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誰敢!
貞筠早就氣不打一處來,聞言即刻發作:“你倒真真是個聰明人。出了這檔子事,你自己不去想法子,倒大晚上跑到我們家來,把擔子全部丢到我們老爺身上。那究竟是你的先生,還是她的先生呐!”
自武英殿鬧過那一遭後,貞筠的赫赫威名早就傳遍大街小巷。康海也不敢與她争執,低頭道:“淑人恕罪,下官并非是貪生怕死,而是怕即便拼上性命,也無濟于事啊。江彬因在北伐與平叛兩戰中俱樹功勳,被聖上收為了義子,賜了國姓,正是權勢煊赫之時。滿朝文武中,除了那些元老,恐怕也隻有您才可與他相較。隻要侍郎一聲令下,下官願即刻追随侍郎左右,聯名上疏……”
貞筠斥道:“說到底,還不是想着背靠大樹好乘涼。我們李越是心善,是有本事,難道這就為這個,她就活該被你們推到前頭去,去替你們頂雷?枉你一個堂堂七尺男兒,連這點擔當都沒有,報仇都要别人幫你?”
康海聽了這一串話,已是面紅耳赤,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他道:“下官絕無此意,是下官叨擾了,下官實在是……”
月池眼見他語無倫次,的确是羞慚到了極點,這才開口。她道:“德涵,我知你的人品,明你并無此意。”德涵是康海的字。
她的語聲和緩,如冰玉相擊,康海原本汗流浃背,聞聲卻奇迹般地平靜下來。他看向月池,懇求、希望、憂愁在他心中攪成一團。月池卻話鋒一轉,她道:“可我也希望你明白,你也知江彬正是炙手可熱,即便是我,即便是查明了真相,也不可能立時讓他受到應有的懲罰。”
康海垂首道:“下官明白。”
月池扶起他:“不必如此拘禮,我想問的是,你是隻想争這一次血恨,還是想求一個萬千太平?是隻想在書中尋求盡善盡美,還是想親手造一個朗朗乾坤?”
康海的精神為之一震,他目不轉睛地望着月池:“李侍郎……”
月池淡然一笑:“如果是前者,你現下就可以回家去了,如果是要後者,這可不是一個人單槍匹馬能做到的啊。”
康海直到歸家之後,整個人都還暈暈乎乎。他也是翰墨書香熏陶出的名士,是弘治十五年的狀元,豈能沒有治國平天下的夢想。他甚至在當年的殿試對策中,就已陳述了自己裁汰庸官,改善吏治的種種谏言。如今,他的滿腔熱血,滿心期盼,終于有了全部變為現實的機會。這叫他,怎能不激動呢?
幼子康栗喚了他幾下,他才如夢初醒,一把拉過孩子,抱起來轉了好幾圈。他好幾天都闆着臉,心事重重,孩子們在家中都不敢嬉鬧,這下見他神色激蕩,心中又喜又怕,忙大叫起來。
康海之妻張夫人聽到這動靜,面上憂色更濃,馬中錫明明已經去世了,他這又是為何呢?康海聞言道:“千裡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陽春白雪時起,可知音難覓。如今,終遇伯樂,終逢知音,叫我如何能不生感慨呢?”
李宅中,美人觚中的新荷正含苞待放。月池伏在羅漢床上,撫弄着淡黃色的花蕊。時春隻着裡衣,披散着長發,坐在春凳上。她看向月池道:“你是想拉攏康海?”
月池點點頭,她在家宅之中,仍裹着三層衣裳。她道:“他是個有才之人。”
貞筠正在妝台前勻面,聞言卻轉過身:“有才又如何,腦子是僵的。若是當讓不讓,當忍不忍,我怕你反被他們連累。”
月池道:“總歸要慢慢磨合。這幾天注意天氣,等到雨天後,還勞大姐陪我走一趟。”
時春一愣,問道:“沒問題,但是去哪兒?”
月池挑挑眉道:“聽說皇庶子江彬,很喜歡在京城主道上馳馬。”
江彬被朱厚照收為義子,賜了朱姓,封為平虜伯。他從此打蛇棍上,居然在奏疏名帖上皆自稱皇庶子,見了朱厚照之後,也是一口一個父皇。
貞筠一驚:“你是已然确定,馬中錫之死就是江彬所為了?”
月池道:“不确定,不過單憑他之前的所作所為,他也脫不了幹系,不是嗎?”
貞筠柳眉微蹙,她問道:“你不會是要當街和他對上吧?”
月池道:“我正是這麼打算的。”
貞筠一窒,她一方面覺得教訓江彬的确是件好事,另一方面仍免不了擔憂。她想了想道:“皇上如今正是用人之際,江彬确有幾分本事,隻怕不會輕易舍棄。你若是想敲打敲打他,不如我去。”
月池一愣,她道:“他可是外臣。”
貞筠滿不在乎道:“外臣又如何,外臣不一樣有内帷。看這個混賬張狂的樣子,就知家中少不了簍子。有道是國如家,家如國,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
月池和時春皆呆呆地望着她。貞筠黛眉一立:“都看着我幹嘛,我攔不住你,也沒想攔你,卻又放不下心,與其叫我提心吊膽的,不如讓我去做了算了。”
她推了推時春道:“你覺得怎麼樣,你倒是說話呀,怎麼成了鋸嘴的葫蘆了。”
時春這才緩緩擡起頭,黑漆漆的瞳仁閃爍着幽光:“這麼着,不累嗎?”
馬不停蹄地救人,結果人卻沒了。失敗之後,甚至還來不及悲傷怅惘,便要繼續快馬加鞭前行。籌謀,失敗,再戰,成功,迎來下一個敵人,官場之中再對壘,如此循環往複,直到生命的盡頭。
月池一怔,随即歎息着淺淺一笑:“不敢累。你呢?”
同袍的屍骨在時春眼前一閃而過。她看向了剛剛爆開的燈花,輕聲道:“有點。”
自鞑靼回來之後,她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她豁出了性命,舍棄了一切,隻為最後的勝利,可到頭來,卻沒有得到應有的回報。朝廷隻給了她一個诰命,便讓她賦閑在家。漫長空虛的日子,四四方方的宅院,讓她更加沉湎于過去的痛苦,而難以自拔。她無法通過時間來彌合傷口,更找不到辦法來救贖自己。
這些月池和貞筠都看在眼底。月池本期望遣她外出辦事,能夠讓她排遣愁思,可現下看來,外頭的人倫慘劇,屍橫遍野,反而叫她更加郁懷難舒。她這個樣子,哪裡還有半分昔日的鋒銳。
月池不由心下酸楚,她攬住時春,有心勸慰,可話到嘴邊,卻是一個字都說不出。時春眉梢眼角仍籠着苦意,卻還是笑出來,她反手抱住月池:“沒事,三個人在一塊,再累也有個伴。”
月池想了想道:“江彬之事,我自有主張。我有心整頓養濟院、漏澤園與惠民藥局。不若你們倆去理事,如何?”這三樣都是洪武爺設立的官辦慈善機構。養濟院收留孤寡老人,撫養孤幼,漏澤園則是埋葬無人認領的屍體,而惠民藥局則是為窮苦百姓免費看病。
時春一愣,她道:“我?可我不慣做這些……”
貞筠會意:“有什麼慣不慣的,你怎麼管兵,就怎麼管他們不就好了。行了,躺下說。看看,福兒都又睡了一覺了。快起開,去腳邊睡,誰讓你卧枕頭上去了!”
大福打了個哈切,不情不願地爬起來,跑到了床邊又重新躺下,露出了毛絨絨的肚子。月池吹熄了蠟燭,道:“晚安,好夢。”
當晚,雨就淅淅瀝瀝下了起來。直下了兩日,天方放晴。江彬一身錦衣,帶着一行人浩浩蕩蕩,預備去打馬球。他和許泰等人原本奉命提督十二團營。自他們入營之後,侯爺們,伯爺們更加夾着尾巴做人,不敢與之争馳。有些年邁者,甚至立馬上奏疏準備跑路。往年他們還敢在金殿上公然解衣,反對東官廳的設立,可自北伐大勝,新生将領如雨後春筍一般冒出來後,他們就再也不敢蹦跶。武定侯府的前車之鑒猶在,誰還敢去挑戰龍威呢?
然而,江彬等人接了這樣的擔子,卻并沒有把心思悉數用在團營的建設上。在他們看來,團營已爛了這麼些年,要短期内做出成績,實在是難上加難,還不如維持現狀,無功無過,把更多的時間精力用來讨好皇上。眼看朱厚照苦了兩年,終于又開始找樂子,他們便開始練習馬球,準備在九九重陽時,在東苑好好大顯身手。
這一夥人在街上橫沖直撞,馬蹄過處,叫嚷一片,泥水四濺。正好,一灘泥水濺到了小攤前的一個年輕人身上,将他松霜綠的袍子,污濕了一大片。他霍然起身,袍上猶滴滴答答淌下泥水來。
攤主見狀忙拿帕子來替他擦拭:“侍郎老爺,快擦擦吧。”
月池的臉已是烏雲密布,她對一旁的時春道:“有勞夫人,去把這個不知禮的混賬攔下來。”
時春冷哼一聲:“何須去攔。”
她當即躍上閣樓,張弓搭箭,隔着重重人馬,對着江彬的頭頂就是一下。江彬戴着一頂遮陽帽,帽上插着一支天鵝翎。時春這一箭,直直射穿天鵝翎,将羽毛并帽子刷得一下釘在地上。
江彬隻覺頭皮一涼,霎時間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周圍的狗腿子連聲叫嚷:“有刺客,快,保護皇庶子!刺客在樓上,快抓住她!”
衆人正要動手,卻聽身後傳來一聲斷喝:“我看誰敢!”
江彬聞聲,怒氣沖沖地回頭,就見月池負手而來。他的面皮一抽,心底罵娘,怎麼撞上了這個瘟神。
月池譏诮道:“皇庶子好大的威風呐。”
如在滾油中倒進一盆冰水,京都的各大衙門都炸開了。康海原本正在校對典籍,忽見同僚董玘風一般地沖進來:“出大事了,平虜伯和含章在大街上起了沖突!”
“什麼!康海的眉心突突直跳,他沒想到李侍郎的動作會這麼快。他問道:“怎麼會這樣,情況如何,李侍郎還安好嗎?”
董玘搖頭道:“我亦不知。”
這哥倆才出去打探情況,這不問不知道,一問吓一跳,人原來都已經到了清暑殿了。
江彬這時已然百分之百确定,李越就是來找事的!他是個何等識時務的人,雖然被當衆羞辱,但也不敢和李越鬧得太僵。他道:“是我之過,污了侍郎的衣裳,我稍後就送一套新的到您府上。不過,淑人隻因無心之失,就當街射落朝廷命官的帽子,這是否太……”
他一語未盡,月池就道:“你無故在街市鎮店,驟馳車馬,還有理嗎?全部滾下來。”
這簡直是一點兒面子都不給,這要是聽了他的,他還有什麼臉面在京裡混。江彬隻能梗着脖子,和他犟到底。雙方僵持不下,就隻能去找朱厚照評理。
皇爺這會兒已經用了午膳,準備睡午覺了,冷不妨這樁事驚醒。他不敢置信地看向劉瑾:“你說什麼,李越怎麼會和江彬鬧起來?”
劉公公說得很含蓄:“想是人死得不明不白,李侍郎本就心中不快,正好皇庶子一頭撞上來……”
朱厚照扶額:“替朕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