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林裡還是那麼暗無天日,也許是上面的樹葉不堪雪水的重負,偶爾能聽見‘吱吱呀呀’的枯枝斷裂聲,光線還沒來得急從縫隙裡透射進來,旁邊的雪水便将縫隙再次填補,這一切,又趨于了平靜,好似剛剛根本就不曾發生那一幕。
一男一女疾行在這雪并不厚實的原始密林中,隻是偶爾停下來生一堆火,烤一烤早已濕透的衣服,溫一溫早已梆硬的馍馍,隻有當他們将那溫軟的食物送入嘴裡的時候,他們才感覺這是真實的,前幾日的一幕兩人都不願談起,更不願再去回憶,更不知道回去和那個期盼的人如何交待。
紅袖和長江總算追上了早她幾日離開的宋凝雪,當她看見宋凝雪的時候,早已嚎啕大哭的撲入了宋凝雪的懷中。
宋凝雪是何等聰明之人,她沒有看見吳永麟的身影,又看見兩人悲悲戚戚的樣子,早已猜到了一切,隻是她不敢也不願意去接受這一切,那個人現在可以說是她的全部,甚至比她的性命還要重要。
最終還是宋凝雪提起勇氣開口了:“吳掌櫃是不是被什麼事情耽擱了?”
“嗚嗚嗚......”紅袖哭的越來越兇,在她的心中,其實對吳永麟也沒有什麼仇恨,隻是對他愛沾花惹草的性格有點看不慣,畢竟自己的小姐都還沒有成為他的娘子,怎麼可能讓外人捷足先登呢?心底對吳永麟也是比較佩服和依賴的,關鍵他還能做一手讓她大快朵頤,吃了這頓想下頓的美味,這些日子在番邦雖然與吳永麟一直鬥氣,但畢竟當他是自家人了,對于一個外人,誰在意他?對于吳永麟的死,她是真的傷心,不摻一點假,如果沒有了他,那接下來的日子,紅衫寨的那幫人該怎麼活下去?
“吳管事死了。”最後還是長江忍不住說了出來。
“不可能,不可能。”這一記晴天霹靂轟的宋凝雪目迷耳炫,原本站立的身軀好像突然全身的力氣被抽離了一般,趄趄趔趔的朝身後倒去。
“宋姐,宋姐”紅袖總算叫醒了昏迷許久的宋凝雪。
紅袖哭的是熱烈,而宋凝雪卻是凄冷,此時她的内心完全空蕩蕩的,除了這一身軀殼還是自己的,她感覺自己似乎已經靈魂出竅,想從過去的美好記憶中抓住那個熟悉的影子,但那一切好像鏡中花,水中月,當她再次回到現實的時候,不得不鼓起勇氣承認剛剛長江所說的一切,但内心的悲痛還是伴着自己的淚水順着漂亮的臉頰傾瀉而下,隻有這樣,她才會感覺好一些。
“吳管事說不定也沒死。”長江最後還是鼓起勇氣給了大家一個希望。
“......”宋凝雪又激動的心潮澎湃,恨不得動手掐死這個說話隻說半截的長江。
“我隻看見吳管事落水了,說不定他吉人自有天相,能逃過這一劫。”長江最後假裝信心滿滿的說出了這一切,其實他心裡完全沒底,作為一個男人,他總得給這些人一點希望吧,也許,這就是所謂的善意的謊言吧。
“要不我們回去沿河找一找?”宋凝雪總算露出了一線生的氣息。
“我和紅袖姐已經在河邊搜尋很久了,而且那些番兵好像也沒有什麼收獲,這樣看來吳掌櫃暫時還是安全的。”長江将一切都講與宋凝雪聽,讓她稍微心安。
“宋姐,放心吧,至少現在沒有發現吳管事的屍體,這證明他還活着。”紅袖也開始抱有幻想。
“而且近幾日傳來一個天大的消息,蕭邦已經稱王了,從種種迹象看來,他已經對衛朝出兵了,我們如果不早點回去傳遞這些消息,恐怕錫城和紅衫寨的兄弟姐們多半會兇多吉少。”
“啊,那要不你們先回去,我想回去等一等吳管事。”宋凝雪依然不死心。
“萬一吳管事先一步比我們到達了呢?如果他真的沒事,他一定會回錫城的,那畢竟才是他的家。”紅袖連忙出面阻止宋凝雪的不理智。
宋凝雪不甘心的回頭望了望,紅袖的話她無力反駁,也隻能走一步算一步了,而且讓錫城的官軍早做準備,這是一個衛朝人該做的,在外族侵略的時候,個人恩怨和情仇必須抛開。她這一年多在邊關也見識了番邦人的兇殘,對那些人的醜惡行徑,隻能用禽獸來形容。
當她到達錫城後,将這些重要的信息傳遞給周勳知曉後,讓這些人早做了準備,後來才有了持久的那一場大戰,面對那些無辜老弱婦孺的遠行,她發覺自己至少為這人做了一點讓自己欣慰的事情,她給了他們一條生路,人活着,總會有希望的。
宋凝雪又回到了豆腐店,做回了她的老本行,她每天都會準時将做好的新鮮豆腐送到‘惜鳳樓’,并找個靠窗的位置坐一坐。盡管她已經告知了二寶,吳掌櫃已經知曉他們讓金陵去避一避,但這些人簡直比她還倔,一日不看見掌櫃的回來,又怎麼能關門歇業呢?而且自己這幫人走了,怎麼給在城牆上将來拼死厮殺的将官送上最美味的飯菜?他們肚子都填不飽了,又怎能還有力氣禦敵?二寶說了很多自己不懂的大道理,讓她都忍不住又想起了那個讓人讨厭讓人歡喜的吳永麟。最後二寶說,吳掌櫃曾經教過他們一句話:人一定要知道自己為什麼而活着,宋凝雪又開始迷茫了。
在外敵面前,他這個平民百姓隻知道隻要做好自己的分内事,自己不會打仗,就給那些軍士做好後勤保障,至于什麼時候離開,至少要等城破的那一刻吧?
原來,吳掌櫃不僅給了他們生活下去的快樂,也給了他們勇氣,甚至給了他們作為一個衛朝人的氣節,他們面對死亡,居然那麼的從容不迫。
對于吳永麟,她隻是帶着一種殷切的盼望,希望他早日回來與自己和這些人團聚,隻要他回來了,又何懼這即将到來的詭谲風雨,有他在,總有力挽狂瀾的能力,不管風雲變幻,她知道自己和這些人的想法是一樣的,必須得等下去。
*********
幾日的連夜奔波,紅袖和長江總算回到了紅衫寨,對于望穿秋水的月靈兒看見紅袖後的心情,已經無法用激動來形容,雖然在他們兩背後沒有看見那個熟悉的背影,但她還是害羞的問了一句:“他還好嗎?”
“哦,哦,你說吳掌櫃啊,錫城的酒樓太忙了,他讓我給你說,等這段時間忙完了就來看你。”紅袖和長江路上就商量好了,不準備将事情的真相告訴月靈兒,畢竟全寨的人就要遷移,這是吳管事千叮咛萬囑咐過的,馬虎不得,所以最後對月靈兒,紅袖還是撒了一個彌天大謊。
“哦,要不我們去錫城看看他?”月靈兒早已急不可耐。
“這是吳管事讓我給你的一封信,他要說的話都寫在裡面了。”紅袖遞上了一個信封,倒讓月靈兒有點尴尬了。
“紅袖,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月靈吞吞吐吐的說道,當着大家的面又不好說破。
“小姐放心,你拆開看就知道了。”紅袖對她眨了眨眼睛。
當月靈兒拆開信的那一刻,她已情不自已的熱淚盈眶,吳永麟果然沒有對她食言,後面的‘蔲版女俠人物志’又出新篇章了,一位女俠獨戰八位兇神惡煞的綠林大漢,她還是那麼飄逸,那麼潇灑,那麼如花般美麗,月靈兒看完的那一刻,再也舍不得放下。
後面的一副就有點讓她有點不明白了,為什麼所有的人,包括她在内,都在趕路,而且一直朝一個‘西瓜’奔了過去,難道這有什麼特别的寓意?
紅袖對着愣神的月靈兒悄悄說道:“這個西瓜代表的西方。”
月靈兒還是有點糊塗,對紅袖說道:“吳管事是不是還有什麼事讓你傳話?”
“小姐,番邦人就要打過來了,吳管事的意思是讓我們朝西而行,聽說那裡有一個叫蜀地的地方,适合我們重新來過。”
“這麼大的事情,他怎麼這麼草率,他怎麼不當面來和我說清楚,不行,我一定要去找他問明白。”
“小姐你還不清楚,番邦人已經攻下周邊的好多的州縣了,我們這一路回來,到處看見往錫城而去的平民百姓,如果非要硬守,小姐你覺得以我們的能力又能守得了多久?”
“這幾個月不見,怎麼說話也是一套一套的了,看來和那個吳管事沒白去混吃的,還長了些見識。”月靈兒在紅袖的鼻子上輕輕刮了一下。
“小姐,吳管事還說,讓我們不要在乎這裡的一草一木,輕裝而行,人隻要活着,就有希望。”
自從邊關戰火開始之後,這裡往來的衛商越來越少,短短數日,原本熱鬧的商業街變的蕭條慘淡,已不複昔日之繁華,走在大街上,完全看不到一個外來的商人。
月靈兒望着眼前的一切,似乎有點舍不得。這幾個月苦心經營的一切,就這麼說燒就燒,說拆就拆,那些背着小包袱的衆人看着眼前所擁有的一切化為灰燼,早已哭聲一片。
那個‘惜春樓’的吳三掌櫃倒非常爽快,月靈兒讓他燒了酒樓,他一點不拖泥帶水,當着幾百人的面,首先将自己的酒樓付之一炬,他沒有一副的愁眉苦臉,怨天尤人,當酒樓還在燒得‘噼裡啪啦’的時候,早已背着自己的幾件破衣服就上路了。臨走的時候将一包珠銀交到了月靈兒的手中,說是掌櫃的交代過的,這裡的一切本來就是屬于紅衫寨的,除了他自己。如果他們的新寨子重新建起來了,他一定會重新來開酒樓的,至于這一包珠銀,就當時他前期的投入吧,希望她能給他留一處好地方。
今天的眼淚流的太多了,月靈兒看見吳三走的時候,也想和他一起回去,但望着背後一雙雙舉目無親,以她為尊的目光,她還是忍住了,也許,隻有再次将這些人安頓好了,她才能和他再次相聚了吧。
月靈兒來到了學堂,看見了在那裡望着空蕩蕩的桌位出神的錢先生,輕輕的說道:“錢先生和我們一起走吧!”
“我這一把老骨頭是折騰不起了,而且我走了,誰來給我的家裡人掃墓。”錢先生望着不遠處山坡上的幾處新墳,兀自傷神。
前幾日,家裡的幾位族親帶來了讓他悲痛欲絕的噩耗,自己的兒子,老婆,全部都被西夷人所殺,原來的老房子,早已化為了灰燼。還是月寨主深夜帶人,回他的老家,帶回了他唯一的幾位親人的屍體,他當時就哭暈了過去,近幾日,更是昏昏沉沉,完全一副不想獨活于世的樣子。
“你們走吧,這裡總要留個人幫你們守着,我會等着你們回來的那一天的。”錢先生說完,拿起了一把小鏟子,說是那幾個墳包包沒壘好,他要去修葺一下。
望着錢先生踟蹰而行,稍微有點駝背的背影,月靈兒有一種說不出的悲涼,她不能強迫這位老人和自己一起離開,她也沒有理由,就像她自己眷戀吳永麟一樣,這位錢先生也隻剩下這唯一活下去的牽挂了,自己何必又強人所難呢?總得給他一個活下去的理由和希望吧。
一行人趁着夜色,行走在山間小道中,他們并不像其他的逃難的百姓那麼慌張,人人有序的走的,偶爾落單的老弱婦孺還互相幫襯一下,在他們看來,這不過是重新找一個好一點的地方再次活下來,就像月寨主說的那樣,人隻有活着才有希望。
小花一直哭哭啼啼的執拗勁總算安靜了下來,伴着夜幕的降臨,總算在紅袖的背上沉沉的睡去。她說她不要走,她要等翠花姨回來,如果翠花姨回來找不到他們怎麼辦?
月靈兒看見已經熟睡的小花還在輕輕抽泣,幫她披上了一件外衣,望着眼前的一幕幕,她也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毫不猶豫的就按照吳永麟所說的做了,為什麼他要讓自己對這些人這麼狠心?好不容易衣食無憂了,卻又踏上了一條前面一無所有的路,而且這次他還讓她自己一個人去面對這一切,而自己真的有能力完成這一切嗎?隻要想起這些,她就恨不得再去把他虜回來和自己一起上路,隻要有他在,她就不用這麼費神了。
眼前出現了一個大腹便便的倩影,阿香已經有幾個月的身孕了,對于路上的奔波,她完全一點怨言都沒有,她想和阿勇親眼看見肚子裡的這個小生命呱呱落地,在紅衫寨是不安全的,西夷人對于婦人的淩辱與殘忍,她早已聽聞,對于這一次出行,還暗自慶幸。
吳掌櫃規劃的那條路,整個寨子裡的人都覺得這是一條可以活下去的生路,他們無怨無悔,就像月寨主臨行前的那番誓言,總有一天,他們會回來的,而且會帶着自己的子子孫孫回來,指着這片土地,告訴他們這裡曾經出現了一位英雄,他拯救了這裡的一切,讓這些人快樂的活了下來。
三日之後,哈從武帶着人馬浩浩蕩蕩的殺将而來,望着滿面焦土的紅衫寨,與旁邊的衛商口中的繁華大寨截然不同,難道是自己眼花了,還好這裡還有一個瘦骨嶙峋的小老頭,當他派人準備抓他回來的時候,他居然舉起的手中的鏟子直接将旁邊的一個番兵敲暈了,正當他再次痛下殺手的時候,一個後面撲上來的官兵将他推倒了,由于用力過猛,直接将他撞到了旁邊的墓碑上。老人望着那墓碑,居然欣然的笑了,死前笑的很燦爛,仿佛看見了滿山的杜鵑花,自己手裡抱着一本《論語》,而旁邊的娘子帶着一個咿咿呀呀的孩子在曬太陽,在那裡,他們總算又團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