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剛洗好,不能和一肚子壞水的人在一塊。
難怪人說:“樹不要皮,必死無疑。人不要臉,天下無敵。”這是想一箭雙雕,用一個不可行的方案,倒逼他們不得不趕緊想主意。
紙币取代金屬貨币,本是一種進步。可前提是發行紙币的機構,要有讓大家相信的能力。有大明寶鈔的前車之鑒在,老百姓又不是傻子,還能被坑兩次?
月池道:“您不必擔憂,等他出門子去用寶鈔買點東西,就知道輕重了。”
他怎麼去買?你給他寶鈔,叫他去買嗎?劉健默了默,明智地沒有選擇追問。
他隻是歎:“可以皇上的脾性,即便暫時不發銀鈔,也會出其他的主意。”
月池:“……”到底是親師傅,一下就說到了點子上。他總是要達成目的,他們畢竟是做臣子的,能攔得住一時,難道還能攔住一世?
劉健道:“此事,終歸要尋一個妥善之策。”
月池一時無言,劉健又道:“先用膳,這哪是一時半會兒能想出來的,總得耐心等等吧。”
月池應了一聲。她拿起一個餅,咬了一口,軟到流心的南瓜餡和着蜜汁淌出來,金燦燦得叫人心醉。
劉健道:“好吃吧。”
月池失笑:“師母真是好手藝。”
劉健捋須道:“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如沒有這新作物,又哪來新佳肴?”
他看着南瓜,目光柔和:“這金瓜,極易成活,又能充饑,是救災活人的至寶。當時你力主開關時,老夫十分反對,看來,到底是我們老了。”
月池道:“這是人之常情。您能清楚地看到風險,卻無法預估收益,如此一來,當然是穩妥行事最好。更何況,如今确如您所料,麻煩不少。”
劉健道:“‘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所以才有‘明者因時而變,知者随事而制’的古訓。你的主張的确為萬民帶來了福祉。這幾年來,四方仍災害不斷,可民間起義卻銳減。這正是有抑制兼并,助農育農的善政在兜底。老百姓能夠安居樂業,又豈會铤而走險。然而,海外金銀的湧入,也帶來了不可預料的變化。要不是你提醒,老夫還不知道,伯安在兩廣做成了一樁大事。”伯安是王守仁的字。
月池的動作一頓,她不動聲色道:“那麼,您怎麼看呢?”
月池回到鎮國府時,已是深夜了。她一入門,就覺暖意上湧。可直到浸泡到水池中後,她才覺發麻的手足在好轉。她聞到了硝石硫黃的味道,又是溫泉水。層層紗幔外,傳來了隐隐約約的箫聲,如怨如慕,好似波月水風。寒夜聽箫,按理說更叫人心碎,可她卻笑了起來。
箫聲一頓,外頭傳來他的聲音:“你笑什麼?”
月池雙手捧起了一掬水,道:“和男人秉燭夜談,我心裡高興。”
朱厚照:“……”
他慢慢踱步過來:“那不知,是個怎樣的青年才俊?”
月池凝神一想:“學問比你高,人品比你好,說話也比你講道理。”
朱厚照咬牙:“你還真會睜眼說瞎話啊。”
月池分明聽見他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卻依然不動聲色。她慢慢梳理着長發:“我隻會說實話。何況,你不也是這麼認為?”
她已在波光粼粼的水中看到了他的倒影。他本能察覺到不對,卻顧不得細思:“不過是個能用的人罷了。”
月池嗤笑一聲:“撒謊。你自己不敢說的事,就讓他來替你跟我說,難道不是覺得他比你要強得多嗎?”
“……”朱厚照道,“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朕和内閣商議政務,他們轉頭卻跟你說了,朕還沒問他們私洩禁中之罪呢。”
月池道:“是嗎?這麼說,你是不想找我出主意了?”
朱厚照一噎,撒謊是很容易的,可撒謊的後果如何卻是無法估量。就是這麼一遲疑,一下就露餡了。
月池一轉身,一捧水将他潑了個正着。水珠順着他的兇膛淌下去,他不怒反笑:“我等你到這會兒,你就是這麼回報我的?”
月池上下掃視了他一圈,眼中露出絲絲笑意:“知道是什麼時候暴露的嗎?”
朱厚照皮笑肉不笑道:“請指教。”
月池伸了個懶腰:“還是老毛病。要是心裡沒鬼,我這麼晚不歸,你早就找上門去了,還會有心思在這兒吹箫?”
她拿起巾帕,準備起身:“這樣的好水,總不好我一人享用,你也來泡泡吧。”
他一把拽住她:“那你呢?”他有些挪不開眼,這難道不是邀請嗎?!
月池低頭粲然一笑,把他的爪子拎開:“我剛洗好,不能和一肚子壞水的人在一塊,不然又弄髒了,就麻煩了。”
朱厚照:“……”
他心知,今晚是聊不出什麼來了,隻能明兒再說。可讓他沒想到的是,第二日月池一大早就把他搖起來。
他揉了揉眼睛,嘟囔道:“今天休沐,沒有例朝!”
月池繼續把他往起來拖:“廢話,就是因為沒有例朝,我們才要抓緊時間出去。”
朱厚照眼前一亮:“你想開了,想去玩了?”
月池笑得和善:“當然,去看你最喜歡的動物。”
然後,她就把他帶到了上林苑。
秦時就有上林苑,主要供君王遊幸、騎射、祭祀。可明時的上林苑的功能卻不同。明太宗朱棣奪了侄兒的皇位後,就想遷都北京。可遷都事關重大,需要多方籌備。而上林苑就是他為保障新皇城食品供應所建立的莊園。上林苑監下轄十個部門,其中良牧署負責飼養牛、羊、豬等家畜;蕃育署負責飼養雞、鴨、鵝等家禽;嘉蔬署負責種植糧食和蔬菜,說白了,這就是個大型養殖基地。
朱厚照看到在泥裡打滾的肥豬:“……這就是你帶我看的動物?”
月池:“你就說是不是吧。”
中國人講究一個來都來了,皇帝也一樣,既來了這裡,好歹溜達溜達。月池在上林苑的作為,他是了如指掌,可知道是一回事,親眼目睹又是另一回事。
良牧署的典簿隻是九品芝麻官,連紫禁城的門都邁不進去,哪裡還能想到活龍今兒能到他前來。他感激地看着月池,恨不得立馬給她磕一個。月池一笑:“别愣着,萬歲親至,還不述職。”
典簿連聲應是,忙戰戰兢兢地彙報情況:“萬歲容禀,在朝廷教化前,民間畜牧多是粗養亂治。所謂粗養,是指畜種類多混雜,血統混淆,飼料單一,廄舍陰濕穢臭,以緻牲口品種不純、效率低下,且多發疫病。所謂亂治,是指百姓智識不足,牲畜得了疫病,身上出現紅斑等症狀,他們便以烙鐵燒紅後,灼焦牲口皮膚,并且刮去焦皮,以為如此牲口就能好,孰不知這樣弄下去,疫病傳染得更快。”
糟糕的前情說完了,就該講講他們的功績了。典簿低眉順眼道:“承蒙陛下委以重任,又有李尚書多番指點提攜,良牧署目前主要是在良種培育、飼育改善、疫病防治三項上下功夫。在疫病防治上,臣等是召集有經驗的農戶和獸醫,對常見的幾種疫病的防治下功夫、來試驗。所出的成果,則交付給戶部庶吉士,由他們編成畫冊和順口溜,以便廣為流傳。在飼育改善上,李尚書指示需想出窮苦老百姓也能用的法子,所以我們的飼料和廄舍都是用最低廉易得的材料……”
典簿耍了個心眼,疫病防治和飼養改善的成果,皇爺八成看不懂,也不想看。李尚書給了他這個露臉的機會,他當然要拿出最直觀的功績,讓皇爺留下深刻的印像!所以,他把良種介紹放在最後,趁這個時間讓手下把牛全部放出來。這麼好的種牛,這能耕多少田啊!
他的聲音都不由拔高:“在良種培育上,我們抓住了種豚和種牛的培育。您看這裡……”
他躬着身,自豪地伸出手去,皇上的确看到了很多健壯的牛,可牛牛間妖精打架的情形,也一覽無餘。
典簿:“??!!!”
月池:“……”
朱厚照:“噗。”
典簿差點吓得尿褲子,月池緩緩綻開笑容:“真不錯,您覺得呢?”
朱厚照一臉正色:“是養得挺好的,賞。”
上林苑并非連綿在一片,而是分布在京郊。在前往嘉蔬署的路上,朱厚照已是笑得渾身發抖。月池隻覺整個馬車都在随着他晃悠,他湊到月池身邊,一會兒撩撩她的頭發,一會兒摸摸她的耳朵:“原來你喜歡看這個,不早說,我那兒還有大象和食鐵獸呢,随你看個夠。那牛确實挺壯的,你注意沒……”
月池深吸一口氣,她偏過頭道:“這算什麼,你看過蝸牛做嗎?”
朱厚照一愣:“蝸牛也能?”
講完了蝸牛精華滿殼,蜜蜂硬拔蛋蛋的故事後,他終于安靜下來。月池心道,果然,對付變态,隻能比他更變态。然而,過了不到一炷香的時間,他就又湊過來:“你能再說說細節嗎?”
月池的瞳孔微縮,朱厚照的眼睛亮晶晶的:“我突然有了靈感!我還沒寫過妖怪的話本呢,幹脆寫一個公蜜蜂精和母蝸牛精的悲劇故事……”
月池嘴角在抽搐,她道:“好啊。這一定要付梓出售,必定會風靡天下!”
朱厚照:“……”
雙方都豁出去的結果,就是兩敗俱傷。
得到消息的上林苑監正,先沖到良牧署,誰知撲了個空,又隻能馬不停蹄地趕到嘉蔬署,結果看到一臉菜色的皇爺和尚書,一顆心都要吓裂了,不會是因為他遲來,所以觸怒了君上吧?
誰知,見他來,兩個人都松了口氣。朱厚照喝了口茶,勉強定了定神:“這嘉蔬署關乎農耕,還是先說正事。”
月池壓下胃裡翻滾:“陛下英明。”
在洪武年間,嘉蔬署管轄九百戶栽種戶,耕種約九十六頃二十九畝的土地,專為宮廷及光祿寺供應蔬菜。這些栽種戶又稱菜戶,多是從山西拘役而來,要求他們自備牛具種子,千裡迢迢到這裡墾荒。随着宮廷壓榨越狠,菜戶逃還山西的人數的越多。抓了又跑,跑了又抓,已經形成了惡性循環。直到月池借朱厚照想嘗鮮的由頭,命上林苑監下下力氣培植海外良種後,這種情況才得到逆轉。
以前為官不仁的監正被黜免,取而代之出身農家的新人。新官上任,上林苑監的風氣為之一肅。之後因着宗藩條例出台,内庫漸為充盈,又為嘉蔬署增添了耕牛和海外種子,這才叫菜戶安心能留下種地。
新任監正心知,單靠四體不勤的讀書人不但種不出新作物,還有可能毀了種子。他眼看月池給第一任治農官馬卿的支持,不由活絡了心思,鼓起勇氣來找月池。月池不怕他們要錢要物,就怕他們敷衍了事。她果然和戶部尚書王瓊商議,命各州縣推舉精于耕種的老農,又托王守仁從海外引回有種植新作物經驗的人士。這些引進的人才,果然對海外作物的落地生根,起了極大的作用。
監正心知,土豆已經被馬卿搶占了先機,上林苑監人要出類拔萃,就隻能在其他作物上下功夫。伴随着開關,海外商人為了獲取中國的貨物,除了拿銀子,就隻能拿西洋武器和新作物。在如此有利的先天條件下,嘉蔬署果然獲取了三種重要作物,那就是南瓜、玉米和甘薯。土豆一旦發芽或表皮變綠就有毒性,可南瓜、玉米和甘薯卻沒有這種煩惱。特别是南瓜和甘薯,南瓜結實大,又易活;甘薯本身又具有抗澇、耐旱、耐瘠等特性。先天如此優越的作物,當然更要種出個明堂來。在朱厚照的萬壽節上,上林苑就獻出了長約二丈,橫卧高五六尺的巨型南瓜,大家都以為是有神助【1】。
朱厚照龍顔大悅,讓切分賞賜群臣。誰知,這大瓜是中看不中用,長成這樣,壓根就咬不動。戶部尚書王瓊是萬分慶幸,沒把這弄成一道菜送到國宴上去,不然人就丢大了。月池為此還好好提點了一番嘉蔬署,叫他們别沉迷嘩衆取寵,忘卻初心。她能把他們擡起來,也能叫他們摔下來。
上林苑監正和嘉蔬署典簿顯然都還記得教訓,他們這次沒敢再炫耀這些奇大之物,反而說些農耕技術。典簿道:“……臣等從海外汲取經驗,總結出了套種之法。”
他們甚至拿出圖紙來比劃:“……您看,完全可以在一塊田中,種上玉米、南瓜和大豆。玉米喜陽,又生得高,可以作遮陽之用。玉米之下,便可植喜陰的南瓜。玉米在上遮擋日光,南瓜在下庇護玉米的根系。另外,為增肥,還可種上大豆。這正是錯落有緻,三方互利。【2】”
朱厚照難得真心覺得不錯:“你們确實用心了,都有賞。”
上林苑辛勞這麼些年,不就是為了這個字,當即感恩戴德,接着就歡天喜地地退下了。
廣袤的田野中,他們二人漫步。
朱厚照又問月池:“這些良種農技的推廣如何?”
月池道:“目前還是在京郊試推。翰林院那邊正在編戲作畫、編順口溜,已經寫好了十來本,但部分還是書生氣太重,被我打回去重改。鴻胪寺已經寫出了三本菜譜,目前正在做最後的修改。等天氣再暖和些,應該就可以大規模宣傳。”
在良種還未全面推廣時,李越就通過治農官推進農業發展,整肅漕糧運輸體系,創造了未加賦而糧庫足的奇迹,如今良種入世,畜牧發展,還有這麼源源不斷的關稅補充,他們再也不用緊巴巴地過日子了!
月池似笑非笑道:“怎麼,高興得說不出話來了?”
朱厚照失笑,他拉着她的手:“難道你不高興?”
月池道:“我當然高興,隻是,高興之餘又不免遺憾。這就是目前朝廷的所創造的極限了,未免,太低了些。”
朱厚照的笑意凝固在了臉上。
月池問道:“我知道,你不放心财權旁落,希望我能替你出謀劃策。這自是應有之義,不過為了将來計,我也有個小小的請求,希望你答應。”
朱厚照漫不經心地捋了捋她的鬓發:“說來聽聽。”
月池道:“你該開經筵了。”心學問世,需要一個盛大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