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膽,你怎麼敢冒犯王總裁!
晦暗的内室在她走出來之後,仿佛都被照亮,好似皎皎明月落入人間。時春一時竦動,還以為見到了神仙。月池見狀粲然一笑,趁她再次失神時,忍着疼一個箭步上前,手中的簪子已然抵住了她的咽喉。
時春回過神就要掙紮,月池卻順勢将簪子往前送了一分,立刻就将她脖子上的皮膚刺破。月池壓低聲音道:“可千萬别動,否則我若是手一抖,姑娘的脖子隻怕就要保不住了。”
時春連追兵都逃過了,萬不曾想到竟然在小陰溝裡翻船,她呸道:“你用這種詭計,算什麼好漢!”
月池失笑:“我自然當不得好漢,可姑娘一看就是個子孫窯兒,為何也做了我們這刀口舔血的行當?”
子孫窯兒是江湖黑話,意指良家女子。李大雄留給她的唯一遺産,就是在謾罵、責打的回憶。月池從未料到,他嘴裡帶得黑話竟然也有頂用的一天。
時春也是在街上混得人,豈會不知,她一驚,問道:“你真不是冷子點?”冷點子是指官。
月池一哂:“狗娘養得才是冷點子,我是吃擱念的。”吃擱念的是江湖人的意思。
時春目不轉睛地看她:“吃擱念的你能住到驿館來?你逗姑奶奶玩呢!”再說了,瞧這細皮嫩肉的樣子,哪裡像個草莽。
月池道:“姑娘何必心急,咱們下去慢慢解釋可好。”樓下一堆人還中着毒呢,再耽擱一會兒說不定就沒救了。念及此,月池忙拽着時春往外走,時春罵罵咧咧道:“要殺便殺,姑奶奶沒空和你磨叽!”
月池道:“我這不是怕大水沖了龍王廟,道上如今也不好混,我們也得擰成一股繩才是……”
随着她們的聲音漸遠,朱厚照屏住的呼吸終于放松,他無聲地笑開,李越,李越,虧他想得出來!待到她們真正遠去後,朱厚照方從櫃中出來,他挽上弓徑直離開。
而下樓後的月池看到滿地不省人事的錦衣衛就是心底一涼,她将簪子抵着時春的脖子,喝問道:“你給他們下了什麼毒!”
其他幾個漢子幾乎是同時叫道:“放開我妹妹”“放開春姐!”
月池一見他們,感覺就更明顯了,這群人瞧着實在不似匪徒,沒有半分銳氣,反而年紀輕輕就帶着沉沉的暮色,甚至連趙虎都不如。她試探道:“各位朋友,我勸你們,把招子放亮了,别崩了盤子。【1】”
果不其然,好幾個人都一臉茫然地看着她,月池直接喝問道:“你們是良民,為何要做這種事?”
時春反問道:“你看着也不像混得,還有為啥住驿站,你還沒說咧!”
似李月池這等人,謊話簡直是張口就來,她看到了地上的陸偁三人,當下道:“我的确也是個半路出家的。我爹是個南邊的一個把總,手裡管着幾百号人,地上這些人其實都是我爹手下的兵。我爹不像其他官,把下面的人像榨油似得,他是真把手下人當兄弟看,所以大家都很服他。有一日衛所裡的軍屯又被當地土豪占去了,手下的兄弟們連糊口都難。我爹一怒之下就向上官反應。誰知這上官和土豪是親戚,他們為了報複我爹,大半夜闖入我們家門,好一通砸打,這也就罷了,誰知他們瞧見我娘生得美貌,竟然……”
說着,她就滾下幾滴淚來,這番話正觸動了在場這些人的心事,他們亦心有戚戚,面露唏噓,連舉着的刀都慢慢放下了。月池道:“奪妻之恨,不共戴天。這些叔伯們也說日子過不下去了,還不如去當過賊寇來得痛快。所以,我爹當即就成立了青龍幫,專搶土豪家的糧食來給兄弟和赈濟窮人。誰知沒痛快個把月,朝廷近日就派大官調動兵馬來圍剿我們。就是地上這三個人!”
月池看着不省人事的王陽明哽咽道:“他們忽悠我爹說,知道他是被逼無奈,隻要投降就從輕發落,要不然就格殺勿論。我爹念着我,就投了,誰知大半兄弟都被殺了……叔伯們拼死護着我逃出來。我們想着一定要報仇!所以,我們在四處打探消息後,又劫了一家富戶,喬裝改扮來到這裡,就等着甕中捉鼈呢,剛剛把他們拿下,結果,竟然被你們碰上了。”
一個黃臉漢子手足無措道:“兄弟,對、對不住啊,俺們就是本省人,因為當漕軍鬧得家破人亡的,就也逃了。官軍也快追上我們了,俺們這才十一個人,打又打不過,跑又跑不動,就想幹票大的,多殺幾個貪官也是好的……”
月池一愣:“你們都是嗎?”
其餘人都點點頭,有的人爹和兩個哥哥都當了漕軍,最後都死在半道上;有的人家裡債務過多,已賣兒賣女;還有一個三十多歲的,臉頰上的皺紋卻已同斑駁的樹皮一樣,一時涕泗橫流,他嗚咽道:“他們要把我的媳婦賣給别人,老子辛辛苦苦攢了大半輩子錢,才湊夠了丈母娘要得彩禮,阿蓮從來不嫌俺窮,也不嫌俺娘眼睛瞎,俺實在、實在舍不得她……”
月池看向同樣魂不守舍的時春,問她:“你家呢?”
時春一滴眼淚都沒掉,她硬邦邦道:“就我們倆了,爹逃了,娘死了。不過,沒關系,我們馬上就要團聚了。不過,在那之前,我要先殺了這三個狗官!”
她一偏頭就咬住月池的手。月池吃痛,那簪子自然也偏移了方向,她又以倒肘擊月池的小腹,一下就掙脫束縛。時春回頭得意洋洋看她:“還是這樣說話舒服。”
她拎起鐵槍,擡手就要對着陸偁捅下去。月池忙攔住她,對着在場諸人不解的眼神,她靈機一動道:“大姐,你還沒說,給我叔伯們下得啥毒呢!這還有救嗎?”
時冬忙道:“我們能有啥毒,就水溝邊摘得一點毒芹,喝點綠豆湯就好了。”
月池長舒一口氣,時春冷笑道:“救回來又怎樣,還不是遲早都得死,我勸你甭費功夫了。”
月池道:“大姐,話不能這麼說,人到任何時候,都不能放棄希望,萬一就能絕處逢生呢?咱們這麼多人,還怕闖不出一片天嗎,要不咱們先熬點綠豆湯,到時候一起走?”
時春哼了一聲:“你想得倒美,我們咋知你說得是真還是假。”
月池道:“難道你們進門時,沒聽到我們這裡打鬥聲嗎?”
時春默不作聲,卻忽然之間拿起茶壺對着王陽明三人兜頭潑下。秋風肅殺中遭冷水澆頭,就是年紀最小的穆孔輝被激醒也不住地打寒顫,年紀最大的陸偁更是瑟瑟發抖,而最快回過神的王陽明看着全部換人的“歹徒”和地上一灘人,也是不解,他問道:“你們這是,黑吃黑了?”
月池在時春潑水時便覺不好,她不肯立刻除掉“殺父仇人”,到底引起了這位大姐的懷疑。為今之計就隻能先拖着,這群人不是說追兵馬上就到了嗎?等官府的人一到,局勢就能立刻逆轉。
至于怎麼拖延……她果斷上前,揚手就是一耳光:“狗官!你們在我們背後窮追不舍時,沒想到有今天吧!”
王陽明被打得偏過臉去,他定定地看着月池。一旁的穆孔輝義憤填膺,經過這一路的學術交流,他已對王陽明崇拜至極。他道:“大膽,你怎麼敢冒犯王總裁!”
總裁?!月池做夢都沒想到,竟然能在五百年前的大明朝聽到一個人稱呼另一個人為總裁。而且這個總裁既沒穿西裝,也沒開奔馳,還是一個穿長衫,帶方巾的中年人。連腳疼腿酸都忍過去的月池此刻卻掌不住笑出聲來:“放屁,就你們也配稱總裁,你們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做得那些腌臜事。”配擁有小嬌妻嗎?
王陽明忍着氣道:“大丈夫行得正,立得直,從不狡言飾非。在下正是山東鄉試總裁——王守仁。你倒說說,我做了什麼腌臜事了。”
月池驚得倒退一步,原來明代的總裁是這麼個意思嗎!
她從沒想過上天竟然會對她這麼殘忍,她在心底呐喊:“我剛剛打了聖人!我其實還打算再對他用點刑什麼的!誰還記得,我原來是來山東參加鄉試的!”算了,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吧……
她又踹了王陽明一腳:“打得就是你!如不是你收受賄賂,錄取那些酒囊飯袋來,他們怎麼有機會貪污軍饷,壓榨百姓,逼得人家家破人亡,隻得落草為寇!”
她深吸一口氣,又對着穆孔輝和陸偁狠狠來了幾下:“你剛剛嚷什麼嚷,我告訴你,不用着急,你們都跑不掉。咱們的帳慢慢算!我早和兄弟們說好,要在一人一下,在你們身上刮夠三千六百刀。你們都等死吧!”
她回頭道:“能不能勞煩各位搭把手,幫我煮點綠豆湯救我的叔伯?”
其他人應了一聲就要上前,卻被時春攔住。時春直勾勾地盯着月池,月池毫不心虛地與她對視。時春問道:“你為何不直接殺人。”
月池道:“死不過轉瞬之間,唯有生不如死,方能解我心頭之恨。”
時春道:“那你就先砍他們一隻腳,也省得我們還要綁人。”
月池回頭看到正對着她若有所思的王陽明。她殺過人,也害過人,可那些人都是罪有應得。王陽明和他們不一樣,這是光照青史的大思想家,華夏文明不能失去這樣的學者。想罷,她轉頭對周圍的人道:“說得有理,能借我一把刀嗎?”
時春開口想阻止,時冬卻攔住她道:“我看着他不像狗官,也沒有這麼年輕的官啊,他說得應該是實話,你就别為難人家了。”
時春這才作罷,一個漢子過來将刀給她,她看着這把鐮刀失笑道:“這種家夥,以後可得換了啊。”
那漢子憨厚一笑:“俺原來是搶了腰刀的,隻是用不慣,所以才……”
他的話哽在了喉中,因為感受到脖頸上鐮刀的涼意。
“果然有詐!”時春立刻提起槍,對着王陽明刺過去。誰知,早就心生懷疑的王總裁一個側身躲過,當即鯉魚打挺起身,随手拿起鍋子就朝時春潑過去。時春也忙躲開,可憐地上的錦衣衛被潑了一身。屋内立刻亂成一團。
可老天爺似是嫌此地還不夠亂似得。穆孔輝突然指着窗外道:“不好了,這是着火了!”
月池一眼望去,外牆竟然已是濃煙滾滾,他們在裡面緊張對峙,竟然絲毫沒有注意。如今的房屋都是磚木的,見着火苗就着,這若是漫進來,哪裡還有活路。衆人一下就慌了,他們覺得自己已經被包圍了。其中幾個人道:“你們在這裡收拾他們,哥幾個再出去宰幾個人!”說着,他們就奔到門前,而等待他們的就是破空而來的利箭。跟他一塊出去的人驚惶地大喊:“貴子,你咋了……”
一語未盡,他也發出一聲悶哼,一支明黃的箭戳進了他的心窩,瞬間奪走了他的生命,而箭還在射。朱厚照站在自己親自點燃的熊熊烈火邊,張弓搭箭。這是他第一次以人為靶,也是他第一次親手殺人。可是太子心中既沒有恐懼,也沒有絲毫的激動。他冷靜自持,估算着如何才能一擊斃命,就像在獵場捕殺黃羊和鹿一般。
時春眼睜睜地看着沖出去的兄弟們全部倒下,忙聲嘶力竭地大喊道:“别從前面走,走後門!”
月池已認出了那是誰的箭,她對時春道:“投降吧,我保你們平安無事。我知你們都是被逼無奈。”
時春呸了一口道:“真不愧是連親爹親娘都敢編排的人!你以為老娘會信你的鬼話,你算是個什麼東西!”
她挺起一槍直刺月池的心窩,可卻被橫空來得一箭截住,那箭非但穿透了她的胳膊,其沖擊力之大,甚至差點讓她撲倒在地。
她正想破口大罵,卻也看到了明黃的箭翎。她不敢置信地看着門口那個錦衣華服,被衆多兵丁簇擁着的少年:“你、你是?”
朱厚照道:“誰敢動他一下,孤讓他千刀萬剮,九族盡滅。”
月池一直提起的心終于放下,救兵可算是來了。她對着目瞪口呆的衆人,拿出了自己的牙牌,道:“太子殿下在此,你們有何冤屈,盡可細說,何必铤而走險。”
時冬第一個丢下槍,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其他幸存人口緊随其後。百姓對皇權的敬畏銘刻在了骨子裡,若能活,誰又想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