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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8章

貴極人臣 瀟騰 4413 2024-08-29 11:11

  李禦史重重将茶碗磕在桌上,道:“夠了。”

  經過這段時日的将養,劉公公的體态倒是有了幾分昔日的風采,隻是神情上遠沒有往昔的自信張揚。他穿着一身絲綿衣裳,不敢置信地看向月池:“你再說一遍,讓我去做什麼?”

  月池不由失笑,她把茶碗放在一旁,笑道:“去收錢呐。這不是您老做慣了的事嗎?”

  “可、可是,今非昔比了啊。”劉公公往日以收受賄賂的方式替朱厚照斂财,可那時他是東廠督主,是為皇帝做事,但是今日……

  月池道:“您老如今還是東廠督主,還是為皇帝辦事啊。”

  劉瑾眼前一亮:“你會這麼好心,肯讓我将收到錢全部送回京中?”

  月池拈起一塊白糖糕:“當然不會了。我這裡也是離了錢寸步難行。”

  聽他提出要求,劉瑾反而放下心來,能讓他做事就好,就怕把他一直晾着。劉公公眼珠子一轉,他腆着臉道:“這送錢畢竟是暗地裡的事,如想讓張永等人忌憚,您還得讓我在明路上露露臉呀。”

  時春坐在一旁不敢置信道:“你的臉皮究竟是什麼做得?你把我們害成了這樣,居然還好意思找我們幫忙?”

  劉瑾翹着二郎腿,流裡流氣道:“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我以前是害過李禦史,可你們也是坑過我啊。如今,是張永和谷大用要害咱們倆,咱們應該同舟共濟才是。”

  月池都被他逗笑了,她道:“您老有這份心兇氣度和能屈能伸的本事,難怪能在宮中屹立不倒這麼多年。”

  劉瑾擺擺手道:“我哪裡比得上李禦史你年少成名,我也是到了不惑之年,才悟出了這份真谛。”

  月池扯了扯嘴角:“不說閑話了。我隻能說,人生地不熟的,要露大臉的機會,即便我給,你也不敢上,倒不如穩紮穩打,從營建鑄造等小事入手。”

  劉瑾略一思索,事到如今,皇爺将他作為棄子,魏彬遲遲不來消息,他也隻能先應下李越,等他脫了這牢籠,再慢慢想重得聖心的辦法。于是,他是一口應下:“沒問題。老劉我一切唯李禦史馬首是瞻,您讓我往東,我不敢往西。”

  月池撫掌道:“好得緊,那就靜候我的消息吧。”

  至此,劉公公就開始和宣府等地的宦官頻繁交往,今天踏青,明天釣魚,劉公公盡量将人帶到山野之中去,尋些野趣。一是免得在城裡鬧得太紮眼,又惹得聖上不喜,二是一行人浩浩蕩蕩外出的境況,也是能讓張永等人忌憚。他每晚拿着銀錢禮物,累到腰酸背痛回來,旁得不說,倒是把身子骨又練結實了。

  而月池這邊,她讓張彩去瞧瞧,哪裡有盡快能上手的要務。然而,她來此的聲勢太過浩大,一方面讓這上上下下不敢小瞧,可另一方面也讓他們不敢說實話。他們料想,原本巡按禦史就有彈劾之權,她這麼一個近臣來此,若是哪裡看不順眼,一本參上去,還不是一參一個準。為了以防萬一,還是瞞得密不透風安全些。

  是以,這些官吏是無微不至地讨好張彩和她,可一談及公事,就是兜圈子、打馬虎眼、拿一些小事搪塞,比如府學中的訓導不足、學子憊懶等等。張彩去時為了取信于人,已然放出話去,此刻也不好自打耳光,隻好一一去處置。他陷入了繁瑣事務中,每日雖也累得不行,可仔細一琢磨,竟也沒辦成幾樁要務。

  月池心知,這從上往下的路早已被堵塞,為今之計,隻得從下往上。然而,她的身份,卻使得從下往上的路也不是那麼好走。百姓和官員最主要打交道的方式,就是告狀。

  可根據《大明律》,越級上訴,是不被提倡的行為,如非要越訴,那麼原告就得挨五十大闆。而她作為巡按禦史,是代天子巡狩,所到之處猶如天子,實際卻不是天子,民衆若想到她這裡來告狀,就得先挨上八十大闆。尋常老百姓,如無血海深仇,怎會願冒着性命危險,去吃這種苦。

  月池思來想去,打算先召集鄉紳,看看此地的風氣。住在宣府城西的馬員外一早就起了身,準備去拜見京裡來得天官。他昨日已然再三檢查,本以為肯定是萬無一失,可今早臨走時,還是發現了纰漏,居然還是大纰漏。他沒準備美婢!

  馬員外捶兇頓足:“我這腦子是怎麼長得,老爺們哪有不好色的!這沒送美婢,若是惹得他記恨,不是把全家都坑死了!”

  他的老婆也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全家人手足無措了好一會兒,最後才一合計,把家裡的丫頭全部都叫了過來。馬員外抓緊時間,沙裡淘金,總算挑出兩個略平整臉的,急急帶上了車。

  他到了巡按察院後,就在差役的指引下,繞過公堂,等在了知味堂前。一衆宣府附近的鄉紳都在此等候。馬員外環顧了一周,隻覺心都涼了半截,因為人人都帶了女子來,就屬他家帶得最醜!

  馬員外額頭沁出密密的汗珠,險些就要一頭厥過去。但是一想到一家老小和族裡的境況,他才勉力支撐着,他心道:“等禦史老爺一來,我就請罪,說我回去一定再挑好的送來。應該沒事吧,應該沒事吧……”

  他正如坐針氈時,就聽差役道:“李禦史到。”

  馬員外忙和衆鄉紳一塊起身作揖,接着就聽見一個柔和的聲音說:“免禮,都坐吧。”

  馬員外戰戰兢兢地坐下,微微擡眼去望這位京裡來的禦史,果然如瑤林玉樹一般,讓人一見難忘。可誰知,這位禦史在環顧一周後,卻沉下臉來。馬員外一驚,難不成是看到他送得人不好了?”他決定開口為妙,忙起身道:“李禦史遠道而來,辛苦了,這些都是晚生等和鄉親們的一點小心意,還望禦史您先笑納。粗陋之處,還請您寬宥一二,下回面見禦史,晚生一定好好備禮……”

  半晌,他方聽到上首的人說:“這事想來是下頭人的疏忽,難道本官差去的人都沒有告訴你們,本官不收禮的嗎?”

  馬員外愕然擡頭,身後也傳來竊竊私語,就聽李禦史道:“竟然連話都能傳漏,要這些人還有何用,都換了去吧。”

  換了?!馬員外萬不曾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就一句話的功夫,這麼雷厲風行的嗎?李禦史身旁的一位老爺也如吞了蒼蠅一般,隻見他期期艾艾道:“李禦史,這恐怕……”

  李禦史微微一笑:“我知道周禦史你宅心仁厚,可這些狐假虎威的小人,想來是做慣了這種事,待會兒去他們家中一搜,定會搜出不少新鮮物什。若讓這起子人在外借着我們的名頭為非作歹,那不是誤了我們自個兒,索性都換了去。難道偌大的宣府,還找不出幾個好人充差役不成。您說是吧?”

  周禦史還能說什麼,隻能唯唯而已。馬員外低下了頭,隻聽遠遠傳來幾聲叫嚷,但很快就被悶哼聲取代,接着就連一點兒聲音都沒了。被拖出去了……他正滿心茫然時,就聽李禦史道:“諸位都是有名的紳士,朝廷的官員數目有限,治理一方,整頓風紀,許多時候是靠各位的兢兢業業。”

  衆人忙說:“這是份内之事……禦史言重了。”

  馬員外聽到這裡時已經有些不解,難道是因為鞑靼犯邊,所以朝廷覺得要來給他們緊緊繩,接着他又聽李禦史道:“宣府地處險要,此地的平安,甚至關系到京師的穩固。是以,萬歲才遣本官來,想問問諸位,自己所在的村落中,可有什麼難處,需要朝廷來解決?”

  解決難處?馬員外心裡根本沒當真,哪有這樣的事,老爺們不來刮地皮找事就謝天謝地了,還指望他們解決事。他聽到旁邊的張秀才道:“回禀禦史,聖上英明仁厚,大人們亦是愛民如子。晚生所在的張家屯,真真是一片和樂。”

  “回禀禦史,晚生所在的二台子亦是如此,民風淳樸,百姓安居樂業,齊頌天恩。”

  “回禀禦史,晚生所在的郜家窪不僅民淳俗厚,并且年年都是五谷豐登。這都有賴諸位大人的德庇呐。”

  “是是是!”馬員外眼見大家都要把詞說完了,趕快抓住機會跟上,“回禀禦史,我們申家屯村也是……”

  誰知,輪到他了,這馬屁卻拍到了馬腿上。李禦史重重将茶碗磕在桌上,道:“夠了。”

  馬員外被吓了一個激靈,他忙深揖到底,連頭都不敢擡。他眼看一雙皂靴慢慢踱到他面前來,扶起了他。李禦史道:“本官奔波數日而來,可不是聽大家這些話啊。即便沒有大難處,難不成一點兒小事都沒有嗎?”

  馬員外脫口而出:“自是沒有、沒有聖上,英明神武,我等沐浴天恩……”

  他說到最後自個兒都說不下去了,隐隐覺得有點不對勁,李禦史的話想是另有深意啊,他怎麼想是期盼他們說出問題來。難不成是官員内鬥,他需要誰的把柄,這可萬萬不能摻和進去。

  許是他的臉色太差,李禦史忽而笑道:“你們是想到哪裡去了。罷了,就實話告訴大家吧,本官因開罪了萬歲出京,到了此地自然是要舉止有度、有所建樹。而鞑靼年年犯邊,我們這兒是勝少敗多,皇上心裡對各位同僚也有些……是以,我們得做點實事,方能讓聖上龍心大悅。大家都是有頭有臉的紳士,對所在村子的境況想必是一清二楚,何不說說,助我們一臂之力呢?”

  原來是這樣,馬員外這才放下了幾分心,誰知張秀才又道:“竟是如此,禦史何不在此修一座報恩寺,為皇爺祈福,這不是比在鄉裡折騰,更能挽回聖心?”

  一旁的周禦史聽罷就眼前一亮:“是啊,是啊,李禦史,這倒是個好主意。萬歲崇佛,若我們能修一座宏偉的寺院,豈不是更能彰顯我們一片忠心?”

  李禦史擺擺手道:“我也是想過這點,隻是這做不到萬歲心坎上啊,萬歲日日為此地的安穩擔憂。咱們修一座廟,不僅耗費銀錢,或許還會讓聖上覺得我們不務正業,這不是……适得其反嗎?依我看,事無大小,仔細做一些,累計起來,也算得是功德了。”

  周禦史聽罷點頭稱是,兩位老爺都點了頭,底下的鄉紳才敢期期艾艾地開口。每說一點,李禦史就贊一句,說得多的,李禦史甚至還會垂詢姓名。衆人不由起了攀比之心。

  就連馬員外自個兒也不願落後,他已經兩次拍馬屁拍到馬腿上了,如今好不容易找準了方向,當然要多說一下,從流民流竄,說到水旱蝗災害,再談到鞑靼燒殺搶掠,說到口幹舌燥方停歇。

  李禦史聽得顔色愈發和煦,當日中午就在觀風堂中擺宴,宴席之上詩詞唱和,甚至提出還将他們的詩句集成詩集,以傳後世。這對文人來說,是天大的榮耀。到了最後,大家個個喜笑顔開。

  馬員外樂陶陶地回家,馬太太早就已經失魂落魄了,見他這樣歡喜地帶着一堆禮物回來,正是如墜五裡雲霧中。馬員外拍拍馬太太的肩道:“不用害怕,不用害怕,原來是到這兒來累功勳的,我幫了不少的忙,禦史待我十分親切,還說要把我的兩首詩刊印成書呢,到時候一定要供在祠堂裡,光宗耀祖。”

  馬太太還是聽得懵懵懂懂,卻不由跟着高興起來。這兩夫妻以為事情到了這兒應該就了了,沒曾想到,他們再回村裡去收租時,就聽到家裡的長工激動不已地道:“老爺,老爺,王麻子全家都被抓起了,還有沙河塄村的孫大、劉虎……他們都被繩子牽着,被兵爺押着,說着是要給我們修河堤呢!”

  馬員外聽得一愣,他回想起自己在李禦史面前說得話,流民、水患,這動作也太快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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