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漆黑如墨,不知還會有何人來,沈冷安坐不動,翹着腿,手指在膝蓋上輕輕敲打着節拍,黑眼從不曾聽說沈冷唱歌唱戲,可是沈冷哼的調子卻能聽出來,迎新樓裡偶爾也會請戲班子過來搭台唱戲答謝老客,唱的最多的便是這一出。
定君山。
周末年,群雄割據諸侯并起,原本西疆這片地方,在那個時期被稱為西涼,涼地多豪傑,善戰兇悍,各地大賊呼嘯往來,本就疲敝,所以更加民不聊生,不知何人提議,西涼諸多勢力在定君山上聚義選出一位豪傑為首領,西涼各地響應,大賊齊聚定君山。
此時為大賊,以後便是諸侯,彼此之間自然不會輕慢。
至定君山,一少年将軍自稱姓馬,穿布衣持銀槍,戰三十六人勝三十六場,被譽為西涼第一好漢,聚攏各地綠林豪傑,建十萬大軍,平定西涼地。
至楚,不敢攻西涼,朝廷派人招安,彼時那少年将軍已不複少年,五十有餘,楚皇封其為西涼王。
楚初建四地不穩,西域諸國虎視眈眈,西涼王在定君山下再次設宴,以楚西涼王名義邀請西域諸國派人前來,定君山下,五十幾歲的西涼王宣布要以武會友,勝一人便飲一碗酒,刀是木刀,酒是老酒,碗則是大海碗,勝數十人,飲數十碗,以陌刀戳在定君山下,那睥睨老人放言,兵不過西涼皆為兄弟,過西涼者,不死不休。
西域諸國派來的人見他依然不可力敵,西涼鐵騎依然不可戰勝,于是紛紛表态願意立盟誓,自此之後,西涼迎來五十年太平。
後,楚皇擔心西涼王一脈有反心,設計殺其全族。
又數百年後,至甯起,隻有西疆,不複西涼。
此時此刻,沈冷坐在西甲城門外,這夜風猶寒,手指輕敲節拍,哼一曲定君山,黑眼看着他,仿佛真的看到了一座山,那座定君山。
隻是這座山下插着的不是陌刀,而是一把黑線刀。
城牆上,大将軍談九州自然懂得沈冷心意,銅羊台城中還有三千兄弟被困,西甲城裡軍心不定,士氣不穩,所有人都等着他下令去把兄弟們救回來,可此時營救難如登天,救人不及,便會折損更多将士,大将軍難道不急?大将軍比誰都急,隻是沒有穩妥之計,大将軍也不敢随意送葬手下性命。
這個時候,若不能重振士氣,西疆才是真的不保險。
“來人!”
談九州伸手指向城外沈冷所在之處:“給李土命掌明燈,送烈酒!”
親兵一擁而出,在城外沈冷所在之地四周架起明燈,其實士兵們也都明白大将軍的意思,沈冷已經殺了人,難保那些西域人不會隔着遠遠的放冷箭,數百步之内皆立明燈,一盞一盞的氣死風燈挂起來,火把點起來,便亮如白晝。
幾壇老酒放在沈冷身邊,拎着酒過來的士兵抱拳:“李大人,我不認識你,這之前也沒有聽過你的名字,更不知你是何時來的,你身上是廷尉府的戰甲,大甯的戰兵都知道,廷尉府的兄弟與我們戰兵兄弟一般無二,我叫葉奎,若大人不嫌棄,可稱我兄弟。”
“西疆邊軍上下。”
其他邊軍皆大步過來,站在沈冷不遠處行軍禮。
“皆可稱兄弟。”
沈冷起身,抱拳。
“以後李大人若再來西疆,請摘了面甲,我們痛飲。”
“好!”
沈冷抱拳環顧一周,邊軍士兵們随即退後,卻不進城,人人按刀而立,就在沈冷身後。
上百名戰兵整整齊齊的站在後邊不遠處,便是一堵高牆,夜風再寒,不敢近。
遠處馬蹄聲起,一群西域人縱馬而來,馬背上一虬髯大漢跳了下來,赤-裸-着上身,雙手各拎着一杆鐵錘,看鐵錘比西瓜還要大些,足見其沉重。
“吐蕃哈迷蚩,來試試你的刀。”
吐蕃勇将大步走到沈冷面前,看了看沈冷身邊堆着的酒壇:“先喝酒還是先打?”
沈冷遞過去一碗酒:“先喝,不然你喝不到。”
哈迷蚩哈哈大笑:“甯人真狂。”
沈冷回答:“甯人當狂。”
哈迷蚩端起酒碗一飲而盡,把酒碗摔在地上:“我聽聞你說,凡與你一戰者,需留下一枚簪子,我是男人,男人身上怎麼會帶簪子,那麼娘們唧唧的東西帶着惡心。”
他伸手從親兵那拿過來一大塊金子仍在沈冷腳下:“這算賭注,足夠你打一根簪子,剩下的給你買棺材用。”
沈冷低頭看了看那一大塊金子,搖頭:“隻收簪子。”
哈迷蚩大怒:“哪裡來的那麼多規矩,殺了你也就沒規矩。”
他大步向前,右手一錘朝着沈冷頭頂砸落,沈冷右手伸出去瞬間将插在不遠處的黑線刀抽出來,雙手架刀往上一舉,那沉重鐵錘狠狠砸在黑線刀上,火星四濺,先是當的一聲脆響,鐵錘被黑線刀穩穩擋住,仿佛定在那了一樣。
緊跟着是一聲悶響,沈冷坐着的椅子四條腿驟然下沉,深陷土地之中。
哈迷蚩天生神力,見沈冷居然擋住他一錘,怒氣更盛,左手的鐵錘也舉了起來,朝着右手鐵錘狠狠的砸了下來,這一下似乎更重些,沈冷的椅子四條腿幾乎全都沉入地下,椅子扛不住巨大壓力,在沒入大地之前崩碎。
沈冷卻沒動。
馬步蹲在那,腿若磐石。
那時候他年少,沈先生剛把他帶走,有意試探他的體質,讓他在奔波的馬車上蹲馬步,沈冷便一直保持不動,還沒有習武的他就讓沈先生刮目相看,多年之後,沈冷已經是大殺四方的大将軍,馬步這等基本功依然還在。
單刀架住雙錘,沈冷還側頭看了看椅子,微微皺眉:“還得賠我椅子錢。”
他慢慢直起身子,頂着頭頂雙錘站直,哈迷蚩的眼睛驟然睜大,雙手死死往下壓着,可哪裡壓得住。
“你一下,我一下,讓你先。”
沈冷雙臂慢慢下沉,兩個大錘幾乎貼在他頭頂,在這一刻沈冷雙臂驟然發力往上一舉,兩個大錘被舉飛起來,大錘飛起的瞬間,沈冷左腳向前跨了半步,黑線刀從半空之中往下劈落,刀子劃過,四周的燈火一瞬間仿佛都暗了一下。
噗的一聲,哈迷蚩人頭落地。
沈冷彎腰将兩把大錘撿起來放在自己面前:“當是你賠我椅子錢。”
黑眼邁步上來,将哈迷蚩人頭撿回來放在沈冷另外一側。
沈冷道:“剩下的人回去吧,記住我叫李土命,大甯有軍規,國家有章法,人頭攢夠了我就能封萬戶侯,我不管你們西域諸國聯盟到底有幾國,也不是隻看不起你們吐蕃或是後阙,有幾國算幾國,都是垃圾,回去說,李土命說的。”
“搬把新的椅子來。”
沈冷回頭說了一句,立刻有人搬着一把椅子跑出來放在他身邊。
黑線刀重新回到刀鞘,刀鞘就在地上戳着。
沈冷坐下來,看了看那兩個大錘:“這東西真是夠勁,帶回去送給王闊海當玩具。”
黑眼笑,回頭看了看那些邊軍士兵,距離不算特别近,所以他彎下腰問壓低聲音問沈冷:“我能不能接不得住這兩錘?”
沈冷道:“應該能,但接不住後邊的,這個人力氣比我還大,當然隻是力氣大。”
黑眼唔了一聲:“那就算個猛人了。”
“猛個屁。”
沈冷撇嘴,面甲之下,撇嘴黑眼也看不見。
“最多也就是個七。”
沈冷做好:“等下一個。”
黑眼問:“那我呢?算幾?”
沈冷想了想:“單打獨鬥你能殺他,可戰場之上你不是他對手,念在你是我這邊的,給你算個八。”
黑眼哼了一聲:“扯淡。”
忽然間想到一個問題,黑眼又問:“茶爺呢?”
沈冷歎道:“茶爺?茶爺是幾......重要嗎?”
黑眼想了想茶爺那把劍,反正他是覺得自己一定接不住一劍,這個使大錘的西域猛人,應該連舉起大錘的機會都沒有,茶爺的劍已是天下最可怕的劍了吧。
“茶爺啊......”
說到茶爺,沈冷眼神不由自主的飄忽了一下:“也不知道她們走到什麼地方了,此去東疆萬裡迢迢,她獨自照料兩個孩子,太辛苦。”
于此同時,往東疆的大船上,兩個孩子玩的興起就是不肯睡覺,茶爺坐在桌前借着燈火縫補小沈繼剛剛刮破了的衣服,看了兩個孩子一眼:“都别鬧了,坐下來,做一道算題就去睡覺,做不出來就到外面甲闆上罰站!”
小沈甯乖乖的坐下來,小沈繼則有些不情願,可不情願歸不情願,他最怕的可不是珍妃娘娘而是親娘,他親娘的笤帚招呼他小屁股的時候是真的疼。
“算題,算什麼?”
“你妹妹做算題,我來考考你。”
茶爺放下手裡的針線,看着小沈繼認真的說道:“你看到我在給你縫補衣衫,能想到什麼?”
小沈繼:“想到你不會給我買新衣服了。”
茶爺眉角一擡,小沈繼連忙低下頭:“樸素,樸素,娘說過了要樸素。”
茶爺緩和了一下,用慈母般的目光注視着小沈繼:“有沒有,想到一首詩?慈母什麼的......”
這又不難猜,小沈繼那般聰明當然早就想到了,隻是覺得不搭。
“怎麼的,你還不肯說?”
茶爺的眉角又擡起來了。
小沈繼歎道:“娘親,我知道你想讓我說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可是......娘親,爹說要做一個誠實的男人,尤其是不能騙娘親你,所以我說不出口......”
茶爺深呼吸:“我不是慈母?”
小沈繼:“慈母......手中劍,幼子身上劈。”
小沈甯坐直了身子,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