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越道。
沈冷他們在船港出來就直奔軍驿,每個人都知道沈冷有多心急,也知道沈先生有多心急,如果心急也能以等級來劃分的話,那麼沈先生的心急一定不比沈冷的心急的等級低。
先生是善者也是仁者。
首先是長者。
沒有多少人注意到,沈冷和茶爺大婚之後,沈先生就很少與他們住在一起,那是先生的取舍。
有一次先生在夏蟬亭園和老道人他們喝酒的時候,老道人問,以後茶兒有了孩子你便做了爺爺,又是外公,那是天倫之樂,為什麼偏偏在這夏蟬亭園裡和我們時時刻刻湊在一起,難道真的是在乎我們到朝夕相伴?
沈先生笑而不語。
牙齒都沒有幾顆的老道人笑着說道:“你不說我也懂,人老了總是覺得自己是累贅,便不是累贅,也不想去打擾小兩口的日子,兩個人的世界和三個人的世界不一樣,所謂天倫之樂......你在乎,但你更在乎那小兩口。”
沈先生微微點頭,依然沒有回答。
老道人歎道:“那小兩口真的是貪圖自己小日子的人?你不回家,茶兒每日往夏蟬亭園跑,沈将軍隻要在長安,也會每日來,你還真以為他們看不懂你心思?”
沈先生依然笑而不語,可眉宇之間稍顯得意。
他教導出來的孩子,也是善者,是仁者。
出船港沒多遠就是軍驿,按照沈冷的安排,軍驿會把快馬準備好。
一行人還沒有進軍驿,遠遠的就看到軍驿外面有一大群人,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們快步過去,稍微近一些後在人群裡看到了已經因為陛下下旨而代管南疆狼猿的将軍葉景天。
“軍驿的馬不夠快。”
葉景天看到沈冷他們到了之後笑着說道:“之前得到軍驿的上報我便下令挑選快馬送到這邊來,前幾日又得到消息,你們已經滅了阮騰淵,所以我算計着日子你們怕是也快回來了,索性就過來等着。”
葉景天遞給沈冷一件東西:“雖然你是巡海水師提督,可在平越道穿城過關也要被攔下來檢查,這是道府大人得到消息之後立刻寫好的通關文證,他托我帶給你,道府大人本來也想來見見你們,隻是雜務纏身,畢竟他是道府,離不開,他已經下令平越道各地關口城鎮,你持此文證,可一路暢行。”
沈冷俯身一拜:“謝将軍,謝道府大人。”
“謝謝你。”
葉景天肅立行了一個軍禮:“求立已滅,大甯南疆海患永除,道府說,務必讓我給你行個禮,不以官階論不以長幼論,隻論功績,自此之後,大甯南疆百姓再也不會被海盜襲擾,再也沒有出海的擔憂,我不信禅宗,禅宗說菩薩護佑四方安甯保百姓生計,去他娘的,如果真有菩薩,大甯的戰兵才是菩薩,你才是菩薩,你們水師的人,是大甯南疆沿海數以千萬百姓心中的菩薩。”
沈冷都被說的惶恐起來,連忙回禮。
“禅宗裡的菩薩可不殺生。”
他笑着說道:“真正的菩薩,是百姓的父母官,是道府大人那樣的人。”
葉景天笑道:“别互相吹噓了,我說的又不是客套話,你也少來些客套,禅宗裡的菩薩不殺生,大甯的菩薩就得殺生,殺大甯之外的威脅,殺他一個通天徹地,既然是大甯的菩薩,那他娘的還管大甯之外的人幹嘛,我們家的菩薩就管我們家的事,沒普度衆生大慈大悲的境界。”
他拍了拍沈冷的肩膀:“戰兵菩薩,有的是為保大甯哪怕屠盡大甯之外所有人也在所不惜的殺戮境。”
他看着沈冷的眼睛:“禅宗說殺生有報應,别信那一套,你手握生殺,黑線刀在,真佛皆避。”
他說這些話不是胡言亂語,是因為他知道沈冷的擔憂。
沈冷怕自己殺戮太重,會有報應在自己沒出生的孩子身上。
“前陣子我和葉流雲通信的時候他偶然提起過你的心思。”
葉景天從懷裡取了一塊鐵牌遞給沈冷:“這是南疆狼猿的軍功鐵券,我自己的,軍功夠了一定地步才會有這軍功鐵券,換句話說,不殺千人,哪裡能得來這東西,我送給你了,若你覺得你自己的軍功鐵券震不住世道輪回邪魔外道,我以狼猿的兇氣給你加一分力。”
沈冷心裡一震。
那是軍功鐵券,一個軍人一輩子榮耀的象征。
“大甯戰兵以殺止殺,莫說邪魔外道,滿天神佛都不敢近大甯。”
葉景天把鐵券放在沈冷手裡:“安心回去,也當是我給孩子的一份小禮物。”
他後退一步,再次行軍禮:“走吧,一路順風。”
軍驿那邊,上百匹葉景天親自挑選出來的好馬早就準備好了,沈冷他們一人三馬都有富裕,如此輪換着跑,一日可行數百裡。
與葉景天告辭,衆人上馬向西北疾行,奔行一天後找軍驿換了馬車,有平越道道府葉開泰的命令,各地軍驿早就已經備好,沈冷他們輪流趕車順着官道一路狂奔,日行四百裡,夜行二百裡。
八月上,沈冷他們将出西蜀道。
中午的時候也已經人困馬乏,看地圖,距離下一個軍驿還有大幾十裡,西蜀道這邊不比其他地方,軍驿是兩百裡一座,前邊路邊有個賣面的小攤,衆人下馬,饑腸辘辘,每人一碗熱面想想這誘惑就難以抵擋。
從平越道回長安,最舒服的方式是走水路,從大運河一路北上到江南道然後轉入南平江逆水向西,可相當于繞了好大一個半圓。
從平越道最快到長安的路線,是往西北進東蜀道,然後西蜀道,出了西蜀道之後就是京畿道,不過這條官道會繞一些,所以選擇進河西道,順着筆直大路再跑幾百裡就進京畿道了。
不過唯一讓人有些擔憂的就是西蜀道與東蜀道那難以捉摸的天氣,還有山路。
東蜀道還好些,進了西蜀道之後,你都不知道自己在多高的地方跑,你認為是山腳下的官道,跑着跑着你會發現怎麼就到了半山腰?再跑一會兒,怎麼又快到山頂了,轉過來一看,這明明還是山腳下啊。
這也就是大甯富足強盛,以近一百二十年的努力,才在西蜀道開山修路,造了這樣一條可達長安的直道,雖然不似其他地方那麼寬闊平坦,可縱馬而行并不耽擱。
西蜀道隻有兩條真正意義上的官道,一條是奔長安,一條是奔江南道,除了這兩條官道之外,大部分地域都是山巒重疊,即便是大甯,也沒有那麼強大的力量移山填湖。
修建這兩條官道的時候,工部的勘測官員用了九年的時間才找出來工程相對最簡單的路線,前前後後,用了一百一十六年才将這兩條官道修好,其他的地方,實在不容易,要想讓道路可行,要麼要鑿山修隧道出來,要麼就平山,非人力可及。
奔長安修一條直道修出來意義自不必多說,往江南道修一條直道出來是為民生,西蜀道是蠶桑寶地,自古至今,蜀錦都名聞天下,可是沒有路,蜀錦再值錢又能怎麼樣。
有了這條直道,再加上南平江的水路,蜀道之地的百姓生活才會越來越好。
當今陛下李承唐曾經發宏願,将來大甯各地,不管是西蜀道還是東蜀道,又或是同樣山脈臉面的山南山北兩道,東邊的連山道都算上,大甯要做到山村通路。
可大甯這一代做不到,下一代大甯皇帝也未必能做到,可大甯若長盛久昌,一百年不行就兩百年,一定可以做到。
沈冷這一路從東蜀道走來又快出了西蜀道,看着這條路就能幻想出來當初為修路付出了多大代價。
這條路,比往西的半壁路還要令人震撼的多,半壁路不過幾十裡而已,而這兩條路,往江南道的那條長一千一百裡,往長安的這條長一千七百裡。
半壁路修建自然更難,可兩蜀之地的道路修建更熬人。
在面攤不遠處下馬,沈冷他們一群人一下子就把面攤的座位都坐滿了,而且還有人站着等。
“一下子出不來這麼多碗面,諸位得等等。”
面攤老闆是個看起來四十幾歲的精裝漢子,他妻子給他打下手,一個看起來六七歲的小男孩自己蹲在一邊玩泥巴,所以這就有些不對勁......男人已經四十幾歲,看起來他妻子也差不多大,為什麼孩子才這麼小?
沈冷看了看那男人的手。
“起。”
沈冷站起來,所有人都不明所以,可也都跟着站了起來。
沈冷肅立,行了個标準的軍禮:“老團率!”
衆人這才反應過來,同時行禮:“老團率!”
聽到這一聲老團率,正要煮面的中年男人肩膀顫抖了一下,回身的時候,已是熱淚盈眶。
雖然沈冷他們都沒有穿軍服,可是他怎麼可能看不出來那是大甯的軍人,可他不敢認......大甯雖然不輕商,可戰兵退役之後,往往都會被當地官府安排做事,哪裡還需要自己出來擺攤賣面?
他覺得自己不體面。
肅立,行禮。
雖然背已經挺不直了,雖然看起來稍稍發福,可那軍禮無比的标準。
他緩緩的把脖子裡的一根紅繩拉出來,那紅繩上綁着的可不是什麼玉墜什麼金銀,而是大甯戰兵軍服兇口上的鐵制标徽。
沈冷忍不住問:“為何在路邊擺攤?退役的老團率,戶部兵部各有撥銀,計一百一十兩,不算這些,每個月二兩的退養銀子不揮霍的話一年足夠吃穿用度,地方官府按照律法必須為你安排從業,按理說你應該是在廂兵之中或是縣衙做事,若無難處,怎麼會來擺攤。”
“沒事沒事。”
中年男人笑了笑:“隻是覺得不能廢了,自己做些事更踏實。”
“我是将軍。”
沈冷把将軍鐵牌取出來放在桌子上:“如實說。”
中年男人臉色一變,啪的一聲站好。
“回将軍,因為......因為逼不得已。”
沈冷的眼神一寒。
“說。”
“戶部兵部的撥銀是撥到地方官府的,退役的老兵回到地方官府報備之後一次發放,每個月再去官府領二兩銀子,朝廷的安排足夠好。”
中年男人低着頭:“可是在西蜀道這邊......不容易,别的地方我不知道,長湖郡每個月的退養銀子是不發的,也不是不發,給我們的回話說是因為地方官府銀子也不富裕,所以一年一發,那一百一十兩撥銀也在第二年一并發出來,到了第二年是發了幾個月的退養銀,卻沒有發那一百一十兩,第三年,也是發了幾個月的退養銀,之後過了兩三年,連退養銀也不發了。”
他看了沈冷一眼:“卑職聽聞,官府專門管理此事的官員是拿着朝廷批下來的銀子存進錢莊裡吃利息,長湖郡有退役老兵數百人再加上陣亡将士的撫恤銀,都算起來,能有十萬兩銀子存進錢莊,每個月給出的利息就夠那些人用的,他們一開始應該是打算按月發的改為按年發,第二年再如此,每年都吃一年的利息也就夠多了,然而後來他們越發貪心,年年不發,如今滾起來的銀子隻怕有幾十萬兩,或許......更多。”
沈冷緩緩吐出一口氣,心裡那口氣卻吐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