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大無風,對于外出的人來說也是一種幸福,有些時候事為必然便不可退縮,于艱難之中勸慰自己,勸慰的動了便是開闊,勸慰不動便是逼仄,好在這次出來的大甯斥候每一個都是久經沙場的老兵,他們有着無比豐富的經驗,這經驗不僅僅是與敵人鬥,還包括與天地鬥。
斥候就是這樣的一群人,他們拿着比尋常士兵高三倍的軍饷,無戰事的時候甚至還可以喝酒,他們走路都帶着一股橫行無忌的勁兒,那是因為他們是行走在死亡邊緣的人,他們就該狂。
邊軍的斥候,哪一個沒有經曆過幾次生死?尤其是面對黑武人的時候。
大甯立國一百二十三年,黑武寇邊,一隊十二名大甯斥候奉命靠近黑武大營打探消息,他們發現了黑武大軍的糧草辎重所在,且正是剛剛搭建營地防備稍顯混亂松懈的時候,于是十二個人商量了一下,回去再請示已經來不及,索性拼了命,潛入進去,一把火将黑武人的草料和糧車燒了。
後來這十二名大甯斥候沒能沖出來,都被生擒,他們被打斷了四肢剜掉了眼睛,黑武人架着十二個血糊糊的人到了大甯邊關城外,當着城牆上将士們的面把這十二位勇士開膛挖心。
大甯立國二百零六年,潛入大甯的黑武密諜竊取了機密情報逃出邊關,一路上都是廷尉府的人在追,可到了邊疆出關,廷尉府的人經驗遠不如邊軍,于是斥候将這差事接了過來,斥候隊追出邊關,于風雪之中追上那些黑武密諜,一戰全都殺了,可還沒有來得及撤回來,黑武接應的大軍趕來,人數至少是斥候的幾百倍。
斥候隊在那些密諜身上沒有搜出來任何紙張或是情報,再仔細翻的話時間已經來不及,黑武人的騎兵已經從四面八方過來,于是隊正下令手下斥候把随身攜帶的火油潑在身上,與那些屍體同時點燃,三十幾名斥候和十幾個黑武密諜被燒成了黑炭,身上的衣服都燒光了,皮膚燒毀了,所以便是什麼秘密也都帶不回去了。
隊正臨死之前大聲說,我們不能被抓住,我們也是秘密。
于是,大火帶走了三十幾名英雄,甚至連屍體都無法區分出來,而黑武人憤怒之下他所有燒焦了的屍體一塊砍碎,喂給了帶來的一群獵狗。
當年孟長安初到北疆,作為雁塔書院的雙榜第一,來的時候已是校尉,到北疆後,有将軍問他你想去什麼地方,孟長安說去斥候隊,那将軍說斥候之中已經沒有校尉的空缺,孟長安隻回了三個字......我當兵,于是斥候隊便多了一個以校尉軍銜當兵的斥候。
此時此刻,在冰原城往南數百裡處,一隊斥候在大雪漫天的夜裡停了下來,為首的斥候隊正側耳仔細聽了聽,然後把右拳舉高,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隊正的眉頭皺的越來越深,然後将挂在腰畔一側的連弩摘下來。
在這一刻,所有斥候都知道,生死到來。
風聲來了,那不是天地風聲。
每一名斥候都将連弩端起來瞄準面前,他們眼睛前邊,那麼大的雪花一片一片落下來,忽然間雪花開始往一側飄開,風已經快到近前。
京畿道。
從昨天開始京畿道也下了雪,也很大,隻一個時辰大地就銀裝素裹,到了今天,地上的積雪厚到一腳踩下去雪已經能沒過腳脖子,今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來的都早,這才十月份就開始
飄雪,連欽天監的人都覺得不可思議,上一次京畿道十月飄雪的記錄還是在一百多年前。
對于百姓們來說這不算什麼好消息,說是瑞雪兆豐年,可這雪來的太急,以至于田裡為過冬所種的大白菜都沒有來得及砍,被白雪覆蓋,田裡看起來便是一個一個小小的密密麻麻的起伏。
田埂上,窦懷楠蹲在那看着,臉色有些擔憂,雖然大白菜抗凍,可若是真的都被凍壞在地裡,這一個冬天他治下百姓們的日子就會不好過,總不能每天都光吃面食,北方天氣寒冷,能種的菜本就不多,能在這個季節種的菜就更少了。
“回去之後張貼告示,讓百姓們互相幫襯一下,盡快把這些白菜都收了,雖然還沒有都長大呢,可收的及時還能吃,十月末就這麼冷了,一場雪,再來一場凍雨,馬上就能把這些菜凍成冰渣子。”
他起身,身後為他撐着傘的随從連忙後退一步。
其實地方上的官員們都還沒有适應這位大人的做事風格,那可是從京畿道道府的職位上被扒下來的,曾經的一品大員,現在不過是個五品官,這種巨大的心理落差若是換做别人可能早就已經崩潰,可他卻好像沒事人一樣,就連這白菜的事他都要親自過問,好像精力無窮。
就在這時候田間的路上又走過來三個人,每個人都撐着一把油紙傘,傘上的雪也挺厚的,所以他們三個應該走了不近的路才到這。
窦懷楠回頭看到那三個人的時候微微怔了一下,然後擺手:“你們都留在這,不用跟過來。”
說完之後朝着那三個人走過去,眼神裡有些很複雜的東西一閃即逝。
田間小路上,前太子李長澤停下來,回頭看向那兩個廷尉,歉然的笑了笑道:“我想單獨和窦懷楠窦大人說幾句話,不知道能不能行,若是不行的話,兩位大人可以跟着。”
那兩名廷尉對視了一點,然後都點了點頭,其中一人道:“不可走遠。”
李長澤微微俯身道謝,然後舉着油紙傘走向窦懷楠,而窦懷楠也在朝着他走過來,這風雪滿天之中,他們這樣的兩個人朝着彼此走,忽然之間讓人覺得有些唏噓,那是兩個失意之人,一個被廢了的太子,一個被廢了的道府。
田間地頭,窦懷楠和李長澤同時俯身算是行禮,李長澤直起身子後說道:“窦大人不該給我行禮,我如今是戴罪之身,連尋常草民都算不上,大人好歹還是五品官,别說是五品,就算是沒品的小吏也不該給我行禮。”
窦懷楠沒回答,似乎是不知道回答什麼,也似乎是不想說話。
“我們兩個站在這,氣質和這風雪和這荒地都很配。”
李長澤看了窦懷楠一眼:“窦大人,不說點什麼?”
窦懷楠也看了李長澤一眼,然後道:“歡迎。”
李長澤忍不住笑出來,指了指面前那地面上的起伏:“你曾經站在那個高度,俯瞰的可不是這一地白菜,而是人,那些高低起伏的都是人,各種各樣形形色色的人,而現在你卻隻能看着這些白菜發愁,我才不信窦大人心裡一點起伏都沒有,一場雪下來,曾經遠看着白菜地都是平整的可雪覆蓋着就有了起伏,有些東西沒遮掩的時候反而看不出來,有遮掩了就暴露的清清楚楚。”
窦懷楠問:“那你的意思是?”
李長澤搖頭:“我沒什麼意思,我隻是覺得來見見
你應該有些共同的話可以說,我走了這麼遠的路來,隻是想找一個心境相同的人。”
“我們的心境應該不怎麼一樣。”
窦懷楠指了指自己身上:“好歹還是五品。”
李長澤哈哈大笑,笑的前仰後合,所以遠遠的看起來兩個人應該聊的很愉快,于是一路跟随着李長澤的那兩個廷尉又對視了一眼,兩個人都默默記住,在這,窦懷楠和前太子李長澤相見,李長澤要求私下裡和窦懷楠說話,相談甚歡。
李長澤問窦懷楠:“窦大人,你是不是覺得我來是帶着目的來的,比如拉攏你,比如想利用你,最不濟也是想從你嘴裡聽到一些罵娘的話,如果你真的這麼想那就錯了,我已經這般身境,我拉攏你做什麼?利用你做什麼?我自己都不想罵娘了,聽你罵娘又有什麼意思,窦大人,不要把我想的那麼膚淺。”
窦懷楠像是終于有了幾分好奇,看向李長澤問:“那你來找我,是要一起想辦法怎麼幫百姓們盡快把白菜收一下?”
“也不是不行。”
李長澤笑着說道:“若不怕丢,把白菜都砍了然後就堆在地裡,大雪覆蓋不都是壞事,外面那一層或許會受凍,但裡邊的問題不大,我相信大甯百姓們不會做出偷白菜這麼沒品的事來。”
窦懷楠轉身朝着那邊喊了一句:“召集百姓們,把白菜都砍了堆在地裡,城裡的大車不夠用,先堆上,然後再陸續的拉回去。”
喊完之後他看向李長澤:“還有什麼?”
李長澤道:“我來,是想請教窦大人一個問題。”
窦懷楠問:“為什麼問題?”
李長澤沉默了一會兒,緩緩吐出一口氣,在風雪中,這一口氣白霧一樣,讓他多了幾分妖異。
李長澤看着窦懷楠的眼睛:“犯過錯的人,會被原諒嗎?”
“什麼錯?”
窦懷楠反問。
李長澤沉默了一會兒,似乎是在整理措辭,好一會兒之後說道:“打個比方......你有兩個好朋友,就以甲乙來說,甲乙對你都不錯,但是乙在背後做了傷害甲的事,傷害的很深,于是甲決定和乙斷絕了關系,你夾在其中,此時,乙懷疑是你更偏袒甲,日日找你來鬧,甚至不顧惜你的名聲,然後甲知道此事勸你不可再過分親近,你聽不聽?”
窦懷楠沉思:“你是想問誰原諒誰?是我該原諒得罪了甲的乙,還是該原諒得罪了乙的甲?”
李長澤搖頭不語。
窦懷楠道:“用父子來打比方是不是更貼切一些?”
李長澤嘴角一勾,還是沒說話。
窦懷楠也陷入沉默,很長時間後窦懷楠長長吐出一口氣,忽然笑了笑:“關我屁事?”
李長澤也笑:“關你屁事,我就不問你了。”
窦懷楠道:“我這個人比較簡單,錯了就是錯了,給再多理由再多借口,錯了還是錯了,甲覺得我不應該一視同仁,乙也這般覺得,我累不累?”
他看向李長澤似乎若有深意的說道:“朋友最難相處,若是父子就好說了,不是嗎?”
李長澤眼睛微微眯起來,然後再次哈哈大笑。
好一會兒後他又問了一句:“那若你是甲呢?你是乙呢?”
窦懷楠的眼睛也微微眯起來,笑呵呵:“那,若你是甲呢,還是你是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