芍藥怔怔的盯着大笑不止的吳永麟,根本沒明白這到底好笑在哪裡,難道自己哪些地方說錯了?剛想開口詢問,師傅蕭玄機恰好這個時候走了過來,芍藥生怕這一幕被師傅瞧見會惹出不必要的誤會,來不及給吳永麟打一聲招呼,匆匆又回到了化妝鏡前,隔了很久才回過味來,對方自始至終逗她玩呢,真有娶她的心思,會當着另外一個彼此情投意合女人的面和另外一個女人到一旁咬耳朵?芍藥原本的‘庸人自擾’化成另外一種情愫,或許對方早就把自己當成了一個随時可以對她吐露心事的小妹妹,當她回頭瞧見吳永麟和師傅在那裡一本正經的聊着某些事情,呈現出另外一番的成熟與穩重,她傻傻的分不清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他了,和這樣好玩的人在一起,自是另外一番滋味。
對于吳永麟給他送這麼大的一份禮,蕭玄機是完全沒料到的,重禮必有重托,春風得意的差不多之後,蕭玄機覺得有必要坐下來聽一聽吳永麟的條件了。
“沙弟,你昨天說借逢春一用,不會是?”
吳永麟看着蕭玄機欲言又止的神情,知道對方多半誤會了,他指了指在遠處對鏡描眉的澹台玉瓶:“蕭大哥,你是不是覺得這位小姐和昨天那位公子不是同一個人?”
吳永麟這麼意有所指,蕭玄機這個霧裡探花,當局者迷的老江湖從頭到尾又掃了一眼遠處的澹台玉瓶,這個時候才恍然大悟,心裡的擔心和疑慮統統摒除之後,原本緊繃着的那張臉也舒展了開來。
“逢春這孩子命苦,母親在煙花之地,和一位恩客珠胎暗結,他出生在一個寒冬臘月的天氣,我發現他的時候,這孩子在雪堆中凍得渾身通紅,我再晚發現一會,估計早到地府見閻王去了。往外潑一盆水就能見冰棱子的鬼天氣都沒能把這孩子凍死,我知道這孩子命大,閻王爺不收他,我老蕭收他。我那個渾家原本就想要個女兒,逢春又生的清秀水靈,從此我們把他當女兒一樣養着,教他養活自己的本事,這孩子天生有一副好身段、好嗓子,比跟着我的任何孩子都争氣,十三歲便開始在台上挑大梁,我這班子至今沒散,這裡面有他一半的功勞。”蕭玄機頓了頓,用小茶壺喝了一口茶,俏皮的說道:“這裡所有的女孩都喜歡他。”
吳永麟會意的笑了笑,再次問道:“他親生娘呢?”
蕭玄機轉喜為悲,以一種低沉的聲音答道:“死了,在逢春三歲的時候,我原本想帶她去見見他娘,哪知道卻發生了那樣的悲劇。逢春這孩子脾氣倔,這多半随他娘。一個大遼的什麼使臣進京面聖的前一夜,恰恰逛到了逢春娘所在的那處煙花之地,又偏偏看中了逢春的娘。逢春的爺爺奶奶很早就死在遼人對霸州的一次打谷草行動中,她當時隻有六歲,僥幸活下來的她對遼人心裡一直憋着一股恨,她不知道衛朝高高在上的那些人為什麼對于邊境線上遼人的種種惡行視而不見,甚至還主動給對方送錢去讨好對方,有些動手反抗的,竟然被官府捉住了送到遼人那裡任憑對方處置,她那時便知道,衛朝這些當官的,還有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連他們這些平頭老百姓都不如,統統是軟骨蟲。逢春的娘不堪受辱,用死捍衛了她自己的尊嚴,直接從青樓跳了下來,就當着我們倆的面,面目全非,你說這世道是不是給他們這一家子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下一代總是看見最親的人在自己面前慘死,逢春當時還小,并不知道那個花一樣的女人就是他的親娘,這輩子我也不準備告訴他了。”
吳永麟聽到這裡,反而不知道怎麼開口了,從蕭玄機的口吻中,似乎他并不太願意拿梅逢春作為草台班子改頭換面的價碼。
“蕭大哥,我這裡得來一個消息,應該對你有利,你看我們找個安靜點的地方?”
蕭玄機發覺吳永麟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鄭重,知道接下來的談話不便讓其他人知道,便領着吳永麟走向了一間角落中原本堆放雜物的封閉内室,想走近的,在甬道中一目了然,何況蕭玄機早已叮囑他身邊的一個小徒弟堵住了唯一的進口,其他人更不可能闖進來。
“沙弟,這裡不會有人打擾了,你有話不妨直說。”
“蕭大哥,我現在隻想聽你說句實話,那勾欄真的是你一個人盤下來的?”
蕭玄機的臉一下子變得紅通通,人總是好面子的,在外人面前,無論誰和幾個挺投緣的夥伴合開了一家店,哪怕自己隻占那麼一丁點,也會大包大攬将一些面子話說出去。不知道吳永麟怎麼知道了這裡面的内幕,蕭玄機反而不知道怎麼開口了,還好吳永麟接下來的一番話并沒有戳破他那個謊言,讓蕭玄機心裡覺得交上這樣的朋友真的挺夠味。
“我從成都府的衙署那裡得來一個消息,羅城現在人滿為患,東西南北四條街,隻要遇到什麼大的節氣,整個城裡像下餃子似的,腳碰腳,肩挨肩,頭并頭,根本走不動路。”
“可不是嘛,去年元宵節,原本是一件挺喜慶的日子,也不知道誰的馬脫了缰,在街上狂奔,被馬踩死的,落到錦江裡淹死的,硬是讓那些人下到地府過了清明節,羅城再不改一改,這樣的悲劇多半還會有。”
“羅城外圍準備要建新城了。”
“此話當真?”
“我看十有八九是真的。”
從東京來的蕭玄機果然很上道,立馬捕捉到了吳永麟話裡的關鍵信息,東京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原本内城與外城之間的那些水窪,荒地,空地,自從外城的城牆立起來之後,地價瞬間漲了數倍,那些提前得了消息買地的,一夜之間暴富的比比皆是,隻不過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有這樣的機會能挨到那一天,畢竟每個城市擴建總會有一個漫長的過程,東邊日出西邊雨,有些荒地或許需要很多年以後才會升值,有些膽子大,家境并不好的百姓跟風似的東借西湊的好不容易積攢下一筆身家性命錢,被心懷不軌的人一煽動,最後買了一塊需要十年、二十年才能被官家圈進去的地,就那麼盼啊盼,望啊望,最終沒能等到這筆橫财,最後實在無以生計,不得不将希望賤賣了出去,從此背着一生的債務,日子過得比未買地之前都要凄慘。蕭玄機原本接觸的人就很四海,三教九流中總有些有本事的人,隻需花點小錢請對方喝頓小酒,便能聽到很多不曾有過的真話,比如真的要建新城了,第一步便是要修路,那些青石闆都是大家夥,有心想瞞都瞞不住,那個時候再下手,幾乎十拿九穩,不谙于此道的人,往往血本無歸。
“羅城準備先朝哪個方向修新青石闆路?”
吳永麟抛給蕭玄機一個贊許的眼神,不急不慢的說道:“蕭大哥,我現在手上有一筆閑錢,希望和你一起圈下一片新地,我們在那裡開酒樓,辦瓦舍,建勾欄。”
“隻是...”蕭玄機知道這絕對需要一筆很龐大的開銷,即使将此處的兩間宅院轉讓出去,從合夥的勾欄中退出來,他那點錢或許能夠和吳永麟一起經營起一片理想中的家園,隻是以後的生計從什麼地方來,他們畢竟是靠演滑稽雜劇吃飯的,離開了繁華的羅城,跑到荒郊野地去唱獨角戲?他覺得當下一動不如一靜,隻是又得照顧着吳永麟的面子,一時間陷入了兩難的境地。
“蕭大哥,你不必急于答複我,這事你先好好考慮一下,三天之後我等你的答複。”
“逢春的事?”
“這個你替他拿主意,你實在不願意,我并不勉強。我可以告訴你的是,我隻是想讓他幫我去結識一個人,順道還他以前欠下的一筆債而已。”
話說道這份上,蕭玄機也大緻猜出了個大概,吳永麟這一手綿裡藏針已經讓他再也沒有了任何拒絕的餘地,隻是他依然不死心的加了一句:“這事要不你和逢春去商量,他如果同意,這事我也無話可說。”
“那這事我們說定了。”吳永麟詭異的笑了一下,步履穩健的走到化妝間,簡單的給自己上了一點妝,便提着一把荷包槍,騎着一匹‘馬’,唱着“想俺項羽――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上台了。剛剛上台的‘霸王’薔薇身上那副頭寸倒是有了,對于那唱詞完全是狗咬刺猬--無從下手,此刻聽見吳永麟這一新鮮的唱調,開始沒回過味來,當瞧瞧周圍的人,甚至師傅都眯縫着眼在哪裡如品茶般細細品味的時候,心裡的複雜滋味也隻有她能懂了,隻是對吳永麟暫時搶了她的風頭卻提不起一點怨憤,連她自己也不知不覺沉迷了進去,甚至也學着他的聲調開始吟唱起來。
“勸君王飲酒聽虞歌,解君憂悶舞婆娑。嬴秦無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幹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敗興亡一刹那。寬心飲酒寶帳坐。”
倏忽間,空中傳來一陣和吳永麟的唱詞配合得天衣無縫如銀瓶乍破的優美唱詞,吳永麟剛猛霸氣,梅逢春百煉鋼繞指柔,作為最有台風、最有天賦的旦角,梅逢春一出場便驚為天人,一時間,在場的所有人包括吳永麟都癡了,像梅逢春這樣的角兒,果然是為這個舞台而生的。
梅逢春接下來的尾聲唱得更為凄厲:“漢兵已略地,四面楚歌聲,君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虞姬’梅逢春凄迷的瞧了一眼愁眉不展的‘霸王’吳永麟,突然舉起手中的那把劍,把心一橫,咬牙,直接向脖子抹去。就在那一瞬間,舞台周圍的空氣感覺瞬間凝滞了一般,衆人大氣都不敢出一下,對于‘虞姬’的突然自刎殉情,大家根本沒時間上去阻止,也完全沒料到會是這樣一種悲慘結局,八朵金花刹那間被一種悲傷的氛圍所感染,凄凄切切的垂着眼淚,小聲的抽泣着。原本坐着的蕭玄機猛的一下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他心裡的震撼已經找不出任何一句詞來形容了,從這一刻起,他才真正體會到,悲劇一樣能打動人心。
澹台玉瓶知道吳永麟的本事,此刻她相比較八朵金花要冷靜的多,無意間看見吳永麟朝她抛了一個媚眼,她羞得裡面轉過臉去,和這樣的‘通天教主’在一起,每天總有那麼多好玩的新鮮事,對他産生的一種無形依戀,身心已經是難以割舍了。
梅逢春重新活過來的時候,代表整台劇完美謝幕,吳永麟早已跑到後台去給那些提供彈弦吹竹的人商量着配樂去了,梅逢春則被所有人簇擁着,他成為了真正的主角,隻是他那雙鳳眉卻一直在人群中尋找着吳永麟的影子,他心裡實在有太多的疑問需要對方解答了,比如這出戲的開頭該怎麼唱?以至于被衆星拱月的他整個人都有些心不在焉。
“逢春,你過來,師傅找你商量點事。”
吳永麟沒開口,蕭玄機反而決定把這一飯之恩先還回去,對方的禮,已經重得讓他有些喘不過氣,甚至都不敢伸手去接了,如果不能幫對方做點什麼,他這心裡過不去,臉上更是挂不住,想來想去,他覺得這件事還不如他這個當師傅的提出來最好。
“師傅,您是不是答應小爺叔什麼條件了?”
“恩,和你有關。”
“小爺叔是個有本事的人,這出《霸王别姬》還有很多仰仗他的地方,為了整個草台班子,隻要師傅吩咐,我就去做。”
“隻是這可能會揭開你以前的傷疤,師傅不想讓你做你不願意的事情。”
“一切都不為了活着嗎?沒有了生命,一切還有什麼意思?”
“這麼說你答應了?”
“我相信師傅,也相信小爺叔,這輩子我還從來沒像今天這麼開心過。”
“你小爺叔我現在也有點看不透他了,你這件事定了,我心裡這件事也定了,從今兒起,我們就和小爺叔綁在同一條螞蚱上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從今兒起,我們不再刻意去讨好看戲的人,而是要讓他們跟着我們走。”
吳永麟之所以鼓動蕭玄機這幫人搬到羅城外面去,一是為了避免自己這個假知府的身份被蕭玄機識破,把他們支的越遠越好,羅城就那麼點地方,低頭不見擡頭見,到了那一步完全給自己添堵,不如現在就未雨綢缪,百利而無一害;二是蕭玄機這幫人以前做的‘殺富濟貧’的那一檔子破事,萬一哪天被仇家尋上門,吳永麟到時候是幫還是不幫?不如提前幫他們謀劃好生路,對所有人都好。至于修新城的事,并非空穴來風,轉運使每年都會留下一筆款子,用于城牆,走水器械,街道的修繕,河道的疏浚,往些年這些錢留派後根本如石沉大海,完全沒起到任何的效果,吳永麟第一天坐堂看見典簿上這個名目的時候,便想到了擴建羅城的計劃,要緻富,先修路,擴建羅城,刻不容緩,下面經辦的人,他首先想到了蘇康生,一個不願與以前的吳檗及他身邊的人同流合污的高士,沒有比他更合适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