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
然而,朱厚照一言出後,大家反倒是哭得更厲害了。有些機靈的大臣打了個寒顫,忙緊急想出一套說辭:“萬歲,萬萬不可,殺雞焉用牛刀,甯王不過是疥癬之病,哪裡需要國手親自出馬呢?”
“聖上勞苦功高,該保重龍體才是。”
“您為甯王親征,與牛鼎烹雞,明珠彈雀何異?”
朱厚照:“……”他們好像是在誇我,但總感覺有點不對勁。
在氣氛由感動轉為尴尬之際,五軍都督府的人适時上前道:“萬歲實不必憂心,甯王之禍已然能解了!”
原來,王守仁拿下了南昌。他帶着調動而來的官軍、臨時招募的義軍,總共八萬人馬,氣勢洶洶地殺往南昌而去。可他到了南昌城下後,卻沒有立刻下令攻城,而是仍采取了攻心之道,他一方面宣稱自己有人馬三十萬,皆是他在兩廣訓練的精銳,另一方面則宣揚鞑靼兵敗,再也無需征收軍費,聖上已有旨意投降不殺,立功者還能有賞。
甯王的軍隊,流民占大頭,而流民之所以造反,不是因為他們天生有反骨,而是實在無法活命,隻能铤而走險。如今,他們眼看打是打不赢了,而且投降還能撿回一條命,軍心立時動搖。王先生見此情景,猶嫌不足,又故技重施,派遣了大量間諜,趁守衛不備,潛入了南昌城中,繼續張貼告示、散播流言,告誡貧民百姓緊閉房門,莫要多管閑事。
南昌守軍因這三招,被鬧得人心惶惶,人人自危,還有不少流民軍,選擇深夜潛逃,來向王守仁認罪求饒。王守仁見此情形,就知攻城之機到了。他在深夜時分,命部下用早已備好的雲梯攻城,并下了死命令:“此次攻城,本官親自督戰,志在必取!一鼓令下,附城!二鼓令下,登城!三鼓令下未登城,殺兵!四鼓令下未登城,殺将!【1】”
一言既出,四座皆驚,卻無一人敢饒舌。官軍是一鼓作氣,而南昌守衛卻是戰意已薄,自然不堪一擊。王守仁拿下南昌之後,立刻派人大肆宣揚消息。此時還在和安慶死磕的甯王得知消息後,差點驚得從馬背上摔下來。這下,他連安慶也不打了,要立刻班師回援。他的左右丞相李士實和劉養正,好歹也讀過幾本兵書,苦勸甯王:“這是圍魏救趙之計啊,要是就這樣撤回,一路長途跋涉,哪裡是精銳的對手,倒不如狠心拿下應天,說不定還有一争之力。”
甯王卻想到了家中溫柔賢惠的妻子和兒女,他道:“即便拿下應天,無法守住,倒不如占據江西,從長計議。”
他于是立刻折返,在鄱陽湖畔的黃家渡遇見了正趕來的王守仁。
朱厚照聽罷始末,卻是一驚:“他既然已占了城池,如何不加固城防,反而還要離城而出?甯王勢衆,若要水戰硬拼,他豈是對手。不行,還是得調兵支援。”
百官面面相觑,卻無人反駁。打赢一場大戰的好處就是,再也不會有人輕視他的判斷,将他當作無知的頑童了。朝堂難得的聲音和諧,讓朱厚照都有些發愣,他早已習慣和群臣争執,冷不妨他們一口應下,他還覺得有些不習慣。他看向月池,這時又突然想起,這就是有權威和有權力的差别麼?
不過這次,自诩軍事專家的朱厚照卻翻了車了。他還沒将調撥的軍隊派出京都,南邊就又傳來了加急軍報,王守仁已經打赢了!
朱厚照當真是目瞪口呆:“怎麼會這麼快?!”
力薦王守仁的劉公公,心吊在嗓子眼處已經數日了,驟聞捷報,這才心下大定。而在大定之後,他也是瞠目結舌:“這……前前後後才多少天呐,一個月多一點吧。這就平了?他這究竟是怎麼打的?”
不過這話他也隻能在心底說說,當朱厚照問他時,他也隻能道:“王先生本就有驚世之才,這樣的大捷,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啊。”
王守仁先命手下示弱誘敵,待到敵軍得意洋洋追擊之時,再命伏軍從後方急攻。甯王的人馬正忙着追殺時,冷不妨背後有人放冷箭,陣勢一下就亂了,而在這時前頭剛剛還死命逃亡的軍隊亦突然折返。前後夾擊之下,叛軍左支右绌,已是慌了手腳。這時,更糟糕的事發生了,王守仁的埋伏可不止一處,他在左右兩翼亦埋伏了兩隊人馬,當戰争進入到白熱化階段時,隻聽一聲鼓響,左右的人馬又沖了上來。
甯王的軍隊被包了餃子,一敗塗地。他本人隻能退避到樵舍之中。這時的甯王,還不肯死心。他還想再東山再起。因為打了敗仗,陸上已無他的立錐之地,所以他決定連舟為方陣,這樣在水上不也能如履平地了嗎?
上一個這麼想的人是曹操,他為了讓北方的士卒習慣水戰,将戰艦首尾相連,然後就有了火燒赤壁的經典戰例。而甯王先上演了一出圍魏救趙,如今又用血的代價重演了赤壁之戰。當天晚上,鄱陽湖中,紅彤彤一片,上頭的是熾烈的火焰,下頭的是殷紅的鮮血。
唐伯虎夫婦此時早已重聚,他們在遠處望着此地的火光,難掩傷感之色。唐伯虎緊緊攥住沈九娘的手,眼中淚光閃爍:“九娘,幸好蒼天有眼,你我有重聚的一日,等到此間事了,我們就回蘇州老家去,再也不參與外頭的紛紛擾擾了。”
沈九娘有心想道,你這樣重情重義的人,一旦事情來了,又豈會袖手旁觀。但話到嘴邊,她終究還是沒說出口,而是調侃道:“你立下大功,朝廷必會讓你去做官了,夫君難道舍得?”
唐伯虎失笑:“宦海風波,實非我所願。”
他忽然心念一動:“‘志在煙霞慕隐淪,功成歸看五湖春。’我的風波已過,卻不知‘範蠡’是否能等到泛舟五湖的那一天呢?”
沈九娘與他心有靈犀,如何不知他的意思,她勸慰道:“夫君忘了,‘苦心人,天不負,卧薪嘗膽,三千越甲可吞吳。’”
月池此時正在家中。她穿着舊年的絲綿袍子,卧在葡萄架下的涼椅上。貞筠拿着團扇,一下又一下替她扇着風。大福就伏在她的腳下,聽到一點兒動靜,就睜開眼來,目不轉睛地瞅着她。
月池睡到夕陽西下,方悠悠醒轉。她一睜眼就看到了一旁的貞筠。她穿着家常衣裳,鬓邊簪了一朵白玉蘭,正含笑望着她。月池剛想說話,一個狗頭就湊到她面前。她撲哧一聲笑出來,心軟得像水一樣。她伸了個懶腰,慢慢坐起身來:“好久沒睡過這麼好的覺了。”
貞筠看着她身上格外寬松的袍子,心頭一酸,嘴裡卻嗔道:“誰叫你不肯帶上我同去。還有我們大福。”
大福一聽叫它的名字,尾巴就搖成了一朵花。月池笑意更濃,她剛一伸出手,大福就一躍而起,兩隻爪子搭在了她的膝蓋上,黑葡萄似的眼睛,甜甜地望着她。月池托住它的屁股,把它抱進了懷裡。它剛一湊近,就開始不住地舔她。
月池忙按住它:“冷靜些,乖乖,可不興這麼洗臉。”
貞筠見此情景,既好笑又心酸。月池好不容易讓大福安靜下來,轉頭一瞧,貞筠卻又在抹眼淚了。她忙道:“怎麼好端端地,又哭了起來,我這不是好好回來了嗎?”
月池迄今還記得,她剛剛返家時的情形。她才剛走到巷子口,就聽到了熟悉的叫聲。一人一狗,像離弦的利箭一般,居然同時射到了她的面前。大福的喉嚨裡發出低低的嗚咽聲,它雖瘸着一隻腿,卻跳得老高。月池抱住它時,它豆大的淚珠,滾滾直下,沁濕了它的毛發。它拼命往月池懷裡鑽,恨不得黏在她的身上。
而貞筠,貞筠就這麼靜靜地望着她們,卻什麼都沒說。她的發髻早就亂作一團,珠钗掉了幾支在地上,裙擺上有泥點,而裹着的腳在劇烈的奔跑後,像針紮一樣疼,可她卻什麼都沒說。她們就這麼靜立在青石闆巷中,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
時春出言勸慰,貞筠卻一把擦幹眼淚,笑靥如花,她道:“誰哭了,我才不哭。你們餓不餓,我在鍋裡炖了老鴨湯,要好好給你們補補。每個人都必須吃兩碗,特别是你李越。我給你說,從今兒起,吃飯這事,沒得商量……”
月池忍不住叫住她:“你的傷,好些了嗎?”
貞筠看了看自己的小腹,道:“晚上一起洗,不就看到了嗎?”
圓妞吃吃地笑出聲來。方嬸一臉不忍直視,轎夫章四艱難道:“老爺太太,有些話,回房說……”
這麼多天過去了,不論是貞筠還是大福,還是沒有從情緒中完成掙脫出來。大福表現出過度的黏人,而貞筠經宮中的曆練,卻是更加說一不二了。
她起身道:“我隻是眼睛進沙子了,今晚吃紅棗烏雞湯,我還叫方嬸炖了燕窩……”
若是往日,月池豈會不順她的意,可惜今日,她卻不得不回絕。她歎道:“今兒怕是不成了。”
貞筠一偏頭:“今兒怎麼不成。”
她剛問出來,就恍然大悟,忍不住咬牙切齒道:“又召你去了?”
月池颌首:“官員空缺太多,正是要緊的時候。”
月池來到乾清宮時,朱厚照正在分配官職。朱厚照發起戰争時的目的,已經大體實現。在鞑靼之戰中,平民武将打開了一條通天之路,能夠跻身高位,固化的階級開始流動,軍隊的勢力由此得到了大換血。而在甯王之亂中,有不少官員嶄露頭角,也有官吏英勇犧牲,文官集團也迎來一次大的更新換代的契機。
這時,作為天子的朱厚照,要做得就是分蛋糕,将官職權力作為酬勞,分配給做出巨大貢獻的官員或個人親信,以利益和權力為核心鍊接,建立起一個更傾向于他的政治集團。
這本是他一直想要的,可當真拿到手時,他卻開始遲疑。他道:“論功行賞好說,武将中如江彬,文臣中如楊一清、王守仁,皆依功勞大小擢升就是了。關鍵是,填補空缺,這名單上都是他們舉薦上來的人。”
月池道:“您是覺得這些人都不好?”
朱厚照道:“朕是怕換湯不換藥。明面上是為國舉才,可背地裡是什麼勾當,誰又能完全看清呢?”他辛苦一場,若是鬧到最後是為他人做嫁衣裳,豈非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月池一哂:“可這是舉薦固有的弊端,無法根除。若不要他們舉薦,您總不能事事親力親為,可若要他們舉薦,就難免朋黨之弊。”
朱厚照歎道:“這也正是朕覺得為難的地方。難道就沒有一個,既能選人,又能避免結黨的法子嗎?”
月池眼中的微光閃動:“有。”
朱厚照一愣,他扭頭道:“你說什麼?”
月池莞爾:“我說法子不是沒有。科舉早已取代察舉,遴選如何不能代替推薦呢?朝廷既能靠科舉選士,也可在官員中再考選官。”
朱厚照的眼睛睜大:“你是說,在官員中再考一次?”
月池點頭:“一輪筆試,一輪殿試,有真才實學者,如錐處囊中,其末立見。不過,此法隻适合高官重職,如是什麼官都來考一輪,耗費又太多了。”
朱厚照霍然起身,他來回踱步了兩圈:“這倒是個好法子。行或不行,考就是了。”
月池含笑道:“題目您還可親拟,最大限度地選出讓您滿意之人。”
朱厚照眼珠一轉:“還能讓他們每個人都拟十道,到時候讓人來抓阄,抓到哪題,就是哪題。”
他正欣喜間,卻忽然笑意一滞,他道:“不過,有考試就有主考,有主考就會有門生,有門生就一樣免不了勾結。”
月池道:“可這種關聯,畢竟要散得多。您自覺比始皇帝如何?”
朱厚照瞥了她一眼:“怎麼又問這種問題了。”
月池不答反問:“我朝大明律比秦律如何?”
朱厚照道:“那自是遠不如秦法嚴苛。”
月池道:“以始皇之威,秦法之嚴,秦仍有以扶蘇、蒙恬為中心的長子黨和以胡亥、趙高為中心的少子黨。可見朋黨之弊,無法根除。事實上,治國理政,單槍匹馬,難成大事。您隻要保證底下人的立場,時刻與您一緻就夠了。”
朱厚照似笑非笑道:“那要是底下人的心大了呢?”
月池依舊十分坦然:“那便剜了,再換一個心小的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