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的爛攤子,難道還不足讓你夜不能寐?
婉儀覺得自己的尊嚴正被一寸寸碾碎。她為了李越拼盡全力,她沒有期待過任何回報,可她沒想到,自己竟會得到這樣的下場。她為了李越不惜與自己的丈夫分道揚镳,正面相抗,她甚至願意犧牲自己來保住他。可如今,李越卻來告訴她,她傾情以待的翩翩少年原來是女子,她還和皇上在一起了,所有的一切都是她在作繭自縛,都在她在唱獨角戲。
她不可遏制地生出怨恨之意,可當恨意如潮水一般湧上來時,她卻發覺自己壓根找不到可怨恨的對象。李越并未給過她任何暗示,本就是她一廂情願的。婉儀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她本是溫婉柔和之人,卻因這樣的打擊鑽了牛角尖。她的雙目赤紅,嘴唇卻是青紫,周身抖如篩糠一般,半晌方道:“……高鳳說的那些話,你聽了之後,想必覺得既可笑又惡心吧。我還以為你是為了我,在和皇爺以命相争……”
她的聲音漸漸低迷,微不可察,接着忽然又昂起頭,聲音尖刻得如刀鋒:“你們既然要在一處,為何不從頭到尾都堂堂正正的!誰還能攔得住你們,誰又會攔住你們?!皇上呢,他為什麼不早點廢了我,為什麼要讓我在這宮裡煎熬這麼多年,遭太後厭棄、遭宦官欺辱,父母見我三跪九拜,開口閉口就是生子邀寵,我孤零零地像鬼一樣!”
她說到最後,已然是聲嘶力竭。她面對月池歉疚的神情,忽然掩面而泣:“你不用這個樣子,你沒有對不起我的地方……”
她哽咽道:“可你為何要告訴我呢,你還不如給我一杯鸩酒!”她甯願死在甜美的夢中做一個糊塗鬼,也不願再面對這樣血淋淋的現實了。
貞筠也因她的崩潰而痛苦不堪,可她卻不願讓月池遭婉儀誤解。她跪坐在婉儀身側,亦是泣不成聲:“姐姐,阿越不是那種人……她十三歲就入宮了,她的作為你比誰都清楚。他們要是真能在一起,又何必等到今日……”
她深吸一口氣,終于說了出來:“何必等到你的心思東窗事發?”
蕭瑟的秋風在殿中呼嘯而過,紗幔如金蛇狂舞。婉儀的恸哭聲戛然而止。晨曦映照在她的臉上,她卻覺得渾身發冷。貞筠也是一驚,她望向婉儀,沒人能形容得出她的神情,空白、茫然、明悟、懊悔、羞愧、痛苦在她臉上交替閃現。她顫抖着抓住月池,握緊了她的手:“……是為了我,居然是因為我?!”
月池長歎一聲,她緩緩坐下,裙擺散開如一朵盛開的花:“何必執着過去呢。”
婉儀卻仍然情凄意切,難以自拔。她還沒來得及從戀情破滅中醒來,又為自己帶來的後果而悔恨。她整個人都蜷縮成一團,神情凄楚,仿佛化作了一尊隻會流淚的石像。
月池見狀長歎一聲,她輕輕攬住她,問道:“你聽過,摩登伽女的故事嗎?”
“天竺實行種姓制度,他們将世上的人,分為四個等級,最上層的是婆羅門,他們是僧侶,被譽為神的嘴,代替神在人間傳道。其次是刹帝利,他們被稱為神的雙臂,主管軍事政治等一衆大事。再次是吠舍,他們是商人,活在世上的目的,就是為了前兩個等級供奉财物,所以被稱為神的大腿。最後的一個等級是首陀羅。他們多從事傭人、工匠等職業,被視為低賤之人,所以叫神之足。而接下來我們要說的,摩登伽女就是一名的首陀羅。”
月池的聲音既柔和又平靜。婉儀像被淋濕的兔子,在溫暖的懷抱中漸漸平靜下來。她在夢裡,都沒想過此生能有和李越相擁的一日。在迷蒙的夢境裡,他也總是遠遠地望着她,一笑就離開了。如今多年心願終于成真,可她的心中卻隻餘無盡的酸楚。
月池繼續娓娓道來:“阿難是佛陀的十大弟子之一,相貌英俊莊嚴,有一日他随佛陀去參加法會,卻在路上與師父師兄走散,來到了舍衛城。因為長途跋涉,他疲憊不堪,又累又餓。他看到井旁有女子在汲水,所以上前化緣。這個女子正是摩登伽女。摩登伽女一見阿難,便為他的容光所攝。她心生愛慕之意,迫切地想要幫助阿難,可又畏縮不前,因為她隻是首陀羅。按照法度,首陀羅既不能參與祭祀誦經等莊嚴儀式,更不能與上三等級的貴人交往,甚至不可将水和飯食親自拿給貴人。阿難明白摩登伽女的顧忌,他說佛家講究衆生平等,你雖是首陀羅,可隻要有向善之心,一樣能夠皈依我佛,供給比丘飯食。”
“摩登伽女聞言大喜,因阿難的這一份平等之心,她對阿難的戀慕更深了,即便阿難離開了,她還是念念不忘。最後,她铤而走險,讓自己的母親用魔咒迷惑阿難。阿難雖修行不夠,無法解脫,卻甯死不從。佛陀感知到弟子的苦難,急遣文殊菩薩前來救援。摩登伽女眼見留不住阿難,便想跟随他離開。從此之後,阿難走到哪裡,她就跟到哪裡。阿難苦不堪言,于是向佛陀求助。”
婉儀本是大家閨秀,又做了一國之母,哪個僧尼敢和她講這等愛情故事。她聽着這從未耳聞的故事,慢慢入了迷,更覺感同身受。
她啞聲道:“……你是想告訴我,我對你的感情,就像摩登伽女對阿難一樣,隻會給你帶來困擾,到頭來也是一場空?”
月池搖頭,她繼續道:“佛陀聽了阿難的話,便來點化摩登伽女。他對摩登伽女道,‘阿難沒有頭發,你要是真愛阿難,也該為他剃度,要是你肯剃度,我就考慮讓阿難娶你。’摩登伽女聞言,不顧母親的勸阻,毫不猶豫剃光一整頭烏黑濃密的秀發。佛陀又道,‘阿難熟知佛法,你欲與他相匹配,必須也勤苦修持,直到修行與他相當,方可嫁給他。’摩登伽女待阿難的情誼是發自肺腑,在愛情的驅使下,她開始日夜苦修。可随着修為的精進,她越發明白佛的道理,知道情愛不過是虛妄,她對阿難的執着實乃迷障。她跪在佛前忏悔,佛因此吸納她作為門徒。可其他三個等級的人,卻不贊同佛這種行為。他們說摩登伽女不過是首陀羅,讓她入佛門,是一種侮辱。你猜,佛怎麼說?”
婉儀怔怔地對着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月池見狀微微一笑:“佛說,他為海洋,衆生皆是百川。百川入海後,便同成海水,衆生一入佛門,也是一律平等,再無高低貴賤之分。上三層之人聽到佛的這番話,仍心有不服,卻不敢公開反駁。可沒過多久,摩登伽女卻做出一樁大事。”
月池凝望着婉儀,一字一頓道:“她證得了阿羅漢果的道果,她在佛法上的成就,甚至超過了她所心心念念的阿難。”
婉儀不由問道:“那阿難呢?”
月池聞言一哂,她與貞筠相視一笑,答道:“娘娘怎麼還沒了悟?于摩登伽女而言,阿難不過是引她超凡入聖的緣法而已。她因阿難走上正道,可阿難卻并不是她生命的一切,反而到了最後隻是她要堪破的魔障。李越于娘娘亦是如此。娘娘因對李越之情,走上了如今的道路。您在内慈濟宮人,在外支援邊關将士、救助女嬰,所活的人命又何止千百。您的功德,早已遠超李越,又怎麼能為了一個不值得的人,而否定自己過往所有的努力呢?”
貞筠見狀緩緩道:“姐姐,沈先生願意傾盡全力輔佐你,宮内上下這樣愛戴你,可不是因為你喜歡李越的緣故。你早已不是在矮草中看不見天的斑鸠了。你乘着阿越帶來的風飛上了天,可卻靠你自己化身為了鵬鳥,在你的羽翼下,那麼多孤苦無依的姑娘,才能從這緊裹的小腳中,從這四方天裡掙脫出來,看到登高之望……你從來不是孤零零的,你一直有我們啊。”
貞筠終也掌不住哭了出來。姐妹倆相擁而泣。月池眼見她們如此,一顆高高提起的心終于落下。經這一場大哭,婉儀的情緒才安定下來。
她的目光在殿中轉了一圈,紅腫着眼道:“你如今被困在此處,說到底都是我害的,你真的……不怪我嗎?”
月池苦笑一聲:“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這是遲早的事,怎麼能怪你。說來,我還要謝謝娘娘。”
婉儀一怔,她道:“謝我什麼?”
月池道:“謝謝你一直以來的幫助和付出,謝謝你在我無力顧忌時庇佑貞筠,謝謝你曾經這麼喜歡李越。”
她的雙眼明亮如星子,婉儀不敢與她對視,再次垂下頭去,另一股莫名的情緒湧上心頭。她半晌方道:“你待人總是這樣好,可這世道,不是好人就會有好報。你平息明蒙兩地百年來的戰争,又整治權貴宗藩,為破家流民争得土地,留下一線生機。所庇佑的忠臣義士、底層士卒更是數不勝數。我所做的不過小事,李越才真正活人萬千。可這又如何呢,大慶法王畢竟不是西天佛主。你勸我不要因你而灰心,可真正讓我灰心的,從來都不是你。”
貞筠聽到此也面露灰敗之色,她端詳着月池的妝束。她也曾無數次想過,阿越着女裝的樣子。她生得那麼美,妝飾起來一定會像仙女一樣。
貞筠想到她們剛入京的時候,那時她什麼都不會做,屋内屋外都要阿越來操持。她心裡過意不去,到了阿越的生辰,就想做一套女裝作為禮物。可那條綠羅裙,才縫制了一半,就被阿越緊急叫停……她忽然一驚,呆呆地看着月池。
月池失笑,她戳了戳貞筠的額頭:“傻丫頭,這會兒才想起來嗎?”
貞筠又忍不住放聲大哭:“想起來又有什麼用,這又不是我做得那條!”
月池忙哄她:“那回去穿你做的,不就好了?”
貞筠一行拭淚一行道:“那也穿不得了,太小了……”
月池拉過她的手,在廣袖的遮掩下,無聲無息地寫下兩個字。她道:“那就再重新做就是了。不必為我憂心,皇上待我,到底還是有情誼的。我在這兒很好,前些年不是在疲于奔命,就是在日夜惶恐,如今秘密徹底暴露了,我的心反而松快了,還能好好調養身子……”
她想了想道:“我見你們,其實也是奉聖上的囑托,問娘娘一句,您日後是想歸于鄉野,還是歸于庵堂?”
婉儀一怔,她對上月池的雙眸,心中浮現一絲明悟,她大聲道:“我哪兒都不去!我即便死,也要死在坤甯宮之中,死在皇後的鳳位之上。皇上如要廢了我,就請他直接下旨賜死我吧!”
月池眼中劃過一絲激賞,她又笑了起來,如百花齊放,光耀宮室。她道:“我明白了,我知道怎麼跟聖上說了。”
婉儀和貞筠兩人相互攙扶着,一腳深一腳淺地離開了。殊不知這一路回宮的情景,落在有心人的眼中,又是軒然大波。
她們走後,月池才入了内殿。朱厚照早已氣成了河豚,他盯着她:“你就是這麼跟她說的?!”
月池挑挑眉:“有什麼不對嗎,我打扮得漂漂亮亮,告訴她我是女人,還給了她滾回鄉下或者滾回庵堂兩個選擇。這不一切都是遵照您的囑咐嗎?”
朱厚照一噎,他深吸一口氣:“李越,你不要仗着朕的寬縱,就一步步變本加厲……”
月池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噓,我今兒穿成這樣,難道還沒有作一作的本錢?”
他又是一窒,别過頭去:“可你做得太過分了!”
月池走上前,環住他的脖頸:“我勸您啊,少把心思花在這些事上。外頭的爛攤子,難道還不足讓你夜不能寐?”
朱厚照一驚,他剛轉過身,月池卻已然毫不猶豫地離開了。他望着她衣袂飄飄的背影,真覺一個頭兩個大。
他是打破頭都想不到,他在盛怒之下布下的請君入甕局,最後套進去的居然是他自個兒。按照他的話本,待劉瑾把那些魑魅魍魉都釣出來之後,就叫楊玉來一個為奸人蒙蔽後迷途知返,幡然醒悟,接着再以閹黨之名來一次洗牌。可沒曾想,母親張太後居然會被李越說動,橫插一筆。一道懿旨下去,斷送了他多少心腹。而文官集團,趁勢而起,開始大肆打壓東廠和錦衣衛的人馬。
自古君在上,君治臣,可臣在下,臣也能挾君。文臣以儒家經義為綱,以法令谏言為繩,約束天子的一舉一動。而他既做了皇帝,自不能受掣肘,他需要自己的爪牙,來監視鉗制群臣,并且要這些黑手套來幫他取得一些,他想要卻不能正大光明去做的事情。這就導緻,外頭的大臣将錦衣衛和東廠視為眼中釘、肉中刺,可礙于他的回護,他們雖彈劾衆多,卻鬧不出大風浪。可現下情形不一樣了,他的親娘在他昏迷的時候,一道懿旨把人全部下進了大獄。内閣、三法司還有張永這個王八蛋,拿着張太後的懿旨,連一個時辰都沒等過,就火急火燎去緊急抓人。這一次,如真叫他們做成了,那他多年經營毀于一旦不說,日後還有誰敢替他來賣命。
都察院監中,劉瑾和楊玉正在大眼瞪小眼。他們和自己手下的一衆人,到了這會兒仍然是半句實情都沒吐露。這不是他們有多忠心,而是事到如今,能保住他們的就隻有皇上本人。要是再胡說八道,毀了皇爺心中最後一點歉疚憐憫,那等着他們的就隻有滅口了。
不過話雖如此,他們想起這檔子事,還是覺得無語至極。劉公公更是長籲短歎,悔不聽文冕之言,摻和到這兩口子的事情中來,這都到了這把年紀了,還要到都察院監來走一遭受刑。他始終是想不明白,李越脫困之後,就立馬想方設法把他們這一票人弄進牢裡是圖什麼?難道真的單純是為了報複自己洩密之過?可她這樣不計後果,就不怕徹底惡了皇上,日後失了寵愛嗎?畢竟她已然暴露了女身,是聖上砧闆上的肉了。
他苦思冥想數日,都沒有等到參破玄機之時,卻竟等來了朱厚照本尊。朱厚照混在東廠的人馬中,拿着自己的聖旨,進了都察院監提審。劉瑾和楊玉在囚室中見着他,就如見着菩薩一般,張口就叫救命。
朱厚照見着他們受刑後凄楚的模樣,何嘗不覺酸楚。可到了這會兒,已然不是他以權相壓就能解決問題了。他自己設了個套,讓手下人假裝謀逆,他娘上來,直接打成謀逆。他能怎麼辦,跟大家說是自己玩得請君入甕,就是耍你們、試你們,還是睜着眼說瞎話硬把他母後的懿旨吞下去,硬把自己的手下全部洗白。無論是哪條路,都不是天子應有的作為,都會讓臣民寒心不已,讓自個兒威嚴掃地。
朱厚照念及此,越發後悔,不該因一時沖動,幹出這種事來。
楊玉見狀道:“微臣深受您的恩典,為您而死本就是我的本分。臣死不足惜,可臨去之前,不得不鬥膽谏言。李越其人,詭計多端,心狠手辣,有呂武之風,妲己之惡。您富有四海,要找什麼樣的沒有,何苦與這麼一個毒婦糾纏。她如今敢這樣害我們,等我們都去了,下一步就是對您下手了啊!”
朱厚照的神色變幻,沉默不語。劉瑾一看他那個樣子,就知道他舍不得。他暗罵一聲,嘴裡卻道:“說這些幹什麼。咱們做奴才的,所作所為不就是為了讓皇爺高興嗎?隻要皇爺能稱心如意,别說拿老奴的命,就是把老奴千刀萬剮,奴才也死而無怨。隻是,奴才死前,想做一個明白鬼。”
朱厚照眸光一閃,他徐徐道:“你有何話,直管說來。”
劉瑾于是說出了自己的疑惑:“……依老奴對李越的了解,她是死活不願入宮,既能脫了身,又為何要折返,不索性逃出去。難不成,找老奴等人洩憤,比她後半輩子的自由更重要嗎?”
楊玉嗤笑一聲:“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又能逃到哪兒去?”
劉瑾道:“可在她在外頭,還能籌謀求援,說不定還有一線轉機。可如今,她卻是把自己送到皇爺手底下,又把皇爺的左膀右臂都卸下來,她這不是找死嗎,這不合情理啊。”
劉公公之言,如一線日光,射穿了迷霧。朱厚照突然拍案而起,他氣得發抖:“她是故意的,她就是故意的!她留在宮中,不是自投羅網,而是有恃無恐。到了此時,朕不能出面,唯她親自出馬,才有替你們翻案的機會!”
朱厚照目前面臨的情況,就是無人可用。内閣和大九卿巴不得除掉他身邊的“奸佞”,使他重歸儒家正道。而在下的臣子,心邪者才智不足、威望不夠,即便站出來,也難以服衆。至于那些純直耿介之輩,朱厚照也不敢和人家提這種要求啊,指不定這群傻冒就嚷着無道昏君,一頭碰死。數來數去,也隻有李越的官位、名聲,能名正言順地左右此案的審理。
他恨得咬牙切齒:“難怪,難怪要給我下麻沸散,她從一開始就打算讓朕暈過去不省人事。”
他在這兒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可劉公公聽明前因後果後,卻是大喜過望。他忙道:“原來是這樣,竟然是如此!那這不就好辦了,這就很容易了啊。爺,您這……服個軟不就好了。”
朱厚照:“……???”
他半晌方擠出一句話來:“你就是這麼為朕效命,讓朕高興的?”
劉公公期期艾艾道:“咳咳,奴才這不也是為了您長久的幸福考慮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