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再也回不去,我就讓它快一點來。
時春沉默了半晌,她道:“不要怨她,她心裡也很苦。她這麼做,也是為了保住你。你不能長留在她身邊,這樣會害了你們兩個人。”
張彩思忖了一會兒,突然問道:“那你覺得,她做這個決定,更多是為了保住我,還是更多為了達成目的?”
時春一愣,她許久方道:“她并不是一個無情之人。”
張彩的眼中盛滿了悲哀:“對,她不是無情,她恰恰是太多情。她心中的是萬裡河山,而我,隻不過是山中的一片葉子。”
“可誰也無法改變她。”時春心中長久以來的隐憂終于傾洩了出來,她經曆了無數死亡,又眼睜睜看着月池越走越遠,她的心早已被絞住,找不到解脫之路,“我們都無法牽絆住她,都無法支撐她活下去,她隻能靠一個目标熬下去。她就像、就像石筍尖上的水一樣,不知疲倦地往下滴,隻為擊穿那塊石頭。結局隻有兩個,要麼水滴石穿,要麼水枯人亡。”
張彩身子一震,他喃喃道:“我知道,我當然知道。可她已經走得太深了,皇上遲早有一天會知道真相,那時隻會玉石俱焚。”
時春的聲音很苦澀:“不,她不會的,她再也不會自盡了。她隻會,活活熬着,熬到不得不死的那天。”
張彩面色慘變,他眼前浮現出月池将藥湯一飲而盡的模樣,就如同在飲水一般:“不可以,絕對不可以!”
時春凄聲道:“你救不了她的,就像在宣府時一樣。”
聽了此話,張彩卻忽然鎮靜下來,他忽然一笑:“在宣府時,我失敗了,可在固原時,我卻成功了。隻要一直趕,總會趕得及的……”
此後第三日,月池正在議事,卻忽有侍衛來報,言說皇上召見。她剛剛來到皇帳前,就聽見了亦不剌和琴德木尼父女熟悉的笑聲。月池一愣,剛要邁步進去,又聽見了張彩的聲音。他說得是:“謝主隆恩。”
月池的心莫名咯噔了一下,她擡眼望去,張彩、琴德木尼、亦不剌三人正立在帳中。三人的臉上,都洋溢着同樣歡快的笑容。月池心中的寒意更盛,朱厚照見到她,也笑道:“快來,這可有一樁大喜事。”
月池的目光從張彩臉上劃過,她緩緩道:“臣愚昧,不知喜從何來?”
她的面色實在太難看了,朱厚照上次見她這樣不顧場合,怫然變色,還是在俞家一案時。這與她先前在他面前的波瀾不驚,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相較于他的驚怒,張彩卻是在擔憂中夾雜了一絲絲喜悅,他忙道:“禦史豈會不知,隻是想聽卑職親口說罷了。”
琴德木尼笑道:“還是我來說吧,我的堂妹與張郎中,年齡相仿,家世相當,如今男未婚,女未嫁,又正逢明蒙議和的盛事,所以特特來請大明天子賜婚。”
張彩補充道:“以結姻親之好,世代結盟,永不為敵。萬歲天恩浩蕩,已然應允,并允臣當常駐鞑靼,總理通商要務。”
月池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從金帳出來的。他們一前一後地跨進帳篷。時春瞥見他們面色不對,正待詢問時,就見月池猛然回頭,揚手狠狠給了張彩一記耳光。
清脆的響聲将三個人都吓了一跳。月池問道:“這就是你外放的辦法?”
張彩含笑道:“是。”
月池瞥見他的笑意,怒氣更甚,她反手又抽了他一巴掌。他被打得偏過頭去,卻隻是擦了擦血,仍舊神态如常看着她。月池咬牙問道:“你是不是還覺得自己很偉大,做出了這麼巨大的犧牲!”
張彩垂眸道:“我不敢這麼認為。”
月池的兇口起伏:“你以為,我離了你不行?你以為,你留在這裡,我就會心生感動,就會愛上了你了?我告訴你,你是在白日做夢!你做得這些蠢事,感動得隻有你自己,别的你什麼都改變不了。”
時春聽到此處亦覺不對勁:“什麼叫留在這裡,發生了什麼事?”
張彩扯了扯嘴角:“還請二夫人喝一杯水酒,在下不日就要和琴德木尼小姐的堂妹成婚了。”
時春眼角的肌肉開始跳動,她顫聲道:“……為什麼?這個鬼地方,你還沒待夠嗎?他們那麼對你,你還要和他們聯姻?”
張彩默然半晌:“大概是因為自私吧。我一生求而不得的東西,他卻隻因出身就能夠得到。他生來就高高在上,我卻生來就低入塵土。他隻要一句話,就能要我的命,一句話就能奪走我的一切。我不甘心,所以我也要報複他。我要讓他一生,都得不到你。”
他留在鞑靼,與琴德木尼父女達成聯盟,共同捍衛“李越之子”的地位,這樣才能保證,鞑靼這張王牌牢牢握在李越手上。這樣,李越就不會被逼上絕路,也就不會铤而走險。
張彩想到此,他又笑起來,露出潔白的牙齒。他又一次好好拾掇了自己。他道:“……李禦史,這世上并不隻有你的心堅如磐石,我、大夫人和二夫人的心,也都一樣。”
“精衛銜微木,将以填滄海。刑天舞幹戚,猛志固常在。”他既做不成比翼鳥,那隻能做微木和石子。
月池阖上眼,一行清淚從她眼角滾落。張彩下意識地伸出手,他輕輕拭去她臉上的淚水:“别哭,我都是為了我自己。我一生想要飛黃騰達,如今做了這鞑靼的地頭蛇,再也不用卑躬屈膝,不知道多快活……我終歸是自私的,我知道你活着很苦,可還是想,用恩情拖着你,拖着你痛苦地活下來,隻是為讓我自己舒心罷了。”
月池深吸一口氣:“我還以為,你甯願死後化蝶。”
張彩一愣,他笑道:“這正是,我比書呆子高明之處。”
梁山伯臨終前哀哀切切:“紅黑二字刻兩塊。紅的刻着祝英台,黑的刻着兒梁山伯。兒與她生前不能夫妻配,兒死後要與她同墳台!”
而他時至今日,卻終于明白,生前何必夫妻配,死後何必同墳台。他微微一笑:“李越,忘了我吧……”
夜幕來臨後,月池來了滿都海福晉的帳中。這位威震蒙古的大哈敦已然無法起身了,她躺在床上,閉目養神。月池靜靜凝視她良久,半晌方道:“我在今日之前,一直都在羨慕你。”
滿都海福晉緩緩睜開眼:“羨慕我什麼?”
月池道:“羨慕你快死了。”
滿都海福晉一愣,她身邊的侍女塔拉卻是勃然大怒,她指着月池斥道:“你未免太過分了……”
滿都海福晉卻艱難地搖搖頭,她露出奇異的笑容:“别,她說得是真話。吃人,很難受吧。我已經看到了你的未來。你會發瘋,你一定會瘋。”
月池做了一個屏退的手勢,可沒有一個人聽從她的命令。她見狀俯身到滿都海福晉耳畔:“看在兒子的份上,福晉,你應該不會這麼讓我下不了台吧。”
滿都海福晉惡狠狠地盯着她,她隻動了動手指,人就魚貫而出。月池望着他們的背影,幽幽道:“您可真是厲害。”
滿都海福晉冷笑一聲:“你也可以變得和我一樣厲害,但,就不知道你是先變強,還是先崩潰。”
月池默了默,她坐在她的床畔,漫無目的地盯着某處發呆:“我曾經真的無比厭惡這個世界。我在剛到這裡的一兩年時,總以為自己是在做夢。我總想睡過去,覺得下一次醒來時,我就會躺在自己家裡的床上。但每一次醒來,我都是在廚房裡的幹草上。我以為離開腳鍊會好,可後來發現……”
她攤了攤手,對着滿都海福晉自嘲道:“原來在這整個天地間,枷鎖是無處不在。”
滿都海福晉不由打斷她:“……你是來找我談心的?”
月池莞爾一笑:“對。我必須找人說說話。别這麼看着我,掌握我的弱點,不是更有利于你的布局嗎?”
滿都海福晉道:“可我擔心聽完之後,就是沒命之時。”
月池歎道:“你連我最大的秘密都知曉,還擔心什麼?大哈敦,天下雖然大,可懂我最深之人,卻隻有你。”
滿都海福晉嘴角一翹:“為什麼?”
月池道:“因為我們在一些方面,的确很相似。海外有一位馬先生,他将人的需求分為五等,由下至上分别是:對衣食的追求,對平安的追求,對友誼的追求,對尊重的追求和對自我實現的追求。【1】而我在此世,這一切一切的需求,在我先前看來,都無法達到過去的标準。我在那兒有數不盡的華服美食,出入平安、不必卑躬屈膝,可以自由實現我的人生理想……我太厭世了,厭世到無數次想去死,可我同時又為不甘心所左右,我開始找支撐點。然後,我就像你一樣,決定自我犧牲。”
滿都海福晉一愣,她隐隐察覺到了什麼:“你覺得,我的作為都為了自己?”
月池挑挑眉:“難道不是嗎?活着太累了,我們得有情感才能堅持下去。那些衣食、平安之求,隻是尋常人以為的人之欲望所在。可他們都忽視了人性的無常。對有些人來說,為一個宏大目标而自我犧牲時的那種滿足,足以壓倒一切,一切欲望和感情在它面前都要甘拜下風。想想看,一個凡人,摒棄一切軟弱,不惜犧牲所有,隻為了拯救蒼生,當他用盡自己全身的力氣,在瀕死的那一瞬間,他會感覺,他的功績已镌刻于青史之上,他的偉大已經堪比神明。這種人格實現的極緻,永垂不朽的滋味,又有誰能夠拒絕呢?我和你都不能拒絕,所以,我們都走上了這條路。這條通過傷害自己,來獲得滿足的路。而死亡就是滿足的最高點。”
滿都海福晉的眼中一片冰冷:“你有時很糊塗,可有時,卻又看得太毒辣。”
月池一哂,她道:“可在今日,我卻改變了自己的看法。”
滿都海福晉奇道:“為什麼?”
月池垂眸道:“這裡的一切,的的确确都比不上前世,但唯有一點例外。愛我的人,給予我的愛,都是無盡的。他們給我的愛,都是無盡的……”
滿都海福晉一震,她先前就為月池口中的話語所驚奇,但像她這般有城府之人,沒有直接貿然追問,反而是不動聲色,希望能趁月池心神動蕩,獲取更多訊息,可聽到此處時,她卻忍不住變了臉色:“前世?你是有宿慧的人?”
滿都海福晉也被丹巴增措蒙過許久,聽過一些佛教經義。宿慧正是佛學用語,意指從前世而來的智慧。
月池笑着點頭:“勉強算是。”
滿都海福晉眉心一跳,問道:“那麼,你前世又是什麼人呢?”
她想到了自由實現理想一語:“你是男人,所以才女扮男裝?”
月池正色道:“我當然是女人。我不是來自過去,而是來自未來,我來自……五百年後。”
滿都海福晉渾身一震,她猶疑地看向月池:“你已經瘋了?”
月池啞然失笑:“在五百年後,女子也可以讀書,可以自由上街行走,可以上堂執政,可以下海經商。各行各業都有無數傑出的女子……男女平等,一夫一妻,男人能做的一切事,我們都能做。我們再也不用依附别人了,我們不用靠婚姻來維系權力,也不用裹着兇扮成假男人,我們生而獨立、自由……”
她開始絮絮叨叨地回憶過去,将二十一世紀的一切,都一點一滴地說出來。滿都海福晉的眼神漸漸又懷疑轉為迷蒙,她的聲音輕得如夢一般:“真有這樣的地方嗎?”
月池道:“當然有,我從那裡來,而我們遲早會到那裡去。”
聽聞此話,這位女中豪傑長歎一聲,她看向自己幹枯瘦削的手指:“可是我,卻等不到那一天了。五百年真的……太久了。”
月池長睫微動,她拿出找慧因要的藥包,這裡頭是鬧羊花、川烏、草烏等制成的粉末,輕輕吹到了滿都海福晉的臉上。滿都海福晉一窒,她想要屏住呼吸,可一切都晚了。月池伏在她的身上,按住了她的嘴。她輕聲道:“别害怕,這是麻醉藥,你隻會睡一覺。我親自送你去那裡,而我也會讓那一天,快一點來。”
既然再也回不去,我就讓它快一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