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蘭妮站在玻璃囚牢前,低着頭,手腳發麻,心間一片寒冷。
“不要讓我憎恨你。”
再也沒有比這更傷她心的話語,她知道,牧黎心裡對自己是有怨氣的,即便自己打着為她好的旗号,救她、幫她那麼多,可不管怎麼說,欺騙就是欺騙,利用就是利用,這些事情,是不能被忘卻的。有些事情,蘭妮是知道的,但卻并沒有告訴牧黎,隻因她是弗裡斯曼家的女兒,為了父親的大計着想,她選擇了隐瞞和欺騙。
這世上沒有誰是不自私的,在被傷得如此徹底之後,任何人都會想要自我保護。顯然,牧黎已經把自己的心層層保護了起來,輕易無法再打開。蘭妮知道,自己短時間内,是沒有辦法改變現在牧黎的想法的。
心痛,難過,但蘭妮卻越發冷靜了下來。她自己的感受要放到一邊,現在最關鍵的是讓牧黎升起求生的希望。之前是她失策了,她确實不該用她們之間的感情去威脅牧黎,這是牧黎現在最痛恨的方式。那麼,或許得換别的說法。
隻是她此刻大腦竟然一片空白,面對牧黎,她突然束手無策。任她如何聰明睿智,竟是不知道該怎麼樣才能讓牧黎聽她的。或許這無關乎智慧,隻關乎感情,感情的問題,動再多的腦子,也是無用。
既然如此,那就讓感情來說話吧。
但是,她卻不能做得故意,因為這隻會讓牧黎更加的反感。思索完後,蘭妮終于擡起頭,看向牧黎。此刻牧黎已經背過身去,但依舊距離取物口不遠,似乎正在翻閱那本日記。
“牧黎,你怎麼想我,現在都無關緊要。我唯一要說的是,我絕不希望你去送死。我話不多說,這些天,我都會安排人在桑德堡附近接應,我也會日夜等在這附近。但是,并不是無限期的,我隻等你十天時間。十天内,走還是不走,我要你的答案。如果你不願意走,可以,我們就此結束,就當我莫蘭妮看走了眼,白白浪費了一段時間和感情。你死後,我會為你收屍,我自認已經做到仁至義盡,你也好自為之。
牧黎,你的命并不隻是你自己的,你以為你在這世界孤苦無依,實則不然。還有許多事,你并不清楚,你若想弄清真相,真正擺脫我父親的掌控,活得自由快樂,唯有越獄這一條路。你是天生的軍人,我希望你不要做人生的逃兵,言至于此,你自己好好想想。”
牧黎站在原地,一動沒動,沒有反應。
蘭妮最後擡手附上玻璃,動作輕柔,仿佛附上的不是玻璃而是牧黎的後背。
“阿黎,我愛你。”她柔聲說道,“所以我害怕你憎恨我,也希望,你不要讓我後悔愛上你。”
牧黎的握着日記的手緩緩顫抖起來。
蘭妮走了,無聲無息。牧黎僵硬着脖子望着她離去的方向,那裡一片漆黑,隻有頭頂的白熾光照耀着自己所在的方寸之地。淚水滑落她紅紅的眼角,她緩緩抿緊了唇。
***
日記本有着皮革制的書殼,紙張略皺,但保護得很好。本來日記本上帶鎖,但已經壞了,輕易便能打開。
第一頁日記,日期是16年前,芮喬與她一般大,都是25歲。那個時候,她9歲。
【133年5月12日,天氣:晴。
我是個不愛寫東西的人,但今天遇上了一個很酷的人。那人問我寫不寫日記,并強烈推薦我寫。我想想倒也挺有趣,便聽了她的話,寫下了我的第一篇日記。但願我能堅持下去,老媽總說我沒耐心,我承認。
今天要記下的是,那個人的名字叫艾莉・皮斯科,她比我大了12歲,是一名軍人,雖然不是那種上戰場的軍人,但還是很酷。特别是她穿軍裝的樣子,讓我想象以後我是不是也能和她一樣酷。老爸帶她回家吃飯,她吃咱們家的土豆炖牛肉時,表情有些古怪。我猜她一定是覺得鹹了,其實我也這麼覺得,不過老媽太兇,咱們誰也不敢說。
嗯,看來我寫了這句話後,這篇日記更加不能讓别人看了。】
牧黎無聲地笑了出來,翻開了下一頁。
【133年6月21日,天氣:陰。
好吧,不出意料地我差點把這本日記本丢了,我說了我是個沒耐心的人。
時隔一個多月的日記,不該叫日記,應該叫月季,我是說月記。
該寫點啥呢,反正本來就沒啥好寫的,既然是皮斯科大姐讓我寫日記的,那就專門寫一些和她有關的東西吧,嗯,這麼想來,我似乎多了不少能寫的東西。
皮斯科大姐是個很帥氣的人,我從見她第一面開始就覺得她很酷,是因為這個人總是做一些讓人覺得很酷的事。嗯,我不是為了湊字數在說廢話。她在孩子們之間非常受歡迎,總是能幫我們趕跑北面那幫子地痞流氓。這人正義感爆棚啊,簡直是英雄。我從小就喜歡英雄,所以我就認了皮斯科大姐做老大,她說她會罩着我的,這些天我在那幫子小混蛋面前可真是底氣十足。
這些天我一直跟着她玩,她在鎮上的那個巨大的軍工廠裡工作,每天坐着大吉普進出,棒極了!我也坐了一次,皮蛋說他羨慕死我了。
話又說回來,我之所以沒有把這本日記本丢了,而是再次翻開來寫上一篇,是因為今天我發現了一件不得了的事。皮斯科大姐,居然談戀愛了!對象是小鎮教堂的聖女姐姐瑪麗。
說實話,她們可真配。我敢說,皮蛋絕對暗戀瑪麗姐姐。他要是知道了,得傷心死,皮蛋長得那麼挫,肯定比不上皮斯科大姐。】
之後的連續幾篇,記錄的都是有關皮斯科,包括瑪麗的一些瑣事。很小的事,卻能看出當時她們的感情有多好。日記并不常記,平均一月寫下一篇,确實叫做月記比較妥當。如此斷斷續續記錄了大概一年的時間,期間寫到了皮斯科與瑪麗結婚,寫到了兩人去生命繁衍所申請孕育孩子,直到134年四月份,朵拉出生,她做了朵拉的幹姐姐。
之後日記斷了,牧黎不知道期間發生了什麼事,讓芮喬沒有再記錄有關皮斯科一家的事。她猜測很有可能是芮喬自己忙于學業,沒有時間再和皮斯科一家見面。畢竟那個時候芮喬已經10歲了,進入中學學習的階段,需要為未來考慮了。
日記直到六年後,才開始繼續續寫。但是六年後也隻有一篇,内容非常簡略。
【140年8月31日,天氣:晴。
明天就要去軍隊了,雖然是服義務兵役,但我本就志願參軍,成為職業軍人是我的夢想。老爸說他幫我打點好了一切,等義務兵結束,我就能立刻升做士官。老頭子關系真硬,到底是薩裡爾這邊管後勤的頭頭。
闊别很久,和皮斯科大姐見了一面。她還是老樣子,潇灑帥氣。她是我偶像,一輩子的。這事兒我跟她表白了好幾次,她笑着拍我肩膀,說我已經長大了,會比她更帥氣。我偶像從不撒謊。】
牧黎沒忍住,噗地笑出聲來。這就是阿喬,永遠是那麼不正經。但是她笑着笑着,眼淚卻莫名掉了下來。她抹了抹眼角,吸了吸鼻子,繼續翻閱日記。
接下來是一些零碎的軍隊裡生活訓練的記錄,玩笑多過抱怨,芮喬似乎有着發現生活中趣事的才能,她那幽默的筆調總是能讓人會心一笑。日記依舊是她那種斷斷續續的風格,直到兩年後她服義務兵出來,有一個兩個月的長假,她記錄某一日到皮斯科一家做客的情況。
裡面寫到很久未見的朵拉長大了,8歲的小姑娘亭亭玉立,皮斯科和瑪麗的感情依舊很好,一切都是那麼美好。
然而這是美好生活的最後一篇記錄。
142年兵役結束後,芮喬成為薩裡爾大區城防機甲師後勤大隊中士,開始兢兢業業地工作起來。她喜歡搗鼓電腦和程序,上任一年,就弄出了個後勤整備系統,使得後勤管理更加高效,因而立了功,直接升為了士官最高階――軍士長。
那是143年的11月,她接到父親電話,說是家裡這邊有點事,讓她請假回家。父親也沒說清是什麼事,芮喬也沒多問,就請個假,背着包裹回家。
然後一個晴天霹靂砸在了她的頭上,父親告訴她,艾莉・皮斯科死在了冰雪之城,屍骨無存。鎮上辦了個葬禮,叫她回來,就是讓她參加葬禮的。
芮喬覺得難以置信,追問之下,所有人卻對皮斯科的死因語焉不詳,甚至諱莫如深。芮喬隻知道,皮斯科死在了伊爾納什軍工廠,那裡送來了一大筆撫恤金。
誰也不願再提起皮斯科斯人,但芮喬卻忘不了。她開始暗中調查此事,但是她畢竟能力有限,能查到的東西不多。一連三年的日記,都是斷斷續續地記錄了她調查皮斯科之死的事情,以及瑪麗和朵拉在皮斯科死後,是如何地奔波調查。她們大概每隔半年會碰個頭,互相交換一下情報,分享彼此調查到的結果。五年後,牧黎看到了芮喬在日記中總結:【或許,咱們撞上了一座巨大的冰山,海平面下隐藏着龐大陰暗的事實,我們沒有能力去揭發。即便我們有能力将冰山撞破,我們自己也會頭破血流,死相慘烈。】
看到這裡,牧黎的心狠狠揪了起來。
148年3月,芮喬正面臨薩裡爾城防機甲師後勤大隊改制,她有可能被調去外地。而瑪麗和朵拉則深陷陣營變更的漩渦之中,終日被囚在測評所内接受治療,芮喬正頭疼該如何把母女倆救出來。
就在這時候,一個人秘密拜訪了她,在芮喬的日記裡,此人被稱作“莫先生”,芮喬并沒有詳細描寫此人長什麼模樣,但是牧黎隻需通過她字裡行間對此人的敬畏情緒,就能猜測,或許正是弗裡斯曼本人親至。
牧黎屏住呼吸,翻開了下一頁。
【148年3月16日,天氣:小雨。
一連幾日綿綿陰雨,我實在高興不起來。瑪麗姐和小朵拉的事,就像一根刺,紮在我心上,讓我難以平靜。
但是今日,煩躁的情緒卻轉變為徹骨陰寒,仿佛這初春料峭的寒風吹進了心底。
上午十點,正當我在辦公室裡面對一大堆資料煩躁不堪時,有人敲響了我的門。我開門後,見到的是一張陌生的面龐。一個高大的男人,蓄着短髭。他自稱姓莫,我便喊他莫先生。
莫先生說出了一番讓我吃驚無比的話,他告訴我,皮斯科大姐是被人滅口而死,這與我想得不謀而合。他又說,幕後黑手是阿芙洛狄忒的主人。
我不相信,伊爾納什軍工廠分明是主城的軍警最高長官史密斯的産業。怎麼變成了皮耶爾大将了?然而接下來他所說的分析嚴密無比,讓我根本無法反駁。我知道,他說的就是事實。
我問他他究竟是誰,為什麼要與我說這些。他告訴我,他正在謀劃一件大事,這件事,需要我的幫助。但具體的問題,他沒有細說,隻說如果我答應,那麼細節問題再商量。
他問我,想不想為皮斯科大姐報仇。我當然想,這些年我是為了什麼在查這件事?還有瑪麗姐和小朵拉,可憐的母女倆,她們該何去何從?
“你若是答應幫我,我可以幫你将瑪麗和朵拉救出來,按照我的計劃一步一步走,絕對可以揭開伊爾納什軍工廠的□□。但是,你們要冒很大的險,甚至會危及生命。”他說。
我沒有太多的猶豫,如果他有門路,我求之不得。因為現在的我已經走投無路,必須得依靠他的力量。冒險什麼的,危及生命什麼的,從我開始着手調查皮斯科大姐的事情後,就知道自己朝不保夕了。
我爽快地答應了,他看起來一點也不意外。我想說,這個人的聊天藝術真的很高超,随時随地都能讓人心甘情願地答應他的要求。他氣質深沉,看起來有些内斂,舉止溫吞,慵懶又優雅,乍一看似乎并不是什麼厲害人物。但那雙眼,卻仿若漩渦,不能對視,我直覺認為他或許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可怕的人。
我答應他與他合作後,他問了我一個問題:
“你會演戲嗎?”
随即又解釋道:“我要你去騙一個人。近期我就會将你調往西方軍機甲師三中隊,在那裡,你會接受專業小組的細緻培訓。他們會為你詳細解釋你所能知道的計劃部分,并訓練你的演技。直到明年八月中旬,計劃正式開始,你和你的同行者們,将聯合演一出大戲,完成我的計劃中最關鍵的一環。你或許并不會知道我計劃的全部,但無疑,你的部分絕對不可或缺。”
他語調優雅,聲音溫和,仿佛在說着一些春暖花開的事,而我卻不寒而栗,如若置身寒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