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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貴極人臣 瀟騰 5410 2024-08-29 11:11

  心存大善,手段無所不用其極。

  月池發現,她竟然對這個回答絲毫不意外,這的确是皇太子一貫的作風。她又問道:“那麼,其餘潛逃的數萬漕軍又該如何處置?”

  她以為這個問題會讓他為難,會讓他升起一星半點的憐憫之意,他能殺了這十幾個人,可那流竄在外的數萬漕軍,他總不能全部殺光。她就能以此勸他,網開一面。

  然而,讓月池萬萬沒想到的是,朱厚照毫不猶豫地回答:“孤已向父皇請旨,另選能将任漕運總兵官,來此整頓,貪官污吏當殺則殺。潛逃漕軍如無觸犯其他刑律,既往不咎。若已觸犯刑罰,主動投案自首者,罪減一等且不牽連其家人。”

  一提漕運總兵官,月池便明了他打得是什麼主意。景泰年間,黃河多次決口,漕運堵塞不行。而因英宗土木堡被俘,遭受一場浩劫的京城卻急需南方的糧草。當時的漕運總兵官徐泰對此束手無策,景帝無奈之下,派右金都禦史王竑總督漕運,一改大明開國以來以武将督漕的舊例,正式确立了文官總督漕運制度。

  自此,漕運一項從此便由文武兩主,雖然漕運總兵官的品秩高于總漕禦史,可有明一代,武将哪裡能與文官抗衡,漸漸職權旁移,便成不可逆轉的事實。可現如今,太子爺有意打壓文官,收回一定的職權,自然要借着軍士的苦楚,順勢恢複總兵官的地位。

  可是,月池不解道:“您既然有心加恩漕軍,為何單單将這十餘人排除在外,何不對他們也罪減一等?”

  朱厚照道:“要怪隻能怪他們命不好,如這裡住得是一般舉子,孤隻會廷杖三十,發配邊疆。如住得是官員,也最多廷杖五十,再沒為奴籍。可偏偏,這裡住得是孤。”

  月池心神一震,隻聽他道:“如果隻因身受苦楚,行刺太子也可免除死罪,那天下的亡命之徒,豈非群起而上。此例不可開,天家的權威,不容絲毫亵渎。他們必須死。”

  月池辯解道:“可不知者不罪……”

  朱厚照打斷道:“正因如此,孤才賞他們全屍,而不是刮上三千六百刀,再滿門抄斬。孤還會允他們屍身還鄉,免除其家的債務。如此,兼顧律法與人情,相信他們自己知道,也會感恩戴德到極緻,不會有絲毫的怨言,更遑論他人。”

  月池一時張口結舌,她半晌方道:“陛下臨走前召臣至乾清宮,言說您為政敢殺伐,卻少仁厚,更乏愛民之心。萬歲希望您能多一些悲憫之情。”

  朱厚照聞言訝異地挑挑眉:“原來如此,孤就說父皇怎麼那麼好說話。可李越,你要知道,即便是父皇遇到了這樣的事,他也絕不會留這些人一命。我們愛民是為了獲得民的忠心,而不是拆自己的台。”

  月池啞口無言,此刻她竟然連一句反駁之語都說不出。弘治帝對自己兒子的了解明顯不足,而她時至今日也才發現,她根本沒有讀懂朱厚照。他看得太透了,儒家道德背後的利益交換,在他眼中無處遁形。

  弘治帝所擔憂的,他為争權奪利引起民憤之事,根本不會發生,或者即便發生,他也能夠将其控制在不影響他統治的勢态範圍内。隻要有助于他大權獨攬,他不介意施惠天下臣民,而隻要不幹擾他的權力,百姓是苦是樂,亦不在他的考慮範圍内。

  比起三年前的直來直去,他變得更加可怕,因為他除了會運用權力,還學會了僞善。這是她教他的,她用孟子的話,點醒了他。而她本應在朱厚照益發優待她時就該發現這點,如果是一個普通讀書人,現下隻怕已願意為了他抛頭顱,灑熱血,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可惜,她已經見過天堂的光明,地獄裡的這點小恩小惠,無法讓她舍棄自身的獨立人格。她一直以自己的清醒為傲,可事到如今,她卻開始懷疑,特别是現在,朱厚照不虞地問她:“你是誰?”

  月池略帶茫然地看着他,她隻能幹巴巴地回答:“我是李越。”

  朱厚照又問:“你是民,還是官,你是上,還是下?回話!”

  月池默了默:“……我是官。”

  “你還知道你自己是官呐。”朱厚照哼了一聲,“可孤怎麼瞧着,你的行事章法,同庶民沒有兩樣。”

  月池歎道:“可當官不是為了替百姓謀福祉嗎?”

  朱厚照道:“若利益相和,自然當謀福祉,可若利益相背,你該站在哪一邊?”

  月池又被問住了。她一時心如擂鼓,耳朵嗡嗡作響。她聽見自己的聲音仿佛從天外傳來,她說:“當然是站在您這一邊。”

  朱厚照嘴角翹了翹:“總算是清楚了。那些婦人之仁,當舍則舍,你若再這般拎不清,遲早會惹來大亂子!行了,好好歇着吧。”

  在他走後,月池才發覺,她的背後已然濕透了。她無力地癱倒在床上,以為她八成會徹夜難眠。誰知沒過多久,她就又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在夢裡,她居然又回到了龍鳳店。

  李大雄的身影仿佛無處不在,她就像沒頭蒼蠅一般在店裡四處亂竄。她極力地躲避,可李大雄的獰笑聲似一張密密實實的大網,将她籠罩其中,他手中的扁擔也如疾風驟雨般狠狠地抽下,打在她的背上、腿上、腳上。疼痛激發了仇恨,絕境帶來了勇氣。她一橫心,去廚房拿了刀打算和他同歸于盡。她朝他沖了過去,雪白的刀刃刺進了他的身體,鮮血流了出來,她沒有絲毫的畏懼,心中隻有快意。她繼續捅他,李大雄像蝦米一般蜷在地上瑟瑟發抖,可出乎她意料的是,他并沒有求饒,而是繼續發笑。

  月池狠狠給了他一耳光:“你笑什麼,你笑什麼!”

  他說:“你會遭報應的。”

  月池嗤笑一聲:“我就是你的報應,誰還會報應我?”

  李大雄的笑容仿佛要沁出漆黑的毒汁來:“是嗎,我怎麼覺得,你和我沒啥差别呢?”

  她一愣,刀刃上清晰反映出她的形貌。她驚聲尖叫,因為她居然和李大雄,長了一模一樣的臉。

  這個噩夢将她生生驚醒。秋月在天邊散發着慘淡的微光,樹影在窗紙上不住張牙舞爪,被褥裡一片潮濕,她額前的碎發全部黏膩膩地貼在臉上。她極為不适地動了動身子,卻連起身沐浴的勇氣都沒有。

  她已經在明朝生活了十多年了。剛到這裡時,她心底還存幾分瞧不起古人的傲氣,可經過這些年的風風雨雨,她的傲氣與不屑早就随身上心上的痛苦消磨殆盡。她終于開始切身體會大學裡所學的知識。

  與古人相比,今人其實更加自私。在禮治秩序被打破以後,人們并沒有進化為真正意義上公民,反而被功利主義與自我文化攫住了心神。大家越來越為小家庭打算,刻苦讀書、努力工作亦隻是為提升自己的地位及生活質量。至于國家的興盛,人民的福祉,恐怕也隻有在思想政治課上才被偶爾提起。

  她也是如此,哪怕到了五百年前,哪怕是到了紫禁城中,她的所思所想,最開始是為保住自己,現下是為讓師父與貞筠幸福,始終沒有跳出“私”這個圈子。可由于朱厚照的看重,她卻有機會掌握操縱“公”的權力。

  朱厚照很早就在詢問她的意見,什麼天津大旱,什麼運河堵塞,她有多年的管理經驗,她自信也能提出一定的對策建議,可她什麼都沒有說。她所遭受的磋磨告訴她,不要逆時代潮流而行,不要與整個王朝為敵,她做不到。她雖然不怕死,可她也想活。

  所以,她開始收斂鋒芒,自從她決定留在朱厚照手下讨生活時,她更多的時候都是在順着他,以前連話都懶得和他說,現下連在經筵上給他遞點心的事都願做。以前她還有幾分良心,可現下她決定乖乖當太子手中的一把刀。至于蒼生疾苦,朱厚照都不急,她急什麼,順勢而為,積點小德小惠就已是慈悲為懷了。

  可出來這一遭,當奏折上的慘狀化為現實呈現在她眼前時,她卻開始動搖。天賦人權,自由民主在她心裡留下的印記太深了。她終于意識到,自己無法心安理地成為統治階級的一員,無法将吃人血饅頭當做天經地義,可她又更深刻地發覺,自己是那麼的自私軟弱。比起被人做成血饅頭,她更願意吃着血饅頭活命。哪怕良心被噬咬的痛苦讓她午夜夢回時被驚醒,她依然不改要成為人上人的初衷。

  月池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她以為她又一次堅定了人生的方向,可在她起身坐在床沿邊的一刹那,她腦海中又浮現出另一個念頭——“我真能就這麼熬過一生嗎?”

  來回糾結搖擺的思緒讓她仿佛在被油煎火燎。她恨得一跺腳,推開門就打算去要酒來安眠。可在她蹒跚着走到回廊時,卻瞧見了另一個夜不能寐之人。王陽明正坐在庭院中,身披月華,腳踩暖爐,一邊抿着溫黃酒,一邊吃着花生米。正當他覺得自己的心情好轉時,可以入眠時,害得他失眠的罪魁禍首就像從天而降一般,毫不客氣地坐到他身邊。

  王陽明皺着眉道:“你來做什麼?”

  月池歎道:“學生有事請教先生。”

  王陽明心下無語,又一個套考題的,他可不是第二個程敏政。正在他打算嚴詞拒絕時,就聽月池道:“自私,是不是一件可恥的事?”

  王陽明一怔,半晌方答道:“并不能算可恥,但确實當革除。聖人述《六經》,正是要正人心,存天理,去人欲。【1】”

  月池聽得牙齒發酸,她問道:“可我看到,人人都讀《六經》,人人卻都有人欲。可見,去私欲根本是癡人說夢。”

  出乎月池意料的是,王陽明并沒有斥責她,而是道:“那是因為人尚未做得徹。做得徹時,私意剝落淨盡,天理融明即會顯現。”

  月池問道:“如何剝奪?”

  王陽明道:“自是居敬窮理、涵養省察、立志笃行。”

  月池心下一沉,她自斟自飲了好幾盞,又問王陽明:“敢問先生,若因貪生畏苦,做不到這些,卻又尚存幾分良知,心下不忍,該當如何?”

  王陽明失笑:“世上之人都把生身命子看得太重,不問當死不當死,定要宛轉委曲保全,以此把天理卻丢去了。孰不知,若違了天理,便與禽獸無異,便偷生在世上百千年,也不過做了千百年的禽獸罷了。【2】這樣的生命,又有何留念的呢?”

  月池聽得苦笑:“先生高義,學生自愧不如。您是聖人的品德,他是治人的品德,獨我是個庸人,反倒兩廂為難。您是大德高人,就沒有對庸人的建議嗎?”

  王陽明沉吟片刻道:“不能直中取,便向曲中求。”

  這是在教她迂回行事?月池蹙眉道:“先生,可是,有些東西是繞不過去的。”就譬如朱厚照,龍有逆鱗,她根本無法從他手下救下行刺之人。

  王陽明沉吟片刻道:“心存大善,手段無所不用其極,以最小的代價争取最大的勝利。可學蘇秦、張儀,善揣摸人情,隻要中人肯綮,便會無往不利。但即便是蘇、張亦有力有不逮之時,那時隻求盡力而為,再尋彌補之機。”

  月池的雙眼閃閃發亮,可她仍有些遲疑:“即便背道而馳,亦能無往不利嗎?”

  王陽明道:“六國交戰頻繁,蘇秦亦能使之成合縱,關鍵不在事,在為事之人。你在驿站時,就做得很好。無力時需借勢,有力時就當造勢。”

  造勢!月池看着他還腫着的臉,一時如醍醐灌頂,她起身恭恭敬敬地叩首:“多謝先生教我,救我脫離苦海。”

  王陽明扶起她:“我既為座師,自然當教你。”

  月池不由淌下淚來:“謝謝先生不計前嫌,若不是碰見您,我真不知當如何是好了……”

  他們談了很久,直到天邊破曉時,方互相道别。月池真心實意道:“您一定會成為聖人的。”

  這次輪到王陽明苦笑了:“聖賢有分,不可強求。”

  月池道:“王侯将相都甯有種,何況是聖賢。世上無難事,隻怕有心人。或許您是選擇的方向錯了呢?”

  王陽明看着她:“你是說朱子錯了?”

  月池道:“朱子學問是否有誤,某不敢言,但納尼為妾……己所不能,如何助人。”這是說号召革除人欲的朱熹到年邁時卻與兩個尼姑嬉遊,最後還納尼姑為妾之事。他自己都做不了聖人,如何還教别人。

  在王陽明反駁之前,她忙一溜煙地跑了,徒留王陽明看着她的背影目瞪口呆。而在她回房飛快沐浴更衣之後,就去敲朱厚照的門。太子爺一面打着哈切,一面吃早飯:“你最好有個過得去的理由。”

  月池扭捏片刻,方道:“實不相瞞,昨日向您求情,不止妄動婦人之仁,還有我……我看上了那個小姑娘。旁人您殺了也就罷了,畢竟如您所言,的确當殺。但能不能把她賜給我?”

  朱厚照一口粥嗆在喉嚨裡,差點咳得背過氣去。他好不容易順過氣來,不敢置信地看向月池:“你眼瘸了吧,孤賜給那些美人你都不要,要這麼一個兇狠的!”

  月池道:“您還是年紀尚小,不懂其中的妙處。若隻看美貌,我就隻照鏡子不就好了,何必往别處求。關鍵是在配合,您的那些宮女,生得個個如木頭人一般,那床笫之間,有何意趣,還是找身材好、帶勁的為佳。”

  剛剛萌發男女之思的朱厚照愣愣地看着她:“真的嗎?”

  月池信誓旦旦地點頭:“樣闆似的淑女一抓一大把,可夠辣的姑娘卻極為罕見。她一個女子,不過随波逐流罷了,實屬從犯,您不如網開一面。”

  朱厚照終于點了點頭,随後又把她叫過去,低聲道:“那你睡了她之後,一定要告訴孤感覺如何。”

  月池點點頭:“沒問題。”

  朱厚照疑惑地看着她:“孤之前問你,你和你家懶婦人感覺如何,你都不願提,如今怎麼又敞亮起來?”

  月池道:“正妻要尊重,豈可狎亵。再說了,臣若不說出真正的子醜寅卯,您又怎會放人呢?”

  朱厚照這才颔首。月池暗舒一口氣,這種話都能說出口,真叫無所不用其極了,罷了,能救一個是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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