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都選擇在此時,向這個可憐的女人,揭露最殘酷的真相。
月池立在書案前,烏黑的頭發披散在雙肩,臉頰卻是蒼白。她鋪開潔白的雪浪紙,拈起一支青玉管筆,略一思忖蘸飽了墨,寫下了《道德經》中的名句——“天之道,其猶張弓者欤?高者抑之,下者舉之,有餘者損之,不足者補之。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
她的書法師從李東陽,又經宦海沉浮多年,早已練就一手圓潤華美的館閣體。可今日所寫之書,卻是飄若驚鸾的草書,筆勢之間,鋒芒畢露。古人常說,汝果欲學書,功夫在書外。山川勝景,武學之道,與書法的深蘊其實都是相通的,所以才會有草聖張旭觀劍舞而頓悟書道的轶事流傳後世。如是将月池今日之書,化為劍法,隻怕也是是劍光橫雪,殺氣騰騰,早已将這座金宮大殿捅出了一個窟窿。她寫到最後,亦覺心浮氣躁,索性撂開筆來。
朱厚照心中這麼些年最深的謀望,這麼多年其實一直都沒有變化。他要無限的權力,無上的權威,他要說一不二,如臂使指,要做這天下獨一無二的主子。不論是廟堂之上的朱紫,還是草野之下的黔首,都隻能跪伏在他的寶座前,聽從他的指令。
不過,年幼的他,自以為天下無敵,所以凡事以強權相壓,而長大成人的他,卻漸漸認識到了平衡的重要性。他不可能站在所有臣子的對立面,他隻能以下制下,才能确保自己始終處于不敗之地,所以才會有她、有劉瑾、有江彬……擡轎子的人越多,轎子才會更高,走得更穩。
然而,世事變幻萬千,本不是人力可左右。他和她都沒有想到,他們會在既定的道路上失控成今天這個樣子。她本該是天子身側損有餘的神兵利器,本是為了維持平衡而生。可如今,她在帶來短暫的平衡之後,卻固執地要将天平壓向另外一側。為了實現自己的目的,她以考成法帶來的皇權膨脹來勾起他的野心,以感情迷局來擾亂他的心智,可他到頭來,他還是沒有上當。他清晰地看到了,伴随着平衡再一次被重重打破,将會引起不可遏制的亂象。人之道,本為損不足以奉有餘。當每位官僚都對底層庶民,具備合法傷害别人的選擇權時,必得經過殊死搏殺、血流成河才能将他們心中的巨獸,關進制度的籠子裡。而這場厮殺所帶來的代價,是朱厚照認為不必給,也不願給的。
所以,他開始将她往回拉,他希望她從天平博弈中跳出來,站在他的身後,和他一樣成為持砝碼的人。當她是“男子”時,他勸她以大局為重,以忠君為上。可當她是女子時,他顯然找到了一條更好的途徑。人們常說,嫁人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此言在古時并非是誇張之語,而是真真切切的事實。婚姻由當事人的階級地位來決定。【1】他也想通過這段姻緣,讓她脫胎換骨。伴随這李越這個名字的死亡,她身上沿襲自現代的反骨,也會在甜蜜中被消磨。
在發現真相後,在被困于弘德殿時,她不是沒有猶豫過。可當她閉上眼睛時,一種莫名的畏懼始終像烏雲一樣籠罩着她。要是連真實的名字都被剝奪,是否就隻能永生永世困在此地,再也回不去了?
她最後還是選擇铤而走險。可秘密暴露的李越,就像失去鱗甲的遊龍,再也抵禦不住風雨的侵襲。她不能殺了皇上,至少不是現在,皇上駕崩後的後果,不是一個女扮男裝的文官能夠控制下來的。各方勢力将群起而攻,好不容易重歸于平衡的天下,又會陷入動亂之中。她不能為自己的私欲,去冒那樣的險。可這又使得她自己落入到另一個極為尴尬的局面。
可讓她沒想到的是,在她用懸崖勒馬證明她的真心之前,他就已經用臨危擋劍證明了他的真意。要是他們是一對普通的男女,他們應該就此相親相愛。可惜他們都不是。
内殿中傳來他的聲音:“你打算什麼時候見她?”
月池看向他的方向,她看不清他的神色,隻能聽見他的聲音。她垂眸道:“越快越好。”
婉儀迄今還處于焦慮之中,乾清宮這一場大火帶來的滾滾黑煙,早已撲滅,可是其引起的一系列動蕩不安才剛剛開始。她先是召人救火,待到火勢稍減,就急急奔到朱厚照身邊,她是先發制人,将劉瑾、楊玉罵得狗血淋頭。劉、楊二人,又不是真的要造反,面對她的咄咄逼人,一時還真慌了片刻。還是劉瑾靈機一動,又扯出私通一事來。
誰知,婉儀到了這會兒,卻是破罐子破摔了。她直言:“家國事大,個人事小,本宮敢到這兒來,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你有本事,就在這兒将本宮和皇上一塊殺了,否則就給我滾蛋!”
她畢竟還是皇後,真開始以命相逼,誰敢和她直接硬碰硬,背上大逆不道的罪名。她又要急召太醫,當着她的面,一一替朱厚照看診。她這般強硬,逼得朱厚照本人不得不“悠悠醒轉”。而面對皇帝本人的斥責,她則選擇揭出江彬入宮,李越傳信的事來,請聖上不要遭奸人蒙蔽,及時為國鋤奸。朱厚照正是從她的口中,才知月池逃往張太後處的事宜,這才有他急差人去阻攔等後續。
而待到月池趕到後,婉儀不敢與她照面,便遠遠退開。而後她就陸續得到回禀,月池入内後就杳無音訊,張太後進去後又急匆匆地退出來。
張太後從昭仁殿退出來之後一臉晦氣,還夾槍帶棒罵了一頓婉儀,話裡話外的意思就是,你是死人嗎,到了這會兒還叫一個男人搶了先?!她的話宛如利刃,将婉儀的心一寸寸地宰割着。她的臉色煞白,拼命想忍住眼淚,可淚珠卻還是滾落下來。
張太後見狀沒好氣道:“你倒是進去哭啊,在這兒做這楚楚可憐的模樣給誰看。”
張太後的意思很明确,她既忍不了兒子和男人厮混,又不敢直接開罪自己的兒子,所以就撺掇兒媳進去鬧。可出乎她意料的是,不論她怎麼催促,婉儀卻始終不動。婉儀心如明鏡,她這樣進去,隻會再害一次李越。
張太後最後隻能在下了抓捕劉瑾、楊玉的懿旨後,憤憤不平地離開。而婉儀則退回坤甯宮枯坐,接下來是事情,就不再是一個深宮婦人能夠插手的了。可沒曾想,到了第三日破曉,乾清宮竟又有人來召她和貞筠前往。
這會兒劉瑾和楊玉皆被拿下,這隻能是皇帝本尊的意思。可這個時辰召人,實在不知葫蘆裡賣得是什麼藥。婉儀和貞筠兩姐妹懷着忐忑之心,來到昭仁殿。
隔着重重紗幔,貞筠隐約看見人的身影。她定睛一瞧,隻覺熟悉之感撲面而來。她不由向前走過去。婉儀忙拉住她,驚道:“你怎麼了?”
貞筠悄聲道:“像是阿越。”
婉儀一愣,她的心忽然又沉了下去。皇上在這個節骨眼上,又同時召見她和李越,難道是又想秋後算賬。可李越和她明明都在聖上的安危而奔走,他總不至于要了他的性命……短短幾瞬,她的心中已然轉過了數個念頭,早已成了一團亂麻。
而就在此時,裡間那人,卻緩步走了出來。她一動作,貞筠更加确定,這必是月池。可随着她越來越近,貞筠面上的喜色卻漸漸凝固,她的整個身子都已僵硬,掌心不由沁出冷汗。
牽着她的婉儀敏銳察覺出了不對。她有心問究竟是怎麼回事,可又礙于是朱厚照的地盤,不敢輕易開口,而是先順着貞筠的視線望過去。
她看見了……一個女人。一個身形窈窕,雲鬓峨峨的女人,她的步履輕盈,長長的披帛如輕煙一般,拖曳在她身後。紗幔在風中飄舞着,她看不清她的臉,隻能大緻看到,她身上長可及地的綠羅裙。
婉儀覺得很奇怪,這是誰,在這裡怎會有一個女子。她下意識看向貞筠。而她的妹妹卻根本不敢與她對視,貞筠慌亂地移開目光,她覺得自己的心仿佛要從兇腔裡跳出來。她下意識的第一反應,就是帶着婉儀離開這裡。
婉儀隻覺貞筠的力氣大得驚人,像是鐵鉗一樣緊緊地抓着她,接着不顧一切往外跑。婉儀被她拉了一個趔趄。而在她們奔出幾步後,她們的身後響起熟悉的聲音。
那個聲音既輕且柔,在空曠的殿中響起,竟給人恍若鬼狐之感:“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你總不能叫她,一生都活在幻夢之中,這對她來說,是不公平的。”
婉儀一震,她的腳步被牢牢釘在原地,仿佛地上生出了釘子,紮穿了她的腳掌,讓她無法挪動半步。她的耳朵“嗡嗡”地響,眼前綻開一朵朵碩大的金花。她幾乎馬上就要暈厥過去,或者再一次拔腿就跑,可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支撐着她,叫她像木頭人一樣紋絲不動,駐留在此。
她聽到貞筠顫抖的聲音:“可你就不能緩緩嗎,你可知道,她不久前才為了你,連性命都豁出去了……而你連喘口氣的時間都不給她……”
那個聲音道:“正是因為如此,我才要快刀斬亂麻,不能叫她玉減香消。”
婉儀開始發抖,可她就是用這雙發抖的手,一根一根掰開了貞筠的手指頭。貞筠早已淚如雨下:“姐姐,我不是故意瞞你的,是我對不住你,是我對不住你……”
她伸手想抓住婉儀,卻抓了一個空。婉儀的面上一片空白,她像遊魂一樣飄搖着,走到了紗幔之前。她慢慢揭開紗幔,此刻朦胧的晨曦,一如十六年前一樣柔和明亮。她就在這樣的晨曦之中,在方家的後院,看到了此生所見最俊美的面容。
她做夢都想再見見他,可她萬萬沒想到的是,再見時的情景竟是這樣的難堪。“他”竟還會變成“她”。她挺得筆直的脊梁終于軟倒,她像爛泥一樣癱軟下去。月池長歎一聲,她俯身道:“是我對不起娘娘。”
婉儀緩緩擡起頭,她微微一笑,眼淚卻流得更多:“你有什麼對不起我的,你救了我那麼多次,是我自己愚昧無知,作繭自縛。”
月池的沉默如山嶽一般,對于婉儀,她實不知該如何相對。她待她從始至終,都有利用之心。過去的她,時時盼着婉儀能誕下一位皇子。可那時,她那種可鄙的想法,還能借兩人有共同利益而掩蓋。畢竟,皇後既做了皇後,要想保住自己和家族不被人欺辱,又豈能沒有嫡子呢?可後來,她知曉了皇後對自己的情意,卻仍沒有第一時間戳破身份,因為她知道,貞筠為了她的性命,絕不會在此時揭露真相,而在那樣的局面下,她要在與朱厚照的博弈中掰回一局,就隻能靠這個肯為她不惜一切的女子。
可如今,她和朱厚照都已然揭開了盅,亮出了自己的底牌。李越不再需要她,而皇上也無法忍受她。所以,他們選擇在此時,向這個可憐的女人,揭露最殘酷的真相。
婉儀顯然也意識到不對,她的嘴唇已然如死灰一般慘淡:“你在這裡這樣見我……是想叫我騰出位置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