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德子的辦事效率還是很高的,初十的晌午後,雲映綠定做的幾件器具就被送進了宮中。
送來的時候,雲映綠不在太醫院。
太醫院的其他太醫深究地打量着包袱裡那又是刀,又是剪子、夾子的東西,研究了半天,也沒尋出個道道來。外面大夫們的抗議,幾位太醫也有所耳聞,這開膛破肚,一把刀就行了,要這些個夾子、剪子幹嗎呢?
幾人紛紛搖頭,搞不懂雲太醫的意途。
雲映綠此時正忙着呢!昨天夜裡,突降大雨,氣溫陡降,冷得讓人恨不得翻出夾衣穿在身上。幾位宮女經不住天氣的一熱一冷,發起了高熱,上嘔下洩,雲映綠忙着為她們診治、觀察,一整天都不在太醫院。
忙到晌午時,宮女們的熱度退了下來,能少量進食。她正準備回太醫院休息會,萬壽中的大太監尋了過來,說萬太後要進雲太醫。
雲映綠有好些日子沒來萬壽宮了。自從虞曼菱“過世”後,萬太後就象被抽去了一縷魂魄,整個人恍恍惚惚的。後宮的大大小事務,再不過問,一心一意吃齋念佛。對于劉煊宸,她也不似從前那麼關心。現在唯一與她走得近的便是安南公主院阮若南。
一場秋雨涼一層。經過昨夜秋雨的洗禮,萬壽宮的秋色已顯幾份濃郁,滿院落葉飄零,海棠在牆角邊開得正盛,花架上名貴的波斯菊風情萬種的在風中搖曳生姿。
雲映綠走進花廳,萬太後與阮若南正對坐下棋,兩人神情一般的幽遠、淡泊,與她們一比,雲映綠低頭打量着自己皺亂的醫袍,覺得自己俗得可以低到塵埃之中。
“雲太醫,請坐。”阮若南先發覺雲映綠進來了,忙轉過身,嫣然一笑。她的臉色比做淑儀時好許多,長裙素素淨淨,更顯得面容如山水般甯雅。她看着雲映綠,眼中飛速地掠過一絲羨慕。
雲映綠禮貌地向萬太後微笑了下,接過宮女送上的花茶,有一點拘謹地坐到桌邊。
萬太後細細地打量了她幾眼,歎了一聲,“哀家真的是老了,許多事都弄不明白。罷了,人生苦短,能夠覺得開心就好。哀家不多言,不攔阻。皇上這些年也挺不容易,哀家尊重他的決定。”
雲映綠眨巴眨巴眼,被萬太後這一席話說得雲裡霧裡的。她詢問地看向阮若南,阮若南抿嘴對着她笑,什麼也不說。
“萬太後,最近身子骨還好嗎?”雲映綠無奈,隻好自己開口問。
萬太後淡淡地微閉下眼,端起茶,抿了一口,“雲太醫在三伏天給哀家配的幾味調養身子的補藥,還真是不錯,哀家現在的身子好得很。雲太醫,别那麼緊張,以為誰找你就是身體不适。哀家好幾天沒見到你了,想和你聊聊話。”
雲映綠這才放松下來,動動僵硬的雙腿。
萬太後今天的神情有些古古怪怪的,“說起來,哀家與雲太醫真的是好有緣份。哀家說起來,也是敢開創先例之人。當初破格讓一位小女子進宮做太醫,哀家就是看重的是雲太醫的醫術和人品。哀家的眼光真沒錯,雲太醫就如泥沙中的一粒珍珠,即使低調,但那璀璨的光澤還是會被識寶之人所發覺的。現在細想想,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哀家當初尋的不是一位太醫,而是……”
雲映綠向來寵辱不驚,但萬太後這番誇獎,她先是恭敬地聽着,聽着,萬太後突地中斷了,她陡地又有些不安起來。
“抛開世俗的眼光,雲太醫值得被如此珍視。雲太醫是大忙人,好了,哀家不留你了,安南公主,幫哀家送下雲太醫。”
阮若南溫婉地一笑,陪着雲映綠往外走去。
兩人踩着淡黃的落葉,沿着黃昏時分微涼的秋風,慢慢地走着。走了幾步,雲映綠回過頭,“安南公主,萬太後今天她到底要對我說什麼?”
阮若南撿起地上一片落葉,笑了笑,“不就是見下你嗎,别多想,沒什麼事的。”
“哦!”雲映綠并不相信阮若南的話,覺得她也有些神神秘秘的。
“雲太醫,今天是初十,這是個好日子。”阮若南清眸晶亮晶亮的,嘴角噙着笑,“本宮雖說誠心販依佛門,可是對一些美好的情感,不由地還會生出許多羨慕。一生一世一雙人,在天原作比翼鳥,在地原為連理枝,這是多麼刻骨而又令人心動的誓言呀!”
“安南公主,你……喜歡上誰了嗎?”雲映綠輕問道。
阮若南輕笑搖頭:“本宮今生的情緣在發絲落地之時,已到盡頭。本宮會把許多夢寄托在下輩子。可能是眼前的景色,還有一些正在發生的事,讓本宮突地産生了一些感慨。”她轉過身,面對雲映綠,很真摯地握着她的手,“本宮向來以才女自負,換作别人,本宮或許會妒忌,但是你,本宮唯有羨慕。”
雲映綠雙腳如踩在雲朵裡,全身都是飄飄然的,她今天做了什麼善事,讓每個人都對她贊賞有加。“我有什麼可羨慕的,除了會看個病,其他任何一方面,都是笨拙的。”她好有自知之明地說道。
阮若南笑出聲,“知道自己笨的人,定然是最最聰明的。所謂當局者迷,這世上能幾人看清自己呢,隻有智者……本宮該回去了,不然那盤棋,太後悄悄做個手腳,本宮就輸定了。哦,杜大人該是在等你吧!”阮若南用眼角瞟了下不遠處一棵大樹下站立的高大身影。
雲映綠扭過頭,正對杜子彬凝重的眼神。
阮若南邊走邊回首,嘴角微微彎起。
“杜大人!”面對杜子彬,雲映綠有一點點的不自在,或許是愧疚,在解除婚約沒幾天中,她移情别戀了。
想做個壞女人,是很容易的,如果你對一個老謀深算的壞男人動了心的話。
“進宮向皇上禀報案情的嗎?”她局促地掰着十指,目光飄移。
“不是,我是來找你的。”杜子彬凝視着她,神情有些糾結。“那天早晨,我很早就去衙門了,不知道你發生的事,也沒能幫助了你。”
雲映綠一拍腦門,“你是說醫生們示威遊行的事,呵,沒事,我有思想準備的。畢竟現在的醫術還沒發達到那一步,對于新生事物有一些排斥,那是自然的。”
“别在我面前這一幅輕松的口吻,我知道那個手術有多嚴重,你在賭命,對不對?”杜子彬的口氣一下嚴肅起來,看向她的眼神,帶着責備、敬畏,還有一些别的可能連他自己都不明白的東西。
雲映綠避開他的眼神,沉默着,定定地看着落日一點點地從西方的天空慢慢消失。今天是初十,明天十一,她要去秦府做準備,後天就該做手術了。她還能看幾次這樣的落日呢?
“杜大人,我是個醫生,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不要再說了。”她擡起頭,把吹亂的幾絲黑發别在耳後,“醫生是冷靜的也是冷血的,是悲觀也是樂觀的。一旦站在手術室前,她就無情無欲,什麼都不會想。對于一個病例,她會有最壞的打算,但隻要有一線希望,她又會做最積級的治療。我什麼都已想好了,現在,真的很平靜。”
杜子彬憤懑地攥緊拳,“醫生用半生的心血成就事業,但隻要一次失敗的治療,就會身敗名裂,甚至丢掉性命。”
“對,當我拿起手術刀時,每一次都有可能是失敗的結果,但我還是握緊了手術刀。”
“現在是魏朝,不是你的一千年以後,你真的想清了嗎?我已找到一個北朝的巫士,他可以念咒鎮住蛇蠱。映綠,不要做那個手術了。”他懇切地說着,欲伸手握住她的手,手在半空中劃了個圈,又緩緩收回。
雲映綠有半天回不了神,呆呆地看着杜子彬,眼一眨不眨。他自西面東,天空的餘晖撒在他的雙肩,她隻看到那團燦爛的金輝,看不到他的表情。
眼眶緩緩地紅了,她忙低下來,掩飾住。這份關懷和理解,似乎來得有點晚了。晚到她已不能承受。
“謝謝杜大人的關心,北朝的巫士,秦員外已經請到了,手術的時間也定下來了。我還要回去寫醫案,失陪。”她擠出一絲笑意,點點頭,越過他,往太醫院跑去。
“如果中蠱的人是别人,你也會這樣做嗎?”他喃喃問道。
他的音量太低,她已跑遠,沒有聽清他的話,也許聽清了,她覺得沒必要回答他。
雲映綠一進太醫院,小德子獻寶似的把定做的器具一全呈現給她看。
雲映綠驚喜地一把把細看着,這器具比上次秦論定做的婦科手術器具還要來得精細、輕巧,簡直出人意料。
“這工匠的手藝真好!”她激動地說道。
“當然了,這位工匠向來不幫别人做東西的。他是皇上的禦用工匠,專門為皇上打造寶劍,作為禮物,送給其他國的皇帝的。”小德子一臉洋洋得意。
“他……是你先前說的那人嗎?”雲映綠小心地包好器具,訝異地挑挑眉。
小德子的頭搖得象撥浪鼓,“不是的,我本來是出去找那位師傅的。出宮門時,羅公公叫住了我,把那畫要了去,這些都是羅公公出去定做的。我哪有本事能請得動禦用工匠,花錢人家也不會理我的。”
“嗯!”雲映綠點點頭,臉色沒什麼變化。從桌下翻出手寫的醫療方案,這是她花了兩天時間,很仔細地寫好的,每一個細節,她都有考慮到。她把醫案和器具包好,讓小德子收起來。
“雲太醫,今晚你回府嗎?”雲映綠現在的作息時間紊亂,時常變動,小德子不太摸得準。
雲映綠怔了下,十指交扭着,“不回。”
“那我一會給你拿晚膳去。”
“不用了。小德子,你去陪陪滿玉吧,我……去禦書房看看皇上。”小臉一紅,羞澀地低下頭。
小德子撓撓頭,呵呵直笑。
窗外已有暗色,後宮裡挂在樹梢上的各盞風燈已點亮了,淡淡的光暈撒了一路。
雲映綠躊躇地站在禦書房前,小心地咳了一下。
房内正奮筆疾書的人擡起頭,歎道:“雲太醫,你每次來,難道都要朕親自出門迎接嗎?”
這聲音帶點天生的清冷,乍聽之下有點漠不關心的意味,也與人頗為疏離,沒有什麼熱情可言,可是、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