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艱難的一夜。
對馬越是這樣,對關羽亦然。
這個身高九尺的紅臉河東漢子出了馬越營帳之後便通知各曲紮營巡視,在這個夏末的夜晚披甲站在營門口聽了半個時辰的蟋蟀叫聲後,他毅然決然的百步走入了馬越帳中。他這輩子有過擔憂,有過後悔,卻從未有過害怕,這一次,他要對馬越坦白,他的害怕。
“雲長,坐。”馬越揉了揉眉心,他的精神有些疲憊,選擇不好做,他的手心有些溫濕,見是關羽進來,強打精神的笑道:“雲長怎麼還未休息,可是臨近營區的布防出來問題?”
在馬越看來,關羽從不出錯。深夜到來,一定周邊的其餘四營的布防出了問題,這才來與自己談談。他飛快的轉動腦筋,裝作全身心投入到這件問題上,裝作非常理解關羽的模樣,他不想在這個節骨眼兒上讓自己的頭号大将知道自己心頭的不安。
“曹操和徐榮可能性不大,鮑鴻本事不大但出身将門,曹破石随是宦官親屬出身可也見過士卒為他效死……”馬越伸出一根指頭對關羽壞笑道:“是我那族兄射聲馬日磾出了問題吧。雲長,我知你耿直,但他好歹是我族兄,就不要管他了,大不了咱們在他的防區悄悄地放些斥候,左右巡查一下……”
馬越自顧自的說了一堆話,才反應過來關羽臉色有些難看,恐怕不是因為這些事情,關羽的臉雖紅,卻還不至于這麼紅。馬越有些害怕了。
“雲長……到底出了什麼事情?
“三郎……主公,自前日為羽舉别部司馬時起,某便有話憋在心頭如鲠在喉說不出口,數日來某夜裡輾轉反側……”
馬越看關羽的表情真的以為在這個特别的夜晚會出什麼大事,原來隻是這樣,他在心裡暗自松了口氣。
馬越深吸了口氣,從幾案旁站起踱步到關羽身邊,萁坐在關羽對面擺手說道:“雲長,你我以兄弟相稱,一個别部司馬而已,萬萬不必如此,你對三郎的恩情與忠誠,這個别部司馬是我能為你請的最大的官銜了,我說過我會給你的最多,所以我給你最多。比起你為我出生入死,這不算什麼。”
“主公聽某說完,關某心中有愧。”
“關某一介武夫,逃犯待罪之身,數年以來左右流竄,從未想過還有再見妻兒清白做人。”關羽的眼睛有些發紅,馬越有些疑惑,關羽這是怎麼了?就聽他接着說道:“承蒙主公不棄,仁義以待,數次救某免于牢獄之災,可主公之親待,令某着實受之有愧。”
“主公身側能人輩出,一營司馬與别部大不相同,為了這個官職主公要承擔多少風險,雲長懂得少,并不了解。即領此職,自當為主公效死。然雲長心中卻十分心憂。”關羽輕輕的搖了搖頭,面色凝重說道:“羽不知能否做好一營别部,擔心壞了主公的聲望。這官職,來得……太快太早。恐怕羽還未曾有所準備。”
“羽擔心,做不好。”
字句肺腑,可這些并不是馬越想聽到的。
馬越伸手揉了揉發麻的面皮,皺着眉幾次張口卻說不出話,左手手掌擊在右手手心上,說道:“你……你是關羽啊!你居然擔心自己做不好一個小小的别部司馬?關兄,你……你在金城時不是做的很好的嗎?彥明都跟我說了,兄長在金城千騎破羌匪,營門擲鹿砦,怎麼那時領的了千軍現在卻不敢了呢?”
關羽的擔心,給予馬越心靈上極大的反差,一直以來他的自信都建立在他身後的這些男人身上,他知道他身邊的男人們遲早會成為威震華夏的關羽,勇冠西州的馬超,虎視中原的馬騰,剛戾多謀的程昱……正因為他将自己放在與他們一樣的位置上,領任何官職他都不怕自己做不好,并且随着身邊的豪傑勇士越來越多,他的自信正處在一個空前強大的時期。
然而此時此刻,他卻突然驚醒,他錯了。
眼前這個擔心做不好區區别部司馬的關羽,不是威震華夏的關羽。千裡之外的隴縣郊野打拳不拐彎兒的孩子,也不是勇冠西州的馬超。漢陽郡的六百石縣尉也不是虎視中原的馬騰,程立隻是他長水營的軍需官,有生之年見過最大的陣仗就是這次征讨黃巾。
他一直覺得自己有所仰仗,才能無畏無懼,做左都候他不怕,對上太學子弟他這個涼州蠻子都不動刀槍,因為在他的心底一直有個聲音在告訴自己,别怕他們,你搞得定。正因如此,平地高升兩千石,做了長水校尉他仍舊無所畏懼。
他堅信自己可以做好,堅信自己身邊的人可以幫助自己,就是因為這份堅信,才讓他做到現在。
突然之間,關羽的擔憂,擊碎了他的一切幻想。
他一直,都無所仰仗。
“關兄,坐。”
關羽坐在帳中有些不安,方才短暫的沉默,他看到馬越陰晴不定的臉色。
‘恐怕三郎對某家抱有很大的信心,這個官職也承擔的很大的壓力,才會這樣。’
關羽的心中對馬越更是感激,卻也更因為如此有着更多的愧疚。
馬越起身拍了拍關羽的肩膀,踱步至榻旁包裹中取出一壇老酒,揭開封蓋仰頭灌了一大口,烈酒入喉嗆得他咳嗽兩聲,随後将酒壇遞給關羽。
盡管生在涼州,他卻始終不善飲酒,但此情此景,當飲。
“關兄,拿出在金城擊羌賊的氣勢,一别部司馬,在越眼中關兄這算大材小用,不足為提。”
關羽也勾着酒壇喝下一口,酒汁從衣甲上灑落,動作豪氣幹雲。
“三郎,你對關某寄予厚望,關某心中是知道的,若是遊俠劍手關某自問沒人能強過某家,即便是做屯長隊正,甚至是軍候,都沒有關系,可這一下子,就成了别部司馬,獨掌一部,關某都來不及學習如果做好一任軍候,太快了。”
“恩,我知道。”馬越點了點頭,說道:“這的确是三郎的疏忽,但三郎也沒有辦法,在這營中派系林立,三郎需要有人能站出來,自家人有更多的話語權,手頭上有更多的兵權。像那鮑鴻之流我信不過,彥明阿若他們又沒有獨立領軍的經驗,這個人隻能是你,關雲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