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還是要召見她!
短短幾句,铿锵有力,擲地有聲,剛剛走到門口的唐伯虎聽到這一番感人肺腑的剖白,險些頭暈眼花栽倒下去,關鍵是你連男人都不是,你能怎麼照顧法?
方夫人卻看着月池,欣喜若狂,仿佛看到觀音座前的金童腳踏蓮花降世,來打救她們母女于絕望之中。她絲毫不管方禦史在她耳畔氣急敗壞地大吼,一口答應:“太好了,太好了!好孩子,我、我就将貞筠托付給你了,謝謝你,謝謝你!你的大恩大德,我沒齒難忘,我一定日日在神佛面前替你焚香禱告,求佛祖庇佑你一世平安。”
月池點點頭,接着她就架起呆滞在一旁的方小姐,道:“好了,娘子,快拜别母親,随我一道歸家吧。”
一聲娘子,唬住得豈止貞筠一個人,方禦史隻覺自己的心肝脾肺腎都要燒成灰了,這個素來文質彬彬的老儒生迸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怒吼:“混賬!混賬!混賬!來人呐,快将這個為非作歹的小畜生速速打出去,快啊!”
貞筠被這一聲又驚得抖如篩糠,月池安撫地拍拍她的肩膀,起身擋在她身前道:“方禦史,我敬您是長輩,這才對您禮讓三分,可若您再這樣無理取鬧,為非作歹,可别怪我無情了。”
“……你無情?我為非作歹?”方禦史怒極反笑,“老夫活了四十來歲,從未見過你這等狂悖無禮之徒。速速放開她,不然老夫就将你的髒手斬下來!”
月池依舊一派雲淡風輕:“笑話,方夫人适才已經将小姐許配于我,我是她的丈夫,如何碰不得她。”
方禦史呸了一聲:“不過無知婦人的一句話而已,你也敢仗此行兇,老夫我還沒死呐!”
“那又怎麼樣。”月池嗤笑一聲,“您适才已經與拙荊斷絕父女關系了,您說她不再是您的女兒,我們這許多雙耳朵都親耳聽聞,抵賴不得。那既如此,她就是夫人一個人的女兒。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她回頭看到了瞠目結舌的唐伯虎,繼續道:“我與小姐成婚,就是夫人之命,家師為媒,天地為證。雖欠缺儀式,但名分已定。《儀禮》有言:‘婦人有三從之義,無專用之道,故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根據禮法,方氏既已出嫁,就是我李家之人,是生是死,都該按照我李家的規矩辦事,親生父親尚不能幹預,更何況早已斷絕關系的!因此,我今日帶方氏走,既不違禮教,又不悖明律,反而是天經地義,合乎人倫。誰敢攔我,或者碰方氏一根手指頭,就是明目張膽觸犯禮法,若真有勇士,不怕牢底坐穿,那就盡管上來吧。”
她輕飄飄地撂下一句,結束了這精彩的演說,就連錢太監這等惱她不識擡舉的人,都有些想鼓掌了,更何況其他人了。沈九娘又哭又笑,隻有靠緊緊抓住唐伯虎,才能壓抑自己激動的情感。貞筠灰白的面頰上終于浮現了些活人的氣色,她仰起頭看向月池,其中的情感濃厚得都要溢出來。婉儀也是目不轉睛地凝視她,眼底仿佛有碎星。
方禦史就像一台瀕臨報廢的機器,好不容易耗費大量的時間,才讓他生鏽的齒輪開始嘎吱嘎吱緩慢運轉,他看向月池的眼神也漸漸有了焦距。憤怒超過了極限,帶來的反而是絕對的冷靜。他的聲音冷得像淬過的冰:“李越,你這是自尋死路。”
月池與他對視:“您就算要殺我,也不能濫用私刑。你我隻能對簿公堂,來讨論方氏的歸屬與處置之權。那時,此樁公案的前因後果恐怕就要天下皆知了。我倒是無所謂,我反正不要臉。隻是您,敢揭下自己這張面皮嗎?”
方禦史當然是不敢的,否則又何必逼女兒自盡?曹知府想到此處,不由搖搖頭,李越這小子,真是好智謀,好膽色,可惜卻沒有用到正道上,白白斷送了自己。
方禦史隻覺自己在前幾十年受得羞辱,都沒有今天一天加起來得多,最可恨的是他暫時還無法報複回來。他的牙齒都被咬得咔咔作響:“江南膏腴之地,果然是鐘靈毓秀,人傑地靈!好得很,好得很呐。”
月池道:“您何必如此動怒,小子這般作為雖超出您的預料之外,可這樣一來,方氏一族的顔面照舊留存,您的名聲一如以往的清白,并且還不必與夫人失和,亦不必承受喪女之痛。豈非一舉兩得。”
方禦史聞言一怔,月池繼續道:“自然,我素來敬重您的人品,幫您這樣的大忙,也不是為了那些嫁妝,您若是真心感激我,就将惹出今日之事的内賊找出來。”
“内賊?”方夫人雙目圓睜,“賢婿,你是說是此事是家賊所為?”
自己叫娘子是一回事,被人家叫賢婿又是另一回事了。李月池這等才思敏捷的人都不由卡了一下殼,而方夫人就在這幾息之間得出了答案:“對,對,一定是!一定是!如果不是内賊,怎的會無人發現。”
月池接口道:“正是,不過僅靠内賊,也做不到此等地步,想必是内外勾結。您府上的内務就由您全權處置,至于那個外人,就由我代勞吧。”
方禦史嘴唇微動,他想道這還用你說,又想說就憑你也想報仇。可是話到了嘴邊,他卻什麼都沒說出來。他深深看了貞筠一眼,心知肚明,今日一别,隻怕日後就是不到黃泉,不得相見了。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擺擺手道:“你們走吧……”
貞筠的眼淚又一次刷得一聲落下,方夫人身形搖搖欲墜,可她連一點聲音都不敢發,隻能極力忍住滾滾而下的淚水,對貞筠擠出一個笑容。月池朝他們深揖一禮,轉身扶着貞筠一步步地離開。直到一行人出了方府的大門,她挺直的脊梁才略略松了下來。貞筠一驚,她擡頭一看,這才發現月池的額頭脖頸全部都是汗水。唐伯虎見狀道:“怎麼,剛剛還是威風八面,現在知道害怕了?”
月池扶額:“人命關天,害怕也得威風起來。隻是,又替您惹麻煩了。”
唐伯虎擺擺手,還未開口,曹知府就插話道:“豈止是麻煩,你簡直是惹下滔天大禍。還不快去向錢公公謝罪。”
月池聽罷,向錢太監拱手一禮道:“累您老人家白跑一趟,是小子的過錯,還望您老海涵。”
錢太監翻了個大白眼,陰陽怪氣道:“咱家活了這麼大歲數,從未見過你這種曠世奇才。這一趟也不算白來,至少長了見識不是。”
語罷,他一甩手絹就上了轎,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曹知府不由長歎一聲:“我就知道,這麼一作,天大的好機會也能被作沒。”
月池回頭看向唐伯虎:“我的雖沒了,師父的卻未必,不若我現在同您割袍斷義,您還能上前去向錢太監争取入宮做畫師呢。”
唐伯虎忙緊張地瞅瞅沈九娘,急急道:“胡沁些什麼,我也不去了。”
沈九娘大驚,她不敢置信地看向唐伯虎。仿佛雨過天晴,唐伯虎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我想清楚了,萬兩黃金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我又不是傻子,豈能為糞土而舍真心呢?但願老死花酒間,不願鞠躬車馬前。車塵馬足富者趣,酒盞花枝貧者緣。若将富貴比貧賤,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将花酒比車馬,他得驅馳我得閑。”
月池含笑接口道:“别人笑我忒瘋癫,我笑别人看不穿。不見五陵豪傑墓,無花無酒鋤作田。【1】”
兩人相視大笑,響徹雲霄,曹知府已經被驚呆了:“你們、你們實在是、實在是太過分了!”
唐伯虎搭上他的肩膀道:“曹翁,何必這麼較真呢。您就不必想那麼多,還是回去處理一下公務,準備來喝喜酒吧。我和九娘就要成親了!”
“什麼!”沈九娘這時才回過神,她驚呼一聲,紅暈漸漸爬上了她秀麗的面龐,她支支吾吾道,“這可不是能随便說笑的,我隻是一個……”
唐伯虎打斷道:“你是一個待我始終如一,情深似海的真心人。嫁給我吧,九娘,我再也不會做沒良心的事,我會一心一意地待你,至死不渝。徒弟為媒,天地為證。”
沈九娘定定看了他半晌,終于淚如雨下。她重重點了點頭,唐伯虎大喜過望,一掃這兩天的低迷。
月池正欣慰地看着這一對重歸于好的有情人,忽而感覺到身上一重,原來竟是貞筠暈了過去。月池手忙腳亂地扶住她,這才發現,她腰間及臀部上的衣物上,全部都是幹涸的血迹。受了這樣重的傷,又吃了這麼多驚吓,想必她已是強弩之末,所以才會在驟然放松時暈倒。月池顧不得做一個破壞氣氛的電燈泡,忙喊道:“師父,快幫忙叫個馬車來,得帶去她看大夫啊!”
幸好方貞筠身強體健,又醫治及時,再加上方夫人暗自送來分量不輕的銀兩以及桃花庵一家三口的悉心照顧,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她就好得七七八八,現下已然可以自由行走了。隻是,她還是不敢擅自走動,一來怕遇到唐伯虎這等外男得避諱,二來怕遇到自己名義上的丈夫覺得羞臊,因此,隻得天天與九娘待在一處。九娘溫柔和善,貞筠又一口一個師母,倆人倒是相處甚好。
這一日,貞筠接過沈九娘遞過來的紅棗烏雞湯,隻見淡褐色的清澈湯水中,幾粒紅棗漂浮其上,面上竟無一滴油花。她輕輕抿了一口,非但沒有尋常雞湯的油膩,反而帶着淡淡的回甘,一口下去,連肺腑都溫暖起來。她甜甜地笑了:“謝謝師母。真好喝。”
沈九娘揶揄道:“那你可謝錯人了,這可不是我做的。”
貞筠一驚,隻覺手中的碗都要端不住了,她面上飛起兩朵紅雲:“難不成,是、是他?”他那麼有才華的人居然還會做飯,還做得這樣好?
沈九娘肯定地點點頭:“阿越什麼都會做,不僅會做飯,還會縫衣裳咧。”
貞筠瞪大眼睛,随即羞愧道:“可是我、我的廚藝與女紅都隻是平平。他會不會嫌棄我無用啊?”
沈九娘連忙寬慰她道:“怎麼會,他要是嫌棄你,又怎麼會一大早就給你炖湯補身子呢?依師母看,他喜歡你還來不及呢。手藝平平沒關系,這些都很簡單,你這樣聰明的人,隻要肯耐下性子學上幾天,就可以趕上他了。”
貞筠的雙眼一時明亮如星子:“真的……那我現在就學,求師母教教我吧。他待我這樣好,我也想……替他做些什麼。”
九娘笑着點頭。她們倆倒是教學相長,一片和樂。可在門口聽到這一番對話的阿越本人卻是一個頭兩個大。唐伯虎見此情景當真是又好氣又好笑。他們兩人回到書房後,唐伯虎就道:“你現在知道棘手了,當時做出這種事的時候怎麼不過過腦子?”
月池無奈道:“那等十萬火急的情況,我若不用這種非常手段,怎麼能把她帶出來。”
“這倒也是。”唐伯虎點點頭。他所看不到的是,月池垂眸,眼底的精光一閃而過。實際上,她并沒有完全說實話。
她要求方夫人将貞筠下嫁于她,固然有想救她性命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她得找一個合情合理的法子,讓她能夠名正言順地避開宮中的征召。陷害她的這個幕後主使倒給了她重要靈感,隻要她私德有虧,不就會被黜落了嗎?與女子私相授受都是品行不端了,更何況與聲名不佳的女子訂立婚盟。故而在那樣的情景下,迎娶貞筠,實際是一箭雙雕的大好辦法。但這辦法的後遺症超過她的預想,這個情窦初開的小姑娘似乎因為她的一時看顧而看上她了!
唐伯虎想了想道:“這麼長久下去也不是辦法,不若幹脆告訴她真相吧。”
“不行。”月池一口拒絕,對着唐伯虎訝異的神色,她解釋道,“我還得再看看她的品性如何,這是事關身家性命的大事,不可不謹慎。”關鍵是這樣單純嬌憨的大小姐,八成心裡存不住事,萬一對她娘揭了出來,她不就要成為《農夫與蛇》的那個農夫了嗎?多年的人生經曆告訴她,永遠不要把自己的未來寄托在别人的仁慈上。罷了,月池心下道,來日方長,她才十三歲,慢慢再想辦法就是了。
然而,這奇葩的命運總是在同她開玩笑,在她好不容易放松下來,專注于眼前的生活時,它卻似脫缰的野馬,硬生生将她拉到了懸崖邊上。月池跪在香案前,聽着這公鴨嗓的太監拖長調子一句一句地念,那些官話套話她此時已是不耐煩聽了,她腦子都被一個念頭脹滿,皇帝還是要召見她!在她搞出這樣的事情之後!他到底是怎麼了!
皇帝的心思她管不着,也管不了,她隻能管住自己,必須得想個辦法,推了這樁差事。她正苦思冥想間,眼前就出現一張放大的白臉,吓得她險些跳起來,原來是頒旨的太監腆着臉湊到她面前,将一套蟹殼青色,夾紗料子的衣物奉于她,嘴裡還道:“這是錢公公托奴才贈予您的賀禮,錢公公還道,您這樣曠世奇才,在民間就如錐處囊中,鶴立雞群一般,是決計不會被埋沒的,這不,果不其然,您的出頭之日就到了。還望您飛黃騰達之後,不要忘記我們這些舊友啊。”
月池默了默,他當時說得那句“曠世奇才”,絕對不是褒義吧?這群見縫插針的死太監,她真是受夠了!
遠在千裡之外的北京城中,張皇後也是同樣的惱怒,又開始與弘治帝争執:“陛下,您拒絕讓奕兒直接入宮,說要經内閣及司禮監考核,一道挑幾個好的。這是按規矩辦事,臣妾無話可說。可是,閣老與大铛們千挑萬選,就挑出了一個這種身份的人物嗎!”
她修剪良好的指甲對着名冊狠狠戳戳了幾下,嘴裡道:“這種家世出身的人,怎配陪伴在照兒身邊?”
被點名的朱厚照不由翻了個白眼,母後估計也是忘了,在她嫁與父皇之前,張家同樣也是寒門小戶,若不是依靠後族發家,何至于煊赫至此。而父皇選這樣人的想法,他也明白,無非就是希望不要因伴讀一職而影響整個朝堂的格局。父親想着的是如何安撫文臣,母親想得是如何替娘家牟利,誰都忘記了,選伴讀的初衷難道不是為了他嗎?哼,拿他做筏子讨好别人,都不問問他的意思,他若是讓他們如願,就不叫朱厚照!
想到此處,他草草行禮告退就離開,徒留帝後二人在屋内吵得熱火朝天。從這一日起,他就開始挨個召見名單上的人選,這些打扮得斯文整潔的小書生都是懷揣着欣喜激動的心情入宮,卻都是一身髒兮兮,痛哭流涕地出宮。得知消息的弘治帝自然是嚴厲阻止,可已經晚了,皇太子的惡名已然傳遍了朝堂内外。
好幾個文士都輾轉向弘治帝請罪,說是自己的孩子資質平庸,實在不堪為東宮近臣。弘治帝是仁厚之君,他明白,自己的兒子是心肝寶貝,人家的兒子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啊。明顯這些孩子是受了不小的驚吓,否則他們也不會冒着得罪他的危險來請辭。想到此處,弘治帝歎了口氣,最後不但點頭應允,還賜下不少物件,以示安撫之意。
之後,他就将太子爺提溜到乾清宮來一頓臭罵。朱厚照如滾刀肉一般:“那是他們自己無能,怎能怨我。連這點挫折都受不了,日後如何能擔大任。”
弘治帝都被氣樂了:“這麼說,你還是在考較人物不成,你莫非真想要你表兄獨自在東宮陪你嗎?”
朱厚照狡黠地眨眨眼:“實話告訴父皇吧,畢竟是母後的侄兒,兒臣也不想做得太明顯,否則母後不會幹休的。還是等最後那個姓李的到了,兒臣再來個一箭雙雕,一道送他們回老家。”
“姓李的?”弘治帝不由莞爾,“那你可打錯主意了,這個姓李的非池中之物,不僅不會被你輕易唬住,還會讓你栽一個大跟頭。”
朱厚照一怔,他立刻被激起了好勝心:“一個庶民而已,能有什麼大不了的本事,能讓我栽跟頭。兒臣倒要看看,他是有三頭還是六臂。”
弘治帝似笑非笑道:“那父皇就拭目以待了。”
因着這一番激将,皇太子回宮後摩拳擦掌,日日數星星盼月亮,等着李越入宮。在太子爺都等得不耐煩的時候,江南庶民李越終于踏進了巍峨的紫禁城,開啟她波瀾壯闊的一生。
順天府來人通報時,弘治帝正與張皇後、皇太子在太液池畔遊玩,弘治帝聞訊後,含笑瞥了朱厚照一眼,道:“那就讓他過來吧。”
朱厚照心下不屑,他漫不經心地回頭,卻仿佛看到了楊柳清風,杏花煙雨撲面而來。他動作一頓,竟然呆住了。來人着一身雨過天青的直裰,外罩一件同色的紗袍,眉宇間天資靈秀,行動間衣裾飄飄,踏着暮春的韶晖走近,煙柳翠霧氤氲在他周身,一時竟給人如夢如幻之感,更顯得眼前之人離塵絕俗,似神仙中人。待他近前行禮時,朱厚照終于回過神來,他回過頭去,愕然看向弘治帝,您老可沒告訴我,姓李的長得是這麼個模樣啊。
弘治帝也很是驚異,他見過畫像,也聽說李越生得甚好,可萬萬沒想到,竟然已到了“意态由來畫不成”的地步。他面上不動聲色,心裡卻道,形容一般俊美算是長處,可過于俊美就過猶不及了。李越這幅模樣,明顯是屬于後一種。待李越擡頭展顔微笑時,這種感覺就更加強烈了。
侍立在弘治帝身後的王嶽與蕭敬也是面面相觑,特别是王嶽,他執掌東廠這麼些年,見過大風大浪無數,此時都不由心下發麻。他的确是想着生得俊俏之人易博得太子歡喜,可弄這麼一個笑靥如花的人來,他就算現在把自己的心剖開,說自己一片赤誠,毫無惑主之意,也沒人敢相信了啊。
張皇後倒是一改先前的嫌棄,她因弘治帝愛護,多年心性仍如少女一般天真爛漫,一見到一個同兒子年歲相仿,如仙童似得的人物,即便因他會奪侄兒的位置不滿,也做不出故意為難的事來。
弘治帝定了定神,就開始考較他的才學,這一問之下,發現他的确如情報所述,于詩詞一道頗為擅長,可在經學典籍上就較薄弱了,竟然比太子還要差些。這不應該啊,唐伯虎連中兩元,腹内确有真才實學,其經學造詣應當不輸于他的畫技,怎麼教出的徒弟是這樣。弘治帝不由問道:“怎麼,你師父難道沒教過你這些聖人之言嗎?”
月池忙跪下請罪:“萬歲恕罪,因草民入學尚短,故而家師還未來得及細授這些。”
弘治帝微微颔首,并未言語。月池看在眼底,急在心底,果然是做皇帝的,這般喜怒不形于色,完全看不出他想法如何,能不能來一個痛快的。她一走進這裡,就恨不得把自己的衣褲全部縫住,這不是演傳奇電視劇,一旦被發現,就是全家死絕。若是她還是同李大雄一家也就罷了,關鍵是她現在和方貞筠是一家。一面操心生死大事,一面又擔心禦前失儀,半個時辰過後,月池就覺身上泛起了潮意。
自她開口,朱厚照的視線就沒有從她身上移開過,他這等聰慧之人,很快就發覺了她的緊張。晶瑩的汗珠順着她羊脂一般纖白的手指滑落,無聲無息地滴落在地上,被灰塵湮沒。他心間突然浮現出楊鐵崖的一句詩:“螢穿濕竹流星暗,魚動輕荷墜露香。”隻不過轉念之間,他就罵自己鬼迷心竅,一個臭男人身上的臭汗而已,怎麼能與香字聯系上,哼,還以為是個多麼了不起的人才,見了天威龍顔,還不是一樣吓得瑟瑟發抖。
于是,在弘治帝還要再繼續詢問時,朱厚照突然開口打斷:“父皇恕罪,兒臣鬥膽,您日夜操勞國政已是疲憊不堪,今日難得與母後遊玩,怎能将大好時光都耗費在這樁小事身上。這伴讀既然是為兒臣所選,不如接下來就讓兒臣來考校吧。”
弘治帝聽到開頭尚覺慰藉,聽完之後哪裡還不知他打得鬼主意。隻是他一向溺愛孩子,明知他的小心思,也依舊願意縱容。他點點頭:“既如此,你來問。”
朱厚照拱手謝恩,轉身就要帶着月池走。這下弘治帝與張皇後都怔住了,弘治帝連忙喝止道:“站住,你往哪兒去。”
朱厚照回頭一臉純良:“自然是回文華殿了。太液池畔風景秀麗,卻非應試之佳所。”
弘治帝還待再言,朱厚照卻搶先道:“母後,要不您把表兄也叫過來,讓他也幫兒臣參謀參謀。”
張皇後一聽喜出望外,豈有不應之理,這下弘治帝也不好再言,他總不能在妻子面前說她的兒子對侄子不懷好意吧,這個臭小子。弘治帝警告地看了他一眼,待他離開後,他又吩咐蕭敬道:“你跟上去瞧瞧,莫讓太子做出什麼出格之事。”
弘治帝的意思很純潔,可聽到王嶽與蕭敬耳朵裡就完全變了,特别是他們心裡尚存疑影的時候。王嶽的一對腫眼泡一時更似凸眼金魚,心裡亦掀起了驚濤駭浪,什麼叫出格之事,莫不是連萬歲爺都擔心,太子會對李越欲行不軌……
月池此時無暇顧及這廂的暗流,她的注意力又轉移到了這位比她還小三歲的皇太子身上。此刻他已經坐上了辇架,月池就像跟班似得走在他的右手方。這位活生生的明朝皇室并不像教科書裡的朱元璋一般,長着一張鞋拔子臉,相反,相貌稱得上俊秀,臉頰兩側還有嬰兒肥。如果穿得是現代裝束,而不是一身華貴的明黃制服,她說不定還會含笑喚一聲小弟弟。可惜,就憑他适才說話的方式,她就不敢将他當做一個普通的孩子。考校,他是打算怎麼來考校?
月池正忐忑間,朱厚照就開口了,他說得第一句話是:“你們李氏是不是出美人?”
月池:“……???”
這話她委實不知如何來接,朱厚照斜睨了她一眼,也察覺到她的不解,他嘴角一翹,問道:“你可看過《萱草記》,其中的旦角也姓李,恰與你同姓。”
月池此刻萬分慶幸自己不是與朱厚照面對面說話,她豈止是看過,她甚至還一句句斟酌校對過呢。不過在大驚之後,月池就迅速冷靜下來,他隻是随口問一句而已,如她此刻露出馬腳,這才是大大不妙。想到此,她立刻垂首作恭敬狀:“啟禀殿下,這是江南時興的戲目,草民自然也是去聽過的。”
朱厚照恍然:“孤一時都忘記了,這戲就是從應天府傳來的吧?”
這句話卻是問他左手方的劉瑾了,劉瑾一想起這事就牙疼,他應道:“回爺的話,正是。”
朱厚照聞言又笑道:“說來,你們都姓李,又同是江南人士,還都生得姿容甚佳,莫非是有親?”
月池深恨,當時為何沒有将姓也改過來,不能再讓他這麼問下去了。她思索片刻,按照唐伯虎對唐氏族長編造的話語說道:“殿下說笑了,雖同在江南省,可那李鳳姐是池州府人士,草民卻是祖籍蘇州府,因而素不相識。”
朱厚照挑挑眉,月池見他神色尚和煦,壯着膽子問道:“草民鬥膽請教殿下,我們這是往何處去。”
朱厚照一愣,随即道:“你莫不是在父皇面前走神,連話都聽不清了。”
月池道:“草民雖是第一次進宮,但也曾聽說,文華殿乃太子攝事之所,端本宮乃太子寝宮,統稱東宮,理應唯于日出之地才是。”
她未說出口的是,他們現在卻是在往日落之地走。她又不瞎,當然會發現不對。不過聽在朱厚照耳裡,卻又是另一回事,他道:“孤在你之前,已經傳召過七八位伴讀人選進宮,他們無一不是戰戰兢兢,垂首随引路太監前行,不敢行差踏錯一步,故而有時到了地方半晌,才發覺不對。剛出發就察覺,還敢開口問的,就隻有你一人。果然是有幾分膽色的,這下就更好玩了。”
月池一驚,既為這句話,又為這話中的未盡之意。她突然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而這不祥的預感在看到校場和校場上好幾籠子的狗時化作了現實。同她一樣被吓到了還有另一個少年,其着沉香色直裰,生得白胖富态,隻是對着這麼多汪汪大叫的狗子,饅頭臉也皺成包子狀了。
他一見朱厚照就急急道:“太子殿下,敢問這是何意呐。”
朱厚照并未立時搭理他,待到坐到躺椅上,抿了口茶之後,方悠悠道:“這還不明顯嗎,給他們一人一副弓箭,誰在最短的時間□□死的狗最多,又被咬傷的最少,誰就獲勝。表兄,莫怪孤這做表弟的沒提醒過你,動作快些,萬一被咬得鮮血淋漓,甚至掉下一塊皮肉來,那滋味可不好受。”
月池憐憫地看向身旁搖搖欲墜的小白胖子,這是親表弟嗎?在看到群狗大叫着出籠,如一片烏雲朝他們卷來時,月池得到了答案,估計不是。此刻,張奕已然魂不附體:“太子!太子表弟!太子表弟饒命啊,姑母救我!”
說着,他轉身就跑,月池攔都攔不住。養過狗的都知道,人越跑,狗越追。果不其然,大部分狗拔腿朝他沖了過去,隻有小部分朝月池奔來。月池歎了口氣,一動不動,不出她所料,狗子很快就開始蹭她的小腿求摸。一旁的小太監發出了驚呼聲,朱厚照的神色也從訝異轉為興味十足,他召她過去:“你是怎麼發現的?”
月池垂手道:“草民心想,太子宅心仁厚,必不會有意傷害我們,估計隻是想同我們開個玩笑。草民家中也養過狗,宮中的犬隻,應是供貴人賞玩之用,必是最溫順且訓練良好的品種。隻要不引起它們的狩獵本能,它們就不會張口咬人。”甚至都不會追人。因為它們從一直出生長到現在,都學得是如何撒嬌,而不是如何行兇。
朱厚照撫掌大笑:“孤還從來沒見過你這麼有意思的人。你平常在家中做什麼,也是讀書習字嗎?”
來了,來了,月池笑道:“這是自然,不過家師喜好遊山玩水,草民也跟着走了一些地方。”
李月池誠心想要哄人,就沒有哄不好的時候,朱厚照自幼長在宮廷,困在朱紅色的宮牆内,自然對外面充滿好奇,當即聽得津津有味。于是,蕭敬帶着灰頭土臉的張奕回來時,見到的就是二人相談甚歡的情景。他不由沉下臉來,他是在皇室服侍的老仆,對這些王公貴族家中的污糟事知道的是一清二楚,就說太子爺的幾個堂叔堂伯,哪個家裡沒有一兩個清俊小厮?
李越生得這般模樣,初見之下就能與太子投契。即便他并無那方面的意思,可皇太子正值慕少艾的年紀,難保不會動心。萬一鑄成宮廷醜聞,太子不會有事,死得就是舉薦李越入宮的王嶽,連他說不定都要受池魚之殃。不行,此人絕對不能留在宮中。
在這位皇帝身邊的大太監近前時,月池就一直暗暗窺探他的神色,卻沒有從他身上感受到一絲一毫的交好之意。宮中的嗅覺最靈敏不是動物,而是太監。皇帝近侍待人接物的方式八成就能反映皇帝本人的态度,這是不是就表明……她安全了?月池心下大定,不枉她趕出這套衣裳,做得這場戲呐。
時光回溯到幾個月前,剛拿到聖旨的李月池隻覺頭痛至極,這是皇帝的傳召,想要推脫哪裡有那麼容易。小病小痛搞出來沒用,缺胳膊少腿倒是成,可無緣無故受這麼重的傷總得有個緣由,再說了,明朝這麼差的醫療條件,說不定直接就一命嗚呼了。若借口有其他事務要辦,不必皇上,光錢太監就能将她這個不識擡舉的東西弄死。唐伯虎的意思是要不幹脆實話實說請罪,月池一口否決,即便注定死路一條,她也得掙紮到筋疲力竭後方能安然赴死。思前想後,她隻能走這一趟,當面将此事推掉。
可這更是一項高難度的工作,原因在于讓對方放棄她很容易,但若要一個人都不得罪,還能讓他們棄她不用就是難上加難了。可她必須要做到這一點,現任皇帝、未來皇帝,東廠廠公,司禮監秉筆與内閣大學士,這其中任何一人捏死她就像捏死一隻螞蟻那麼簡單。因此,她既不能表現得過于愚蠢,又不能表現得聰明過頭,既不能惹人過于喜歡,也不能讓人心生厭惡,她身上的一切都必須恰到好處,此外還得有一個大家無法忍受的點,并且他們不能把這一點歸咎為她的過錯。
當月池列出這些要求時,連她自己都覺有些崩潰。于是,她說服貞筠與她同行,明面上的理由是帶拙荊去京城找名醫治療寒疾,實際上一是因女眷随行,方便拖延時間,二是有她在,無緣無故,誰也不會把她往女子身份上想。就在這一路的晃晃悠悠中,終于被她想出了應對之策,就是她的臉。
打扮得十分亮眼入宮,表現得詩詞上佳,卻舉業平平,同時又與皇太子較為投緣。在男風盛行,太子頑劣的前提下,一個粗通典籍的俊俏伴讀不會對太子的學業帶來太大幫助,反而會對太子的操守造成極大的誘惑。如果不出意外,過幾天弘治帝大概就會叫她回去了,說不定為了安慰她白跑一趟,還會給她一些賞賜,這下又能置地添業了。
想到此處,已經回到驿館,坐在房間中的月池就不由莞爾,一旁的貞筠見狀又氣又堵:“刀都架到脖子上了,你還笑,有什麼好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