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運難邀,百歲一時。餌已入水,願者上鈎。
倭寇自正統時,就十分猖狂。當年,倭寇在浙江台州桃渚村,燒殺搶奪,無惡不作,甚至将嬰兒束在竿上,用開水澆死,以此為樂。王守仁被貶至南邊後,見此情形,自然不會袖手旁觀。可有道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王聖人在兵法上的造詣再高,也不能憑自己單槍匹馬去打倭寇。
南邊海防廢弛,士卒逃亡,戰船銳減,早已成積重難返之勢。要修戰船,要雇傭士卒,這樁樁件件都要銀兩。可那時的朝廷,把目光集中在北邊的強敵上,即便王守仁再三上奏,大家都心知肚明他的難處,可他最後所獲的支持還是杯水車薪。
到頭來,他還是隻能靠自己來組織軍隊。他一面從所屬各縣的弩手、打手、機兵、捕快,挑選骁勇之人,另一面從衛所軍官中挑選武藝出衆、有實踐經驗者,加強訓練,作為剿匪的主力軍。朱厚照好歹給了他較強的自主權,讓他至少能在抗倭事宜上不受鉗制。于是,通過培養人才,厲行賞罰,整肅軍紀,他終于漸漸建立起一支可靠的隊伍。在倭寇上在他的轄區上岸搶奪時,他能通過指揮軍隊,予以有力的還擊。
但倭寇之所以為禍一方,就在于他們來去如風,殺了就走,搶了就跑。明軍的戰船和炮火又不怎樣,所以導緻這仗就和打地鼠似的,這邊打了下去,那麼又冒起頭,始終無法根除倭患。
這缺糧少船的窘境,在時春到來後,才稍稍得到了緩解。倒不是說衆人多麼欽佩她的功績,而是她的到來,意味着皇上的态度,意味着皇上在解決了北部的強敵之後,又準備向南邊的匪寇磨刀霍霍。更何況,時春來此,自然不能是個光杆司令。她的背後,站着一位手腕強硬的權臣。兵部、戶部和禦馬監,三方不知磨了多久,才湊了一批火器和軍饷。
這時,抗倭軍隊才能夠較大規模地招募民船,組建艦隊。可民船的軍事裝備,與倭寇相比仍有很大的差距。中、日、朝三地海上貿易航線中的巨額利潤,吸引着大量的亡命之徒。而這些人靠着刀口舔血的無本買賣,獲取了暴利。他們拿着錢,在佛朗機人的手中,獲得了戰船制造技術和大量的新式火器。
那麼,這時的佛朗機人為什麼要把火器賣給倭寇呢?原因就在于佛朗機為了東南亞有一個貿易點,占領了馬六甲。而馬六甲亡國之時,曾派人通告宗主國明廷。明廷彼時正為鞑靼所苦,當然是沒有時間精力幫助馬六甲複國,但好歹不能讓這個打了自己小弟的洋番大剌剌地登上大明的土地。所以,佛朗機人的艦隊,被禁止登上陸地。
眼看着這麼大的貿易蛋糕就在嘴邊,可他們就是吃不着。佛朗機人怎能甘心,他們既不願意直接和明廷這個龐然大物撕破臉,又不想一無所獲,所以選擇了迂回行事。他們轉而支持倭寇,向倭寇出售火器,來換來倭寇搶奪的财物。
東西方的火炮發展,在最開始時就走向了截然不同的道路。西方的火炮,自誕生之日起,就是作為投石機的加強版,以摧毀城堡等空心結構的城防建築。可東方的火炮,從一開始的發展目的就是為了打擊蒙古,包括朱厚照在鞑靼草原上帶去的一窩蜂、三眼铳和火箭等,都是追求輕便易攜,火力集中。這種輕型的火器,來面對佛朗機人在海上的重炮,就變得不夠看了。
所以,時春來後不久,就感覺到了一種窒息,這已經不是靠練兵就能解決的問題,技術上的差異猶如天塹,是她無論怎麼練習武藝,都彌合不了的。她打算效仿月池在九邊的做法,招募軍匠來研究大炮。但大炮的制造,需要的經費可不是小數目。時春在月池身邊這麼多年,如何不知朝廷的作風,這筆銀兩向上要,是鐵定要不下來的。
王守仁和她商議之後,将目光投到了福建、廣東的富商巨賈身上。他們聲稱朝廷有意開放通商口岸,但是礙于倭寇作亂,所以一直不敢放松海禁,要是大家肯同舟共濟,打退了倭寇,那麼等通商口岸開放後,對大家而言都有天大的好處。
要知道,目前中土的白銀産量已經降到每年隻有區區四噸,經濟越繁榮,反而導緻的作為貨币的白銀更缺乏。而扶桑卻将白銀作為商品來出售。在明朝,一兩白銀大約值銅錢七百五十文,可在扶桑,一兩白銀卻隻要二百五十文。這其中存在的巨大的差價,人人都想将中土的絲綢、瓷器、香料運到扶桑,再用扶桑白銀交換銅錢。可由于明廷的海禁政策,導緻這樣一塊大肥肉,卻隻有少部分人能吃到。
如今的王守仁以左都禦史的身份,總督兩廣兼巡撫,向這些大商人承諾,會給他們貿易乃至出海的機會。這誰聽了能不心動。可空口無憑,商人不可能因他們的一番話就鼎力支持。即便朝廷一直放出風聲說要開放廣州和泉州兩地,可隻要肉沒吃到嘴裡,那就是一場空。更何況,朝廷的信譽,在大家夥眼中都是負數了。王先生和時春最終還是铩羽而歸。
時春一時心如火焚,嘴上都起了幾個泡。王守仁卻仍然泰然自若:“莫急,莫急,機運難邀,百歲一時。餌已入水,願者上鈎。”
果然不出他所料,事情的轉機,就在廣州、泉州真正開關後,再加上明廷對佛朗機人的态度變化。
明廷自洪武年間就開始海禁。《大明律》有言:“若奸豪勢要及軍民人等,擅造三桅以上違式大船,将帶違禁貨物下海,前往番國買賣,潛通海賊,同謀結聚,及為向導劫掠良民者,正犯比照己行律處斬,仍枭首示衆,全家發邊衛充軍。”這樣的律法,不可不謂嚴苛,是真的要斷絕商路,片帆不得下海。是以,這些商人是怎麼都沒想到,這樣的祖宗成法,居然也能變。而這樣的變化,就意味着王守仁等人所述,并非虛言哄騙,很有可能是真的。
而對佛朗機人來說,由于人數有限,他們已經做好了久據馬六甲,持續制造火器、船舶,長期作戰的準備。可沒想到,明廷的官員居然會主動和他們接洽。這驚喜來得太突然了。他們本以為以這些人的傲慢固執,估計一輩子都不會給他們登上陸地的機會。他們中的一部分人甚至還打算假扮□□,看看能不能混進朝貢隊伍。可沒想到,明廷居然會主動抛出橄榄枝。
對于他們的疑惑,時春的解釋,陛下喜愛海外的奇珍異寶,特别是奇花異卉,你們既然想與中華通商,是否該拿出誠意。佛朗機人此時無比慶幸,他們一直隐于幕後,沒有直接和明廷撕破臉。當明廷表現出,希望和他們的官員交流後,他們立刻向本土傳回了消息,并且天南海北地搜羅禮物送到京城。土豆就是這個時候,到了月池的手中。
船長費爾南及佛朗機使者皮萊斯也率艦隊來到了廣州,希望能夠入京朝拜皇帝。可他們因為信仰,不願意行跪拜禮。廣東右布政使吳延舉因此大怒,居然将這幫人送進了光孝寺,讓人專門教他們怎麼磕頭,第一天跪左腿、第二天跪右腿、第三天叩頭。直到他們都肯磕了,廣東當地的官員,才肯與這群人相見。
這群人為了賺錢,硬是咬牙把頭在地上撞得砰砰響,本以為這禮也送了,頭也磕了,總可以見到大明的皇帝了。誰知,朱厚照和月池都不想這麼快答應他們的請求,這樣潑天的好處,可不能光靠幾盆花。佛朗機人于是一直被晾在廣州。時間一久,他們就都坐不住了。
費爾南和皮萊斯都是精明強幹之人,否則也不會遠渡重洋至此。他們很快就弄明白了大明的官場文化,開始到處送禮,第一個就送到了王守仁這裡。王守仁這時才向他們透露,他不缺這些身外之物,就想立個大功回京升官,隻要他們肯幫他解決倭寇,他就能讓他們入京朝拜天子。
這下,可把佛朗機人鬧傻眼了。他們一面慶幸當時的決策,如若不是倭寇把明廷逼急了,他們絕不會松這樣的口,另一面又開始發愁,現下是該怎麼辦。他們很清楚大明官員的算盤。這群東方人,就是打着狗咬狗的主意,希望能讓他們和倭寇兩敗俱傷,而他們就能免除威脅。
皮萊斯當機立斷:“絕對不能答應他們。一旦他們失去了外部的威脅,就更加不會将我們放在眼中。”這幾天的跪拜禮學習,也讓佛朗機人更加深刻地認識到官員的專橫。明廷官員歧視外邦人,鄙視商人,要是真叫他們得逞,那他們就沒有商談的餘地了。
費爾南皺眉道:“可如果我們拒絕,很有可能失去更進一步的機會。”
兩人大眼瞪小眼了很久,最後終于想出了辦法,既不能完全答應,也不能一口回絕,那就半真半假地敷衍着呗。他們一面更加努力地尋找花卉植物,卻對共抗倭寇的事情推三阻四,更不願洩露火器的配方。
右布政使吳延舉是個暴脾氣,眼見又要發怒,卻被王守仁阻止。他笑道:“耗着有耗着的好處。”
土豆正在試種。而他們在短暫的和平外衣下,也和佛朗機人的工匠搭上了線。隔着半個地球,佛朗機人不可能從國内調撥所有的船隻和武器。很多東西,都需要在馬六甲來造。而在那時的東南亞,最好的造船、冶金工人,要麼是華人,要麼是有華人血統的人。即便是費爾南的艦隊裡,也有華人船匠和武器工匠。一場策反運動,就這麼悄悄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