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王從宮裡出來的時候馬車已經在門外等着,還是接他進宮時候的那輛馬車,還是那些接他進宮的人,包括大内侍衛統領衛藍。
他上車之後就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低頭看着手裡一直緊緊抓着的那個紙包,隻是下意識的緊緊攥着,醒悟過來的時候連他自己都覺得有些恍惚。
那時候他還小,而二哥李承唐又被父親安排在雁塔書院裡住,平日裡很少走動,可是每逢過年過節的日子李承唐回宮裡都會帶給他一些小玩意,每一樣他都喜歡。
所以有一天他實在忍不住,讓宮裡的人帶着他偷偷出去,跑到雁塔書院找他二哥,然後就看到了寒冬臘月那麼冷的天氣中他二哥光着膀子在雁塔書院的演武場上練功。
他說,二哥你這樣不行,會凍壞,非要把自己的小衣服脫下來給他二哥穿上,李承唐怎麼可能答應,把他舉起來放在自己肩膀上往外走,一邊走一邊說二哥不冷,二哥這是在練功,然後帶着他回到住所,第一件事就是給他拿糖。
二哥說,這是院長大人給他的,他那麼愛吃甜食卻隻吃了兩顆,打算着過一陣子就要回宮了,給他吃。
他當時還小口無遮攔,對李承唐說二哥你也真是的,糖又不是什麼好東西,雁塔書院裡稀缺嗎?宮裡有的是啊。
那時候李承唐沉默了下來,許久後笑了笑說不一樣,這糖是二哥給你留的。
他忽然想起來糖人張的糖人最好看最好吃,于是拉着他二哥跑到街上去買,他二哥掏的錢......他不知道為什麼二哥掏錢的時候要一個銅錢一個銅錢的數,直到過了很久才知道,因為父親不喜歡二哥,所以内務府的人也使壞,經常會假裝忘記了給二哥送例錢。
二哥在雁塔書院裡結交了很多好朋友,總不能都是吃别人的請,偶爾也要請客,但手裡沒銀子就顯得有些别扭,最初人們不知道李承唐是皇子,還笑話他摳門。
後來到了十幾歲他已經懂事才知道二哥在雁塔書院過的拮據,那一年他十三歲他二哥十六歲,二哥請旨去北疆參戰,二哥臨行之前他想去送行,他父親不讓,于是他一怒到了内務府,把負責給他二哥發例錢的内務府官員全都打了一頓,用鞭子狠狠抽。
那次他跟發了瘋一樣,十三歲的少年像是一頭狼,把人抽打的遍體鱗傷,内務府的人不敢反抗隻能挨打,打到後來是他自己累的實在拿不起來鞭子才停手。
老皇帝氣的夠嗆,讓大内侍衛等他打夠了之後把他拎回東暖閣問話,就在東暖閣裡,老皇帝問他為什麼要這樣做,他氣鼓鼓的把内務府的人克扣二哥例錢的事說了,老皇帝沉默了很久,然後讓他回去面壁思過。
他當時就炸了,問父親為什麼那麼不喜歡二哥,他父親沒有解釋,隻是讓他走。
等到再大一些他又懂了一些道理......父親不是不喜歡二哥,二哥那麼優秀哪有父親不喜歡二哥的道理,隻是因為他父親堅持認為江山就要傳給長子,而二哥又太優秀,他父親擔心自己會動搖,所以才會把李承唐送出宮。
雖然這依然是自私,依然是冰冷,但他懂了父親不是不喜歡,隻是害怕太喜歡。
那次他回到自己的住處後不久就聽說,他父親一怒之下讓人把内務府的人砍至少三分之一,他不知道的
是他出了東暖閣後老皇帝就一腳踹翻了桌子,暴怒的要親自提刀去殺人。
李承唐是他兒子,再怎麼樣,也輪不到一群下人欺負。
可這些李承唐當時也不知道,因為他已經離開了長安奔赴北疆戰場。
信王坐在馬車裡看着手裡的東西怔怔出神,一下子想到好多好多過往的事,等到反應過來的時候才發現紙包都已經變了樣子,他攥的太緊。
他連忙把紙包打開看了看,發現糖人有些變形,心裡莫名的疼了一下。
“二哥。”
信王自言自語的說了一句:“對不起了。”
說完這句話之後打開車窗把紙包扔了出去。
馬車外邊的衛藍看到有東西扔出來,微微皺眉,伸手指了指,于是有大内侍衛過去将東西撿起來收好。
半個時辰之後紙包就擺在了皇帝李承唐的面前,皇帝低頭看着那紙包想伸手拿起來,手都伸出去了,在半空之中有細微的顫抖,他應該是在極力控制着自己,不然的話手抖的應該更劇烈才對。
“陛下?”
代放舟小心翼翼的叫了一聲,皇帝擡起頭看他,然後頹然的擺了擺手:“拿出去扔了吧。”
代放舟過去把紙包拿起來,想勸勸皇帝,可是話卻說不出口。
這是信王殿下扔在大街上的東西被大内侍衛撿回來的,陛下說扔了吧,也不過是這東西本來就已經遭受到的命運。
于是代放舟拿着東西出門,覺得這東西重若千鈞,他出門的時候又回頭看了陛下一眼,看到陛下坐在窗口那發呆,臉色很差很差。
代放舟不由自主的想着,這帝王家裡的事,真的是......一言難盡。
陛下的兄弟幾個如此,到了陛下的兒子這一代,雖然隻有兩個兒子,可是一個已經被廢了。
剛剛進宮的時候代放舟可羨慕皇子了,想着出身就不一樣,自己投胎的地方和皇子投胎的地方差了,人生也就差了。
現在忽然就不羨慕了。
信王沒有回他在長安的居所,在半路就下了車,一個人順着大街仿佛漫無目的的走了,送他的隊伍看着那個人就此遠去,背影顯得格外蕭條。
信王自己一路走走看看,不知不覺間有到了糖人張的鋪子門口,路過的時候看到鋪子裡兩個小孩子在搶一個糖人,做糖人的老人笑着說莫急莫急兩個寶貝孫子都有,容我給你們做出來,别搶别搶。
可是兩個小孩子哪裡去管那麼多,誰都不肯撒手,争搶中那糖人掉在地上摔碎了。
老人怔了一下,看着那碎了一地的糖人搖頭:“當初我和你們二爺也是這樣搶糖人,你們太爺爺狠狠把我們倆打了一頓,說都是一家人是親兄弟,因為這麼一個糖人搶來搶去的不覺得丢人?你們還小,等你大了......”
老人歎息了一聲:“再想搶也沒有機會,親兄弟也會分開,有時候比對外人更狠。”
信王聽到這句話後心裡疼了一下,不敢再看不敢再聽,加快腳步離開。
糖人張把地上的碎糖人都抓起來放在桌子上想粘好,兩個小孩子犯了錯乖乖的站在那看着
,其中一個小孩子問,爺爺,還能修好嗎?
糖人張說......修不好了,碎了就是碎了。
這話聲音不大,可還是飄進了信王的耳朵裡,信王的腳步一停,人僵立在那喃喃自語的跟着說了一句......修不好了,碎了就是碎了。
一個半時辰之後,信王到了城西,他随便選了一家茶樓進去喝茶,大概半個時辰之後出來又去了奉甯觀,在奉甯觀裡上了一炷香,虔誠的跪在那磕頭許願。
以他的身份不該跪,可他跪了。
上了香許了願,他出門前對二本道人說:“如果明年我還能得空再回來還願就一定會來,若是我不能再來......算了,以後的事誰說的準?”
二本道人俯身道:“王爺若是願望得滿,還是還願的好。”
信王想了想,搖頭:“我的願,應該會滿。”
說完後轉身離開,二本道人想問問王爺你到底許了個什麼願,可他再多嘴也知道該不問的就不問。
信王許願之後就離開了奉甯觀,出門的時候回頭又看了二本道人一眼,好像忘了剛才說過似的又說了一遍:“若我明年沒時間來還願,你幫我記着些,我不來,你就替我多拜拜,就說我不是心不誠,也許實在來不了。”
二本道人笑道:“明年的事還定不得準,王爺剛才也說誰能說得準呢,若是能來就自己來,還願的事還是自己來比較好。”
“應該是來不了了。”
信王也笑了笑:“你就幫我多上幾炷香就是了。”
說完之後他轉身走了,留下一頭霧水的二本道人,也不知道信王這是怎麼了。
信王順着大街一直走,像是随便進了一家鋪子,然後就沒有再出來,似乎消失了一樣。
半個時辰後,城西一家商行的倉庫裡,信王進來後看了看倉庫裡的人問了一句:“動手了嗎?”
“已經派人去了,還沒有回來。”
聽到回答之後信王點了點頭:“一會兒人回來之後你們不要為難人家,想吃些什麼就去買,不許侮辱不許輕慢,我隻是想要葉流雲,不禍及家人。”
信王往四周看了看這倉庫的環境,又看了看那些手下,不知道為什麼眼神裡出現了淡淡的憐憫。
他自己都不知道,這憐憫是給葉流雲妻兒的,還是給這些手下人的。
“大浪淘沙。”
他忽然說了這樣四個字,然後轉身離開。
倉庫裡的人也都不理解東主今天這事怎麼了,這大浪淘沙四個字又會是什麼含義。
天黑之後,方城縣。
葉流雲看了一眼急匆匆來找他的方城縣縣令,接過來那張紙條打開,然後臉色就順便變得發白。
“葉先生?”
縣令叫了一聲,葉流雲神情恍惚竟是沒有理他,他來之前已經看過那紙條,所以知道事情有多嚴重。
“葉先生?”
縣令又叫了一聲:“不然,報官吧?”
葉流雲看向他,搖頭:“你我,難道不都是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