的将星。趙嘉托着下巴,開始認真思量,如果運氣也有星級,自己不到五顆星,至少也有四星半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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