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茅齋。
沈冷站在鐵架邊上指點茶爺烤肉,遠處,皇帝正在考量沈繼和沈甯的學問,兩個孩子有問必答,沒有絲毫怯意,回答的角度也往往都很奇特,這個年紀,想問題多還單純。
韓喚枝帶着方拾遺從外邊進來,時隔一個多月,已經快到立秋了,從北疆帶回來的消息在這樣一個氛圍下出現,似乎有些不合時宜。
所以韓喚枝在看到這一幕後,有些後悔今天進宮來,應該先問問是什麼情況才對,今日這氣氛屬實不該帶來什麼壞消息,對于陛下來說,李長澤的死訊怎麼都不可能算是好消息。
可是皇帝看起來還平靜,似乎李長澤的事已經淡了,其實想想看,皇帝的悲傷全都交付給了假李長澤死的時候,之後的悲傷隻是李長澤的可憐和可恨。
也不用韓喚枝說什麼,皇帝看到他帶着方拾遺過來就知道事情已經辦完。
站在一邊的太子李長烨看到韓喚枝和方拾遺兩個人後表情明顯變了變,他當然也知道方拾遺回來意味着什麼。
“拜見陛下,拜見皇後娘娘,拜見太子殿下。”
韓喚枝和方拾遺二人俯身拜倒。
皇帝道:“起來吧,先去把手洗了,你們兩個運氣好,趕上沈大廚今日要露兩手,你們一會兒陪朕喝兩杯酒。”
韓喚枝和方拾遺連忙起身,在内侍引領下去洗手了。
“長烨。”
皇帝看向太子,朝着他招了招手。
李長烨連忙過來,俯身道:“父皇。”
皇帝指了指自己身前說道:“坐下來。”
李長澤在皇帝身前坐下來後問道:“父皇是有什麼事要吩咐?”
皇帝點了點頭卻沒有立刻就說,想了一會兒後才說道:“朕一直都不希望你去感受親情裡不該有的殘忍和冷漠,可是身在皇家,有些事比尋常百姓更需在意。”
李長烨這才明白過來,他父親是要和他說說關于大哥李長澤的事。
他何嘗不知道,李長澤隻要不邁出去那一步,他的父親無論如何都不會動殺念,而不管是誰,是不是他大哥,隻要是皇族的人,那一步邁出去了,雖遠必誅。
這是不容置疑的事,隻要發生了,不管是皇子是親王又或者是什麼,隻要身體裡流的是李家的血,都必須死。
“兒臣明白的。”
李長烨垂首道:“兒臣沒有怪父皇,如果......如果這個決定讓兒臣來做,兒臣也會這樣辦,這是李家人的底線,誰跨過去,誰就得付出代價。”
皇帝嗯了一聲,他看向沈冷那邊,李長烨順着皇帝的視線看向沈冷那邊,在那一刻,原本陰郁的心情都變得好了不少。
他失去了大哥李長澤,但是他還有二哥沈冷,算起來,沈冷就是他的二哥啊。
“去吧。”
皇帝笑了笑道:“去和他學學怎麼做菜,以後若是禦膳房的人做的口味不合意,你可以訓斥他們,他們不服氣,你就自己上去做幾道菜讓他們知道什麼叫無所不能。”
李長烨起身笑着說道:“兒臣遵旨,兒臣去學。”
他轉身跑向沈冷那邊,其實之前就有些按捺不住,可是他是太子,他得站在皇帝身邊啊,皇帝不發話,他也不敢随便離開自己的位置。
此時如歡脫的小野馬一樣朝着沈冷那邊跑了過去,皇帝看着這一幕微微歎息了一聲,心說好在是還有沈冷在。
“像不像,他小時候朝着長澤跑過去的樣子?”
他問皇後。
皇後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皇帝歎道:“好在是有沈冷。”
皇後跟着嗯了一聲:“好在是有沈冷。”
兩個人對視了一眼,然後同時笑了笑。
如果不是還有沈冷的話,李長烨對于李長澤的死沒有那麼快能過去能釋懷,他是一個重親情的人,而事實上,重親情的人往往都有一個不好的方面。
那就是親情面前,不論對錯,不管黑白。
也好在李長烨不似李長澤那樣偏執。
“他們兩個以後互相扶持,朕就沒有什麼不放心的。”
皇帝笑了笑道:“這個世上朕在乎的人都好,朕也開心。”
皇後本來想說些什麼,有些話她真的憋在心裡很久了,可是卻不敢說,真的是不敢說,她在害怕一旦說出口她和陛下之間的感情就會出現裂痕,那是她最不願意看到的事。
然而不說,就是欺騙,雖然她自己也并不是很确定。
“希望以後也這樣。”
皇帝起身道:“微風不燥,代放舟,去找個風筝來,朕要帶着這兩個小家夥去放放風筝。”
他回頭看向一直小心翼翼站在一邊的懿貴妃說道:“你也一起來。”
懿妃頓時開心起來,眼睛都睜大了。
茶爺看得出來,李長烨其實是有話想對沈冷說,但是礙于她在這所以不好說出口,于是她笑着對沈冷說道:“你不用再指點我,我看炭火不夠,菜品應該也還差些,你去幫我取來,你不是要吃羊腰嗎?還沒有拿來。”
李長烨問道:“那東西好吃嗎?”
沈冷道:“好吃不好吃的放在一邊,殿下還年輕,以後就知道了。”
茶爺恨不得一腳把沈冷踹開。
“我幫你去拿。”
李長烨果然順勢說了一句,跟着沈冷走了。
兩個人一路往前走,沈冷也看的出來太子是有事要說,于是他問:“别憋着了,想說什麼?”
李長烨長長的吐出一口氣,腳步停下來,他看着沈冷認真的說道:“京畿道的事,能不能你幫我做?”
沈冷一怔:“京畿道的什麼事?”
片刻後沈冷反應過來,又問了一句:“為什麼?”
“因為我不想讓父皇背罵名,父皇想把一切能做的都做了,以後我隻管做一個聲譽完美的皇帝就好,可是......有些事我不能都讓父皇去做,所以我想了一個辦法,回頭你幫我跟父皇說句話。”
沈冷問:“先說說殿下想了什麼辦法?”
“巡視。”
李長烨道:“北征之前,我想請求父皇,我代表父皇巡視京畿道,總是會有文章做。”
沈冷搖頭道:“不行。”
李長烨臉色變了變:“為什麼不行?”
“因為陛下不會答應。”
“所以我才求你啊。”
沈冷思考了一會兒後認真的問道:“你确定想好了?”
“想好了。”
李長烨道:“不過是多個兇名而已,又不都是壞事。”
沈冷沉默片刻後點頭說道:“不管你想做什麼,其實都可以直接去找陛下說,陛下與你,不隻是君臣更是父子,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是比父子關系更親近的,你直接去和陛下說,如果陛下答應了,陛下會覺得你确實已經可以獨當一面,如果陛下不答應,你也不要強求。”
李長烨道:“可我知道,父皇一定不答應。”
“你覺得,和陛下覺得,是兩件事。”
沈冷笑着說道:“先去說了,沒有去試就覺得不行,那可不行,你要有擔當,可這就是你擔當的一部分,連這一部分都不敢去嘗試,何來後邊的另外一部分?”
李長烨點了點頭:“好,那我現在就去和父皇說。”
他深吸一口氣,然後揮舞了一下拳頭,轉身跑走了,沈冷看着李長烨的背影自言自語的說道:“說好了幫我搬東西的麼?”
京畿道。
石城。
耿遠從外邊進門,看了一眼坐在書房裡發呆的薛華衣,他不知道該說還是不該說,大人的樣子明顯比以往憔悴的了很多,也蒼老了很多。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薛華衣忽然看到了耿遠,卻并不知道耿遠是什麼時候進門的,以他的實力,人都進書房了他才察覺,可想而知剛剛那一刻他失神的有多嚴重。
“别是什麼壞消息了。”
薛華衣笑了笑,故意裝作很輕松的樣子。
“大人,已經沒有什麼更壞的消息了。”
耿遠上前幾步,看着薛華衣說道:“大人,還是盡快想辦法離開吧,我剛剛接到消息說方拾遺回京了,之前他去了什麼地方誰也不知道,但是在他離開長安的時候,大将軍孟長安奉旨帶兵部官員去北疆實地勘和,肯定是和李長澤有關,方拾遺回來了,那也就是說......真的李長澤也死了。”
薛華衣點了點頭:“确實比不上假的李長澤死的消息更壞。”
他的話沒有說反,真的李長澤死了朝廷是不會宣布的,陛下也不會承認,因為假的李長澤已經頂着真李長澤的名字厚葬,這是大甯全天下百姓都知道的事。
在那一刻,其實薛華衣已經失去了一切。
他本就該走了,可他知道自己一旦走了才是最壞的選擇。
“我知道你想勸我離開,可是......耿遠,你想過沒有,我離開了,逃走了,陛下就有理由殺我了,我不走,什麼都不做隻想如何繼續做好官,陛下反而沒理由殺我,沒理由殺掉京畿道那麼多官員,隻殺我一個還好,殺那麼多人,陛下都不敢。”
耿遠聽薛華衣說完後搖頭道:“可是已經沒有任何希望了,大人不走,又能如何?”
“沒有别的希望......那我就繼續做個好官?”
薛華衣苦笑道:“陛下不動手,我就還能繼續多做一些事,不然呢......不然我還能做什麼呢?”
就在這時候門外又有人過來,是他府裡的下人,站在門口小心翼翼的說道:“大人,薛甄回來了。”
薛華衣猛的站起來:“她怎麼回來了?廷尉府怎麼把人放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