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他不再需要她,抑或是她無法支持他時,方為終結。
朱厚照沒想到,她隻是出去了一趟,回來就想開了。
鎮國府,溫暖的茶室中,他們相對而坐。茶爐之中,荔枝木燒得正旺,散發出一股濃郁的果香。壺中雪水已經沸騰。
月池斟茶,她深吸一口氣,紫霞山茶香氣逼人。
她徐徐道:“短期内,我沒辦法解決心學的問題。但白銀的流入,已是刻不容緩。所以,是否能再做别的交易。”
朱厚照的腦海中一時閃過無數個念頭,他抿了一口茶,溫熱的液體緩緩淌過他的喉嚨。
下一刻,他就饒有興緻道:“說說看。”
月池道:“聽說過奢香夫人嗎?”
朱厚照當然聽說過,這是一位著名的女中豪傑。奢香夫人是貴州宣慰使的妻子,在丈夫去世之後,因兒子年幼,她暫攝宣慰使職,築道路,設驿站,恩澤一方。然而,當時的都指揮馬烨出于偏見,視奢香夫人為鬼方蠻女。貴州正值大旱,馬烨卻不顧惜民情,不僅大肆屠殺彜族百姓,還強迫奢香夫人交納賦稅。奢香夫人多次行文說明情況,但馬烨卻借故将奢香夫人綁到貴陽,扒了她的衣衫,當衆鞭打。奢香夫人的部下聞訊義憤填膺,準備起兵作亂。可深明大義的奢香夫人卻忍下這等奇恥大辱,一面安撫部下,一面輾轉來京告狀,并表示:“願令子孫世世不敢生事。”洪武爺對這位巾帼英雄頗為贊許,當即敕封她為順德夫人,繼續主政一方。
月池在此時提奢香夫人自然不是無緣無故。廣西狼兵被調遣至馬六甲作戰,時春也有更多的機會接觸到來自少數民族的女兵女将。她們骁勇善戰,不輸男兒。她們應該獲得更多的機會。
“你幫了一個還不夠,又來為另一個打算了。”朱厚照幾乎下意識地嘲諷,這已經成為了他的本能。
月池沒有理會他的不忿:“這對你來說并不為難,不是嗎?一來有祖宗先例;二來少數民族可沒那麼恪守男女大防,男尊女卑;三來如今輩出的女将,也并沒有辜負皇恩。”
理智告訴他,應該見好就收,天下财權的回收,隻是為這群蠻女換了機會而已,怎麼說都是他賺了。可情感上,他始終咽不下這口氣。茶室内氣氛瞬間變得火花四射,再也沒有剛剛的和樂。月池的一句話,就能點燃妒火。
他尖刻得可怕:“你以為這樣,她們就會原諒你了?你可是把她們丢進了漩渦中心,把她們弄去當引線使啊。”
月池一震,一向是她言辭如刀去刺傷人,可今天她卻在此被人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這讓她沉默了一刻,她回過神後,便立馬開始反擊:“這樣感情用事,可太不像你。怎麼,你是覺得這個要求太容易辦到了,所以更想來點兒挑戰?”
她的目光閃了閃,一字一頓道:“您知道的,隻要您有興緻,我随時可以奉陪。”
這下輪到他被堵得啞口無言。被冒犯的滋味可不好受,更何況,這還是赤裸裸的威脅……月池眼睜睜看着他的拳頭緊握,她等待着他的爆發,可在下一刻,他又松弛下來
他再次揚起臉時,已是神色如常:“不過拌幾句嘴,你倒喊打喊殺起來。說說而已,又沒說不幹。”
他的态度變化太快了,快到連月池都有些猝不及防。
月池一哂:“這麼說,你是肯做了這筆生意了?”
朱厚照皮笑肉不笑道:“我有不做的理由嗎?”
當然沒有,她不想和他撕破臉,所提的要求也隻是開胃菜,底線是要一步步推開的。
緊接着,他就興緻勃勃地開啟新話題:“這次出去好玩嗎?”
生民百态紛至沓來,月池心中五味雜陳,可到嘴邊隻有一句:“好玩,特别好玩。”
暗潮就這麼平息了下去,他們似乎找到了新的平衡點,又能再和睦攜手了。可在這個重聚的夜晚,月池早已沉沉睡去,朱厚照卻在一旁難以入眠。
皇爺在五歲出閣講學時就意識到,盡管他身居至高之位,但桎梏仍是無處不在的。文官坐大後,早就不願遵循為臣的本份。他們用聖人的大道理綁架他,用聲勢浩大的勸谏威懾他,用除去他身邊的奴仆來打壓他。順從他們的意思,他就是千古明君,不順從他們的意思,他就是昏庸之主。他們憑什麼?他們配嗎?
年幼的他滿心不忿,卻無法真正解決這個問題。他隻能用任性去對抗,差遣宦官來辦事。他當然知道這不是長久之策,強壓之下換來的不是順從,而是暗中抵制;而天生缺乏政治合法性的太監,也無法完全取代大臣的位置。可他别無選擇。在他以為,自己未來隻能靠太監來治國時【1】,阿越來到了他的身邊。
誰都想不到,她既沒有如文官集團所設想的那樣,将他從宦官身邊拉回來,也沒有如太監所嘲諷的那樣,遲早被他給玩死。她一步一步地立穩腳跟,走出了一條新的路。她以近臣的身份去制衡宦官,以儒臣的身份去協同分化文官,以他心腹的位置去扶持武将。這時的他們的方向是最一緻的,他們也一起做成了很多事,整頓内廷貪腐,召回鎮守中官,嚴懲勳貴外戚,改革武舉武學,整治京軍屯田……
他們本該一直攜手走下去,如果沒有俞家那檔子事。他不後悔放李越去核查鹽稅,因為東官廳的運轉确實需要大量的軍饷,隻有李越會毫無顧忌地和他說真話。他隻是後悔,他應該一開始就整頓錦衣衛,派一些真正得力的人給她,從根源上阻止汝王世子被殺案發生。亦或者,他應該選擇柔和一點的手段,而不是直接讓她去見血,或許他們就不會決裂了。可惜,這個念頭隻是一浮現,就被輕易碾碎。他的心中有另一個的聲音在告訴他:“這是遲早的事。”
但分開之後,他們很快又達成一緻了。隻要有共同的需求,就會緊緊聯系在一起。他有扶持平民武将,肅清邊軍的需要,而她則随時做好了同歸于盡,魂歸故裡的準備。他有平定鞑靼,封狼居胥的雄心壯志,而她則有報仇雪恨,以贖前愆的沉重包袱。隻要他們齊心協力,沒有什麼事是做不成的。
在漫長的折磨後,他們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也終于再次重逢。這時,他是真的想好好過日子。太宗爺五征漠北都解決不了的蒙元殘餘,在他這一朝被解決了。經過戰争的錘煉和後期的分肥,他有了一支忠心耿耿的武将集團。在他看來,他已經可以棄權術,回正道,高枕無憂了。
可阿越的話和此起彼伏的農民起義,又一次戳破他的幻想。心腹大患雖然解除,可内憂猶在。有時,比敵人更兇險的是所謂的自己人。他們像吸血蟲一樣,壓榨底層,還甩鍋給上層。阿越既不能容忍這批人,更不能容忍養出這批人的制度,而他……也一樣。他又一次做出了選擇。“為雲為雨徒虛語,傾國傾城不在人。”“微波有恨終歸海,明月無情卻上天。”這就是他們的宿命。
在他們的努力下,繼文武平衡之後,他們又達成了上下平衡,收支平衡。他們有了新的選官制度、新的監察制度、新的宗藩條例、新的開源之道。上層可以滿足,而下層可以活命。在科舉改制碰壁之後,他就意識到,應該緩一緩。可她不願意,因為他們之間的感情争執,因為身份暴露的危機,她失去了冷靜,亂了陣腳,她要更進一步,壓實随事考成。
一直埋在水下的分歧終于顯露出來。他當然不能在和她同向而行,她隻看到了她想要什麼,卻忘記了她依托的是什麼。是她教會他,不能強權壓人,可這時她卻忘記了這點。
内外交困下,她最大的秘密暴露了。太液池上初見時,要是誰能告訴他,他會像傻子一樣,被眼前這個人耍整整十六年,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殺了她。可如今已是十六年後,骨中骨已成、肉中肉已連,早已拆不開、割不斷了。在李越面前,他可以不傲慢,不奢侈,不生氣,他可以像水一樣包容她,慢慢教她退一步海闊天空。
可她又叫他大吃一驚。她看起來真正地站在他的立場上,又一次指出了他所謂的平衡,所謂的見好就收,隻是自欺欺人。士農工商,早就不能各安其分,各個層次的人,在不斷轉化勾結,形成天下不穩的暗流。富者越富,貧者越貧,錢神當道,民風不複。要在變之上維持權柄的穩固,就必須逐步擯棄洪武爺那些“萬世不易之法”,樹立新的規則。
他其實有所察覺,宗藩勾結鹽商,官員把持海關,民間靡費成風……這一切的一切都證明,她所述的無誤。而他因她陷入的困境,又給了他一個必須試試的契機。
他就算到了下輩子,也會慶幸自己做出了這個明智的決定。她第一次說她想做大肉餅時,他其實是不怎麼信的:“你難道還能把肉餅做得比天還大?”結果,她還真個把肉餅做得比天還大。并且,它還不是靜态的,而是在不斷膨脹、不斷騰飛。這樣的厚利,這樣的奇迹,他怎麼可能放手?他既要這水滔滔滾滾,又要永居水之上。而這一切的實現,離不開阿越的幫助。她的性别,讓他足夠安心。她的智慧,讓他能夠定心。
他心知肚明,她不可能是唐時人,她格外出衆的才華,與衆不同的堅持,以及對西方和技藝莫名的執着,都彰顯她的來曆非比尋常。但他從不在意,隻要她是她,她仍在他身邊,這就夠了。可他的包容,卻并沒有換來足夠的回報。
随着改革的深入,她開始動搖。她一次又一次背棄了自己的承諾,他卻無法懲戒她。于公,他需要她來平衡新舊,用她那不知何處而來的智謀和博學穩定方向。于私,他已經嘗過一次撕心裂肺之苦,再也經不起第二次了。他是攥着她緻命的把柄,可卻不能戳破,因為随着李越一起消亡的,勢必有他的權力、新政和感情。他們隻能這麼過下去,他必須要把她拉回來。
萬幸的是,李越對于女人,仍保留着過度的同情心。她甯願把感情施舍給這些不相幹的人,卻始終對他殺伐果斷。他為此嫉恨不已,哪怕到了今天也無法完全釋懷。可墜馬那天夜裡的一頓大吵,反而叫他有些想開了。原來,方氏和時氏也不是特殊的,她們也隻是工具而已。如果他能給阿越更多更好的實現意義的工具,那她們倆不就沒價值了嗎?這才是他最後肯息怒的原因。他終于找到了,徹底攆走她們的辦法。
海貿治權的讓渡和糧食安全的保障隻換來了女官在絲紡業出頭。天下财權的回收隻換來幾個蠻女的職位。這是劃算的。他完全可以繼續利用阿越的這個弱點,先拉回她,再掌控她。馴服天下的女子,比馴服天下的男子還要容易。她們就像乞丐一樣一無所有,隻要有一點兒額外的獎賞,就禁不住感恩戴德。
他可以拿着給女人的這點兒好處慢慢吊着阿越,直到他不再需要她,抑或是她無法支持他時,方為終結。
第二天,他就頒了委任蠻女為将的旨意。在一旁的劉瑾面有驚色。
朱厚照禁不住問道:“怎麼這麼看朕?”
劉瑾深吸一口氣:“老奴隻是在想,要是有一天,她要讓您把女人和男人的地位都擡成一樣,您也會順她的意嗎?”
“隻要她能拿出足夠的籌碼。”他意味深長道,“這還是你說得,無論男女,都該平等地為朕效力。”
勞力是有限的,農戶不能全部轉化為工人,糧食不夠就勢必會出大亂子,所以女人不該被拘在家裡,隻做丈夫的奴仆。因此,等到阿越付出足夠的代價,等到時機成熟時,他就會讓男女都走出家門來,平等地繳納賦稅,平等地承擔徭役。這對女人來說,也是莫大的恩賜了,不是嗎?
劉瑾微微發寒,這就是皇爺留住李越的辦法,既然虛無又殘忍。看起來,他已經拿住她的七寸,将她攥在手心了。
老劉心念一動,他突然鬼使神差道:“可要是,你們将來有了孩子……老奴是說,她的身子骨不好,生一個就足夠叫她喝一壺了。要是那個孩子,是一個女兒呢?”
剩下的話,劉瑾沒有說出口。朱厚照臉上的志得意滿被打碎了,隻餘下深深的茫然。他本來可以不回答這個問題,本來可以叫老劉立馬滾蛋,可他卻忍不住。
如果有一個女兒,如果有一個流淌着他們骨血的孩子……他隻是一想,就禁不住狂喜。他道:“她一定會是這世上最快樂、最幸福的人。”
她會更像誰呢,是像他,還是更像她的母親?要是父皇還在,能親眼看到他的孫女,那該有多好。他告訴自己,别設想這些沒影的事,可壓抑已久的閥門被打開,就再難合上。
他仿佛被劈成了兩半,一半尚能自持,另一半卻是心動神搖。可這時,劉瑾的話卻給他潑了一盆冷水:“不論是像您,還是像她的母親,公主注定不凡。”
朱厚照愣住了,他終于明白劉瑾所指之意。對權欲的渴望,勃勃的野心,會流淌着在這個孩子的血脈裡。她會像他們一樣,成為執棋人。到了那時,他這個做父親,該怎麼辦嗎?是硬生生折斷孩子的羽翼,還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把皇位傳給她?
這兩條路,都是把這個孩子往死路上逼。他不能這麼做,他不能拿這個孩子,拿祖宗基業去開玩笑。他忍不住搜腸刮肚去想,好像真的有這個孩子在世上一樣。他忽然想通了,興高采烈道:“那可以把她嫁到海外去。海外有女王的傳統,有朕的支持,借助這段婚姻,她可以攝政,亦可以登基。到了那時,江山和她們,不都能得到保全嗎!”
劉瑾終于試探出他想要的結果。愛情、親情都隻能讓皇爺勉強讓步,卻無法叫他真正改變。他是這樣,李越又何嘗不是呢。劉瑾靜靜地看着他,你覺得是兩全其美,可她會這麼想嗎?
旨意下達後,而月池也很快給予了朱厚照滿意的回報。困擾朝廷多日的白銀問題,在她手裡迎刃而解。
朱厚照聽了她的主意,既高興,又懊惱,他道:“這下可賣虧了。隻是金币和銀币的制法而已,居然騙了那麼多官位!”
月池撲哧一聲笑出來:“從前,有一家人的工具壞了,不能繼續做活。他們沒辦法,就隻能找匠人來修。匠人看了之後,隻是輕輕一扭,就把東西修好了。可那家人卻不願給工錢,他們說,隻是扭了一下而已,怎麼能算錢。你猜,匠人會怎麼說?”
朱厚照眉心一跳,隻聽她道:“匠人說,‘沒錯,扭一扭不值錢,可知道在哪裡扭就值大價錢。’”
月池啐道:“制法本身是沒什麼稀奇,王莽時也造過金币和銀币。可是能想到用統一制式貨币,兵不血刃、順利平穩地将貨币發行權牢牢握在朝廷手中,避免因财權旁落帶來皇權勢微。這才是這個主意的價值所在。要是那麼容易,你和你的狗腿子們,怎麼就想不出來?你覺得你虧了,我還覺得我虧了呢。”
聽了這話,他還能說什麼。他立馬召見了工部尚書。
現任工部尚書畢亨,也是弘治時的舊臣,曆任吏部驗封司主事、順天府丞、兩淮鹽運使等職位,所到之處政績卓著,官聲極好。也正因如此,他才通過遴選,來到了這個職位。正當他為水利工事的修建,勞心勞力之時,卻忽然接到旨意,讓他趕緊召集寶源局和各行省寶泉局舊部。明初時,洪武爺于應天府設寶源局,于各行省設寶泉局,掌管鑄錢之事,禁止私人鑄錢。但由于币制混亂,寶源、寶泉時立時廢。
不是說都要用銀子了嗎,召集這些人作甚?畢亨雖不解上意,卻不敢怠慢,緊趕慢趕召集了一大堆人,全部送到了南海子中。接着,他們就接到了旨意——效法西方,鑄造銀币。
用白銀流通,等于放棄馭富之權,将金融命脈握在他人之手。用紙币流通,又因官府公信力太低,又會引發百姓不滿,激化矛盾。那麼,為什麼不折中一下,用白銀來鑄造銀币,以人像、徽章、造币廠和驗銀師等戳記來确保銀币的重量和成色标準統一。如此一來,貨币的發行權仍握在官府手中,并且,流通貨币形式、質量等的統一性,也便于商業貿易和國家賦稅的征收操作,降低了貨币的流通成本,同時也大大減少了貨币僞造的機會。【2】
畢亨聞言,不由拍案叫絕:“這是哪位大才所出的良策,真是絕妙至極,絕妙至極!不過,何須學那些洋人,我們自己的技藝比他們何止高出百倍。”
朱厚照卻道:“這要流入民間去花的,不是擺在家裡看的。大才說了,最低的成本,盡可能防僞,才是王道。你既是聖人門徒,就不可墨守成規。‘泰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洋人的又怎麼了,洋人能想出來用金銀币,你連聽都沒聽過,還不好好學!”
畢亨聽得羞愧不已,隻得唯唯而已。
就這樣,大量白銀走海運,由馬六甲運入京城,在鑄币場中變成一塊塊潔白的銀币。朱厚照很清楚地明白,要收回鑄币權,第一步是要保證銀币的成色、質地。百姓又不是傻子,誰會用自己手裡足色的白銀來換不足色的銀币。第二步就是要趁機嚴厲打擊銅錢私鑄。他在交通要道設置有關卡核驗,如有私鑄币一律沒收,官府重新冶煉為銅,計入庫府。有随事考成的制度在,各地方官員皆依令而行,貨币規範化的速度比他想象得還要快。
與此同時,朝廷也開始大規模的建設,飽受天災人禍這麼多年,終于有實力來提供公共服務。籌謀多年的黃河和淮河治理提上了日程,還有各地的水利設施建設穩步開展。道路的修建和驿站的建設,由京城向四方發散開來。
初景革緒風,新陽改故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