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男人,她是女人,他的夢不會再是夢了……
在這個響雷不止,暴雨傾盆的長夜,朱厚照卻仿佛再次身入那個滿是花燈的庭院。斑斓的回憶,泛着輕盈而朦胧的光影。他就靜坐在光影之中,膝上的李越也輕得像夢一樣。
他們已經浪費了太多的時間了,早年的針鋒相對,後來的互相利用,再到矛盾爆發,三問三答,徹底分道揚镳。他選擇收回大權,李越選擇殉道而死。他以為他能忍過去,理智不斷在告誡他,他們本來就不是一路人,他這樣沉湎,痛得隻會是他自己。然而,當李越的“死訊”傳來後,他才第二次體會到,何謂錐心刺骨。李越在漠北九死一生,而他留在金玉妝成的牢籠中,亦把自己折磨得不成人樣。
而當李越重新回到他身邊後,他沒有一日不感激神佛。正是因為曾經打碎過,所以如今才倍加珍惜。惟我獨尊之人,願意束上雙手,隻是因為畏懼,命途的無常。因此,哪怕發生了今日的鬧劇,哪怕他原本氣到了一佛出世,二佛生天,他還是決定選擇暫時忍讓。朱厚照苦笑道,總不能真叫他崩潰,沒有什麼,比他的健康更重要了。隻是,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這背後的真相,竟然比殺人剖腹還來得殘忍。
朱厚照連指尖都在發冷,他扯了扯嘴角,他想說,你以為朕會再信你的鬼話?可當他對上月池的雙眸後,他面上那一點比煙還淡薄的笑意,終于散去了。他的手略微有一些發顫,可還是穩穩拆下了她的發冠。長夜将逝,淡淡的晨曦穿過朱戶,照在她的臉上。她的滿頭青絲披散開來,那種潇灑孤傲也慢慢斂去。她有些不自在地别過頭去,這樣的情态,俨然是個妙齡女郎了。
真是驚喜重重啊,從有私生子的男人到慘遭酷刑的閹人,再到女扮男裝的女人。朱厚照仿佛含着枚青橄榄,無盡的酸苦在他唇邊綻開。他沉默得太久了,久到連月池都忍不住看向他。朱厚照在察覺她的目光後,居然笑出了聲:“怎麼,朕沒有欣喜若狂,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你覺得很詫異?”
他連嘴唇都在發抖,語聲卻是出奇的平靜:“我還記得你給我講得每一個故事,可你還記得,你騙了我多少次嗎?你還記得,你是怎麼騙我,把我當傻子一樣玩弄于股掌之間的嗎?”
她也知道,他把屬于凡人的所有情感都給她了,為了她的身體,他情願忍受奇恥大辱來安撫她的情緒。他給了他能給的一切,可他得到的回報,卻是一次又一次的欺騙。她從頭到尾,都隻想着物盡其用,一絲一毫的好處都不會放棄。巨大的悲哀,攫住了朱厚照的心神。
他忽的冷笑出聲:“馮少卿?我算什麼馮少卿,我不過是抱柱而死的尾生罷了。”
相傳有一個叫尾生的男子,他和心愛的姑娘相約于藍橋之下。河水不斷上漲,可心上人卻遲遲不來赴約。尾生其實知道,他熬不過漫漫的長夜,等不來黎明的曙光,更等不到那個人的到來,可隻為了那一星半點的期望,他仍牢牢抱住橋柱。水沒過他的膝蓋,沒過他的兇口,最後淹沒過他的脖頸。他就這麼懷揣着希望,死在冰冷的河水中。
朱厚照不禁反問她,字字泣血:“是我在逼死你,還是你想溺死我?是我在逼死你,還是你存心想溺死我!”
月池的手指也微微發顫,她的五髒六腑絞做了一團,她本也該痛徹心扉,可她的心早已在苦水中變得麻木不仁。她隔着動物園的玻璃,望向張牙舞爪的自己,心中竟是無比的茫然。
她靜靜看着自己表演:“我知道我對不住你,可我亦是無可奈何,我前世煊赫如此,你叫我如何困于内宅,仰人鼻息。我今日徹底坦白,也是表明我的誠心……”
朱厚照的眼中精光閃過,他喃喃道:“……不對,不對。”
他撫上她的心口,月池一窒,隻聽他道:“這裡埋着的東西,比石頭還要硬,又豈會因朕的幾句話而所動。你騙朕是樂在其中,如今坦白才是無可奈何。”
月池長歎一聲:“皇上,我是有宿慧之人……”
朱厚照擺了擺手,蒙在他心間的那一重感情的迷霧,終于日光下消融。他的嘴唇已經抿成了一條線:“沒人關心你虛無缥缈的前世,朕隻問你,你今世是誰家的女兒?”
月池的心在狂跳,她久久沒有言語。朱厚照又一次抓住了她,他的臉上又泛起了微笑,可眼底卻是一片冰冷:“看來,朕是問到點子上來了。”
他埋首在她的頸窩,滾燙的呼吸仿佛要将她的脖頸灼傷:“你不是說你想要坦白了嗎,連上輩子找過幾個男人都一五一十地說出來,這輩子總不會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吧。”
瞞不住了,月池緩緩阖上眼,劉瑾這個老王八蛋。她别過頭去,輕聲道:“你應該還記得,梅龍鎮,李鳳姐。”
朱厚照心頭一震,好似狂舞的閃電,将夜幕撕碎,無數碎片都因這一條主線穿了起來。他又一次起身打量她,他卷起了她袍袖,拉起了她的手。她的小臂依舊潔白,手指依然纖細,可到底經曆了無數的風霜,再也不似當年的畫中人的手,皎皎如一朵含苞待放的玉蘭了。
極度的驚愕讓他在片刻内失聲,他差人查了那幅畫多年,卻不想是燈下黑。對李鳳姐的身世,他早已了然于兇,因此在瞬息間,就能明悟前因後果:“難怪,難怪!江南自焚案的主角就是你的同父異母的親哥哥,錦衣衛曾經禀報有一行人潛入舒芬的家中,可這寥寥數人卻能在東廠和錦衣衛的聯合絞殺下全身而退。楊玉指責東廠失職,而劉瑾……”
而劉公公今日的出彩表現,顯然也給朱厚照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他緊緊箍住了月池的脖子:“是他逼你,你走投無路,這才說了真話?”
他其實早就明白,他千裡奔襲去鞑靼救了她的性命,她都不曾心動,主動說出真相,更何況今時今日。可當冷冰冰的現實真切打在他的臉上時,他還是心寒無比。
理智告訴月池,此刻應該訴說自己的苦衷,剖白自己的心意,可她對着他的樣子,卻什麼都說不出來,什麼都說不出來。她撂下一句:“你既然這麼想知道,為何不去問問他呢!”
她猛地推開他,趿拉着官靴就要離去。朱厚照冷不妨被她推了一個踉跄,回過神後,又急急出手,一把拽住了她。朱厚照已然怒氣填兇:“都到了這個時候了,你以為你還能逃到哪兒去!”
月池如遭雷轟,他的話像釘子一樣,刺破她的腳掌,将她生生釘在原地。她透過雨幕,看到了鐵鏽色的紅牆,看到了屋檐上燦燦的琉璃瓦。那些明黃色的瓦片,在雪白的閃電下,放射出奪目的光輝。月池别過頭去,是了,她是李越,她不能做逃兵,也早就無處可逃。
她想到了小美人魚。小人魚舍棄曼妙的歌喉,舍棄美麗的魚尾,不單是為了愛情,更是為了那個不滅的靈魂。“人魚是沒有不滅的靈魂的,并且永遠都不會有這樣的靈魂,除非她擁有一個平常人的愛情。她永恒的存在要依靠外來的力量。”【1】可這對人魚來說,何嘗不是一種莫大的悲哀。不過,她又與人魚不同,小美人魚至死不願拿起那把尖刀,可她非但拿了起來,還緊緊地藏在懷裡,等待着時機,刺進王子的兇膛。
她挽住鬓發,久久沒有作聲,待到朱厚照都忍不住要上前時。她卻回眸一哂:“這裡是紫禁城,你是紫禁城的主人,既然明知我無路可逃,又為何要急急攔住我呢?”
這樣飛揚的姿态,又全無剛剛的低迷了。朱厚照一愣,月池粲然一笑:“我不必逃,也無需逃。劉瑾為何隻敢在這裡出手,你為何要在攔住我?因為我的事情一旦公諸于衆,是你們,更承擔不起後果。”
朱厚照沒想到,到了這種時候,她還敢說這樣的話。他的雙眼因又一次高漲的怒火,亮得瘆人。月池眼見他如此,亦歎了一聲。她走向她的王子,就像走在錐子和利刃上。她坐回他的身側,靠在他的肩上,柔聲道:“其實在你說那番話前,面對劉瑾的步步緊逼,我原本打算拼個甯為玉碎,不為瓦全。可當你說了之後,我卻改了主意。你那麼聰明,難道不知道是為什麼嗎?”
當她的烏發拂過他的手時,他才驚覺自己一直在屏住呼吸。他的肺部一陣陣發疼,渾身肌肉緊繃,僵硬得像一塊石頭。不要再中她的計,鮮花之下是蜂針,蜜糖之下是鸩毒。
他問道:“這麼說,你是真的感動了?你的感動,還真是與衆不同。人家是訴衷情,你卻是訴情史。”
他原本以為宿慧之事是另一番鬼話,起初并不放在心上。可她要真是酒館賭徒的女兒,在備受磋磨的情況下,還能逃出生天,有遠超常人的見識心智,最終做出這樣一番功業,顯然不是常理可解,也隻有宿慧才能說得通。佛家常言:“要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要知後世因,今生作者是。【2】”既如此,她前世的三段情緣,是真是假,亦難明了。
月池不由莞爾:“既然決定要在一處,我豈能再欺瞞。”
朱厚照譏诮道:“你這般毫無保留,就不怕将朕氣出個好歹?”
月池半真半假道:“怕,當然怕,可我也是無可奈何。咱們曾經什麼都說過了,你事後總會想起來,那時再來逼問我,不覺鬧得太難堪了麼。”
朱厚照嗤笑一聲:“說謊。這不值得你冒徹底激怒朕的風險。”
月池一怔,她挑挑眉道:“好吧。我也是想到我們的以後。”
朱厚照低頭看向她,語氣微妙:“我們的以後?”
月池道:“咱們總有同床共枕之時,那時若硬要我裝不懂,豈非是太為難人了。”
這句話說得又輕又快,可聽在朱厚照耳中卻像是一聲霹靂。他隻覺兇中血氣翻滾,嫉恨、憤怒和隐秘的情絲交織在了一處,接着在他心中炸響。
滿屋好像都回蕩着他的心跳聲,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黏在她身上,仿佛數不盡的蛛絲,将她重重包裹。他想要别過頭去,淡淡鐵鏽味在他的唇齒間蔓延開來。他心知肚明,這不過是另一重騙局罷了,李越逼得拿上一重籌碼,賭局的本質卻并未因此改變。他不斷提醒自己,要清醒。然而,他卻是根本無法移開自己的目光,他目不轉睛地望着她,就像過去從未真切地看過她一樣。他像是忽然才意識到,他是男人,她是女人,他的夢不會再是夢了……
月池暗歎一聲,她伸出手,一點一點描摹着他的輪廓。紅暈漸漸爬上了他的臉頰,他仿佛要像火一樣燃燒起來。她的手指久久停留在他唇邊,清晰地感受到了他的顫抖。她感覺自己仿佛被劈成兩半,一半也因情欲而微微戰栗,而另一半卻置身于一片無際的寒冷和黑暗。
而她卻笑了起來:“噓——别作聲。把嘴張開。”
清淡的水墨佳人在他面前活了過來,化作了敦煌重彩,化作了豔麗的春霞。月池想了想道:“你并沒有記住,我說過的每一個故事。”
朱厚照皺眉道:“不可能。”
“是嗎?”月池問道,“那個引得你鼻血直流的故事,你怎麼不說了呢?”
他愕然看向她,臉已然紅得要滴血。月池湊到他的耳畔:“我問你,你試過嗎?”
他沒有作聲,月池又笑:“我知道了。那你,夢到過嗎?”
朱厚照提及此事就是惱怒,因為她那些奇奇怪怪的話,他在春夢中都還是李朱氏,可現下不一樣了。
他不知不覺說出來,月池一哂:“現下有何不一樣。現下,不也是我教你嗎?”
他擡頭想要反駁,呼吸卻在猝不及防間被她的氣息占據。她的吻和她的人不一樣,是溫暖濕潤的,也是強勢主導的。他像一個好學的學生,被她牽引着墜入绮麗的夢境。可他又不甘心于永遠做一個被引導者,于是後來又開始反客為主。他不止流連在唇舌之間,亦一下一下吻着她的眼睛、臉頰、耳垂。他不止是親她,偶爾也會咬她。每當聽到她發出不滿的聲音時,他又會笑起來,如年少時一樣清朗。
月池瞥見他的神态,就知道她成功了。她已是過盡千帆,時時可以留情,處處可以遺愛。可他的身份,決定了他天性中的吝啬,他要麼一絲不給,一給就是傾盡所有。雨落不上天,覆水再難收,他根本無法自控。正如劉瑾所述,這的确比在官場中厮殺拼鬥,要容易多了。她看着他從一個男孩長成男人,她真切體味到他的愛真誠又熾烈。她心知肚明,隻要她願意退一步,她就能馬上獲得對此世女子來說最大的幸福。這也是早就擺在她面前的捷徑,她終于踏上去了,可為何還是歡喜不起來呢?
月池忽視了一點,她了解朱厚照,朱厚照也同樣了解她。即便當他們吻到難舍難分時,他也能察覺到她的心不在焉,然後在惱怒下頓住,憶起前情:“等等,還有一件事,朕還沒問清楚,張彩。”
月池一震,她臉上的桃花吹落,隻留了一片慘淡。她難掩愕然。又是這樣的失态,隻是這一瞬間的失态,就足夠讓朱厚照從情欲中掙脫出來。他問道:“你和他,究竟有沒有一段?”
月池推開他,這怎麼又繞回來了。她深吸一口氣:“我早就說過,我和他之間什麼都沒有。我做過的事,我不會否認,而我沒幹過的,你也不能硬往我身上栽。”
朱厚照嘲弄道:“你做過的事,不會否認?李越,你撒謊早已如家常便飯。你和他在鞑靼流亡那麼久,他為了你,甚至願意去國離鄉。”而你為了他的親事,亦是勃然大怒。
月池道:“和我在鞑靼流亡的男人數不勝數,你是要一個個找他們算賬嗎?我連你看不見的前世都願意告訴你,何況今生呢。”
這一語點醒夢中人,朱厚照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原來是為了他……難怪,會念起情史來,既然前世都有三個,也不差今生這一個了,對嗎?”
月池的心裡咯噔一下,她道:“随便你怎麼想。”
“你無話可說,當然隻能随便由朕想。”朱厚照霍然起身,“是了,此世也有一個花花公子,願意為了你去國離鄉,你即便在上賭桌前,也要極力保全他的性命。方氏、時氏、夏氏、張彩,還有上輩子那三個,這還有隻是有名有姓的……”
月池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前塵往事不可追,你若是有宿慧,還不知道有多少個人。何必還來掰扯這些。”
朱厚照冷笑道:“你當然不會來和朕掰扯,甭說前世,就是這輩子我睡個十個八個,你又豈會放一點兒在心上!你說不定還暗暗高興,高興終于不必再吊死在一棵樹上……”
他忽而憶起他們上一次因方氏争吵時,她脫口而出的那句話:“這不可能,我不可能為你生……”
她那種驚恐的神情,一直刻在他的心中。他仿佛自半空墜入冰窟中。情愛帶來的喜悅,忽然褪去。他直到此時,才明白她這半句話的意思:“……你甯願看我斷子絕孫,也不願為我産子。”
月池木然地望着他,說不出一句話。她的沉默就是最直白的答案。朱厚照的眼淚又一次奪眶而出:“好,很好,好得緊,朕如今是真想把你開膛破腹,看看裡頭究竟有沒有心肝了。”
他如風一樣向外奔去,可沒走幾步路,就突覺頭暈目眩,一頭倒下。月池大驚,她急忙一邊整理衣冠,一邊叫道:“快來人,來人!”
昏迷不醒的皇帝,被緊急送回了寝宮。第一個趕來的不是太醫,而是劉瑾。劉公公跑得帽子都歪了,氣喘籲籲道:“這、這是怎麼了?爺莫不是歡喜暈了?”
月池:“……”
她拿出一塊帕子,遞給劉瑾。劉瑾一面擦汗一面道:“多謝,你倒是說啊,究竟是怎麼了。”
月池靜靜道:“趕緊把脖子擦幹淨,準備等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