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我者父母,知我者貞筠。
馬永成落魄至此,卻聽聞仇人步步高升,這叫他如何不恨。他當即将筷子拍在桌子上,暴跳如雷:“為何會如此!我對太子一片忠心,他将好心當做驢肝肺,卻擡舉劉瑾那個奸猾之徒!天莫不是瞎了眼,竟然如此清濁不辨,賞罰不明!”
月池道:“這世道求神拜佛,終究無用。關鍵還是得靠自己。”
“靠自己?”馬永成譏诮一笑,仰頭又幹了一盅酒,顫顫巍巍道,“我都是快七十歲的人。人生七十古來稀,半截身子已入土。他卻是如日中天,我能怎麼辦?”以他的心性,縱有灰心,也不至于喪氣到如此地步,不過是賣慘,希望能博得月池的同情。
月池對此了然于心,她道:“太子對他委以重任,他卻借此大肆攬财,培植自己的勢力。不用我說,您也明白,這是犯了殿下的大忌。我本想在殿下面前揭穿此事,但苦無真憑實據,故而方來找您。”
馬永成疑惑地看着她:“我,我能做甚?”
月池這才說出了真正的目的:“您是宮裡的老資曆,宮中斂财的門路,您當一清二楚才是。”
先前是她想錯了,本以為劉瑾與司禮監二虎相争,會揭露不少底料。誰知,在巨大的利益面前,他們二者竟然達成了妥協。劉瑾為了未來的财路,隻願在表面做功夫,而王嶽等出于長久利益考慮,亦甘願向劉瑾低頭。其他夾在中間的太監,既是既得利益者,又迫于群體壓力,決計不會說實話。可改革宮廷财政,如無準确的信息,等同癡人說夢。
她起先也十分為難,可後來卻靈機一動,想到了馬永成這麼個大寶貝。論年資,他甚至與蕭敬相差無幾,論地位,他又是落魄到了極點,隻得遠離宮廷,同時,他還與劉瑾有大仇。隻要她以扳倒劉瑾為借口,再許以好處,不愁他不動心,将這紅牆金瓦中的污泥全部吐出來。
馬永成聞言倒吸一口涼氣:“你是要把這些在爺面前全部戳穿,來個一網打盡?”
月池點頭:“這樣方能将他徹底打落塵埃呐。”
馬永成嗤笑一聲:“你還真是,年輕人,不知死活。内宮十二監四司八局,上萬太監的财路都被你斷了。這些可個個都是人精子,一個人一口唾沫就能把你淹死,一人一巴掌更是能将你活活抽死。到時候,劉瑾是沒了,你也甭想活了啊。”
月池斟酒,故意道:“我有殿下做靠山,還怕他們。”
馬永成嘎嘎笑出聲來:“殿下?自古男兒多薄幸,最是無情帝王家啊。特别是咱們這位,有用時他就可勁使喚你,無用時立刻就把你撂在一邊。指望他,你還不如去求神拜佛呢。泥菩薩尚有三分香火情,他連這點兒情面都沒有。”
月池不由莞爾:“您這話倒說得真心。看在您這幾句真話的份上,我勸您,一五一十說出來。作為回報,我會試試找到您的命根子帶出來。至于旁的,就不勞您操心了,如何?”
古人有雲,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可做太監的生前已經挨了一刀,隻得求一個死後全屍,否則視為不孝子弟,不得進入祖墳。同時,他們相信,身體殘缺的閹人,連地府都不收,隻能做個孤魂野鬼,四處漂泊。出于這樣的觀念,公公們都對命根子看得極重。
可小太監的命根子在割了之後,卻不能留在自己身邊,隻能放在了淨身師傅處暫存。淨身師傅會将這些“寶貝”放在石灰盆中儲存,再用紅布将石灰盆吊在空中,這就是所謂紅布高升。等到太監發達了,就會來師傅這裡贖回自己的“寶貝”。馬永成自然也不例外,他還将自己的寶貝小心翼翼放在玉匣子裡,擺在枕邊,夜夜摟着睡覺。本以為,他已然了卻來生之事,可平地一道貶谪的旨意,讓他像條死狗一樣被拖出了紫禁城,命根子自然也落在宮中,不知所蹤。馬永成為此日夜焦慮,如今聽到月池說會找回,哪有不欣喜之理。
月池看着他激動的神情,忙道:“您莫急,八字還沒一撇。我隻能試試,不保證能找到。”
馬永成吸了吸鼻涕道:“隻要你找,我就說。”
月池眼中精光劃過:“一言為定。”
馬永成這一說,就說了整整四個晚上。月池将馬永成所述的細節歸納總結,最終得出公公們的生财之道,大體有三條。
一是加價謊報。主要是在工程營建時,謊報工程費用,賺取差價。馬永成道,每每營建時,庫藏出百萬黃金,實際用在工程上的不過十餘萬兩,若是庫藏出十萬金,實際所用則不過一兩萬。【1】據說,乾清宮的窗槅一扇,稍稍損害,維修估計就要五千兩黃金。【2】
二是占役買閑。占是指兵冊上有名,實際卻無人,以此冒領軍饷。役是指宦官仰仗權力,驅使軍士為奴仆。買閑是指市井無賴,領受軍饷,卻逃避操練,為了免罪,便将軍饷分了一部分給太監。馬永成信誓旦旦道:“現今兵冊上的三四個人,實際都是一個人,多餘的錢,全部進了太監的腰包。”
三是直接偷盜,譬如宮中的茶葉,哪裡喝得了那麼多,大部分都是由管茶的太監偷出去賣掉。如果上頭查問,就幹脆點一把火把庫房燒了,這樣不就死無對證了。他們是管什麼就偷什麼。尚膳監賣人參,司牲内監就賣羊賣牛,就連皇陵裡的太監都去倒賣陵墓裡的大樹。
月池氣得渾身發抖,好一群榨取民脂民膏的吸血鬼!天下百姓飽受苦楚,這群混賬卻大口大口嚼着人的血肉而活,如不好好整治這些混賬,她當真是妄受現代教育。為此,月池連熬了三夜,寫了一封厚厚的奏疏,打算呈給朱厚照。可在臨近出門時,她卻又心生遲疑。有道是,眼見為實,耳聽為虛。她全無真憑實據,就這般貿貿然去見朱厚照,他未必會相信,反而會驚動那些死太監,讓他們及時消滅痕迹,說不定還會反咬她一口。
貞筠隻見她立在門前,黛眉深蹙,正打算喚她,就見她徑直走到火盆前,将她寫了三天的東西全部丢進火裡。貞筠吓了一跳,忙伸手将奏疏抓出來:“你這是做什麼,好不容易才寫好的。”
時春冷眼旁觀,諷刺道:“該不會是怕了吧,事到臨頭,又覺還是命要緊。”
貞筠惱怒道:“閉嘴,阿越才不是那種人呢!她必是有更好的辦法了!”
此話如雲破月來,一掃月池心頭多日的灰暗,她微微一笑:“生我者父母,知我者貞筠。”
貞筠面上一燒,她垂眸道:“好歹也住了這些年了……”
月池拍拍手:“好了,快幫我找炭粉和眉筆來。”
貞筠仰頭道:“你要那些做什麼?”
月池挑挑眉:“我要帶某人去開開眼界了。”
根據馬永成的說法,十月初一日頒曆之後,就是宮中太監們鬥雞的時候了。人在賭博之際,濫酒之時,心神動蕩,醜态百出,恰能讓太子看看,他以為在腳下俯首帖耳的狗,在私底下究竟是怎樣一幅嘴臉。
而被念及的朱厚照正在乾清宮服侍弘治帝喝藥。舌頭都已被苦得失去知覺的皇帝,喝藥就同喝水一般自在。而在進完藥之後,他便又退回被褥裡,朱厚照笨拙地替父親掖被角。弘治帝任由他動作,聽着他每日重複地念叨:“父皇,今日感覺如何?”
弘治帝感覺肺部仿佛被疼痛紮成了篩子,一呼一吸之間,吸入的暖流如同熱油,灼燒他的心肺。他笑道:“好多了。”
朱厚照面露喜色:“太醫院那些人,到底有幾分本事,隻是天生骨頭輕,必得吓他們幾下,他們方能用心。”
弘治帝道:“他們已是盡力了,父皇這是胎裡的毛病,根治不了。父皇昨夜又夢到你祖母了。她拿米糕給我吃,那時在安樂堂,有塊米糕可不容易。”安樂堂是宮中生病的宮人和太監養病之地。說是養病,卻既無醫,又無藥,實際便是等死而已。而弘治帝,作為金尊玉貴的皇子,卻在那裡長到六歲,連胎毛都未曾剃下。
素來嫌米糕都嫌粗糙的太子緊緊握住父親的手。弘治帝的雙眼放空,開始絮絮叨叨地回憶往事:“那可真甜。我讓娘也吃,可她說她吃過了,一點兒都不餓……我知道娘沒吃過,可我不敢違拗她,我要是硬給她吃,她就要生氣……他們都說我是皇上的兒子,可我那時不覺得有什麼好,正因為我是皇上的兒子,我們才會像老鼠一樣躲在這裡,還要時時逃命,避開萬貴妃的搜查……”
朱厚照冷冷道:“萬氏實該千刀萬剮。”
弘治帝這才看向他,像陡然從過去回到現實一般,面上的恍惚感如雲霧一般消散。他搖搖頭:“她早就去了。父皇也不想計較什麼了,隻是那時父皇就下定決心,不要像你皇爺爺一樣,一樣軟弱,一樣冷心冷肺,我決不會讓自己的妻兒淪落到那個地步。我要把最好的給你們……”
朱厚照的眼角發澀,他艱澀道:“您已經給孩兒最好的了。”
“不,不,朕留給你的不是福祉,而是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