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疆的天氣比南疆要四季分明,雖然也靠海,可是少了幾分潮熱,到了冬天的時候比長安還要冷,海風一吹,能讓人懷疑人生。
有人說北疆的冬天出門去撒尿得帶跟棍子,一邊尿一邊敲。
東疆的人就呵呵了,我們冬天出門撒尿得帶毛巾,一邊尿一邊擦臉。
北疆雪,東疆風,一樣的讓人摸不準猜不透。
朝陽城直線西北不到五百裡就是渤海國,時不時也會有餓的發慌的渤海國海盜铤而走險,駕船到大甯海域這邊作惡,十次有十次都被刀兵抓了綁上石頭沉了海。
東疆的戰船不多,可是刀兵打出了威名,誰都知道别在大甯的地方撒野,按照大甯的規矩來,那就有錢賺。
最初大甯開放朝陽城的時候還有些來自海外的人覺得自己了不起,後來刀兵在朝陽城門口立了一排木樁,可把人吓死了,再也沒有人敢撒野。
木樁倒是沒什麼,木樁上挂人頭。
李逍然在等,他當然不會真的想着劃東疆而治,裴亭山就算是瘋了也不會答應他,别說王,讓裴亭山當皇帝他都不敢這麼做。
李逍然知道自己勢單力薄,知道自己就如當年還是個孩子的時候被人送到長安城外一樣的無助,他爹信王不可能幫他什麼,他那個老子,如果到了朝陽城隻怕比他還要快一倍逛完定海街三十二家青樓,剩下的一半時間當然是再逛一次。
裴亭山不動則已,動就不是一個東疆能放得下他。
所以李逍然不急,他又不是真的白癡,隻是些許表現出來一些白癡的樣子,才會讓荀直放心利用他,而他若是不被利用,還能利用誰?
朝陽城大将軍府。
已經花白了頭發的裴亭山光着膀子練刀,到了他這個年紀依然敢稱東疆無敵,自然不是靠着往日那威名,時至今日,便是他傾力培養出來的八刀将也依然沒一個是他對手。
人老,刀不老。
謀士洛城抱着裴亭山的長衫站在一邊,待裴亭山将院子裡三十六根大腿粗的木樁砍完立刻開始鼓掌,他已經鼓掌了好多年,節奏時間掌握的比誰都好。
“洛先生是想說什麼?”
裴亭山随手把長刀扔出去,親兵一把接住,他的刀很特殊,刀柄半米,刀身一米,這把刀若是劈出去,縱然對面是鐵甲騎兵也可人馬俱斷,比西疆重甲的陌刀還要狠,還要鋒利,還要無情。
大甯的戰兵習慣用直刀,唯獨東疆刀兵習慣用帶弧度的環首刀,刀兵不是裴亭山訓練出來的,大甯立國不久便有,可刀兵是在裴亭山手裡名聲更為響亮起來的,九千刀兵萬裡赴長安,那壯舉,至今誰人可及?
裴亭山跋扈,但有跋扈的資格,當今陛下的皇位是他一把刀穩下來,長安城城門外,他抱着刀坐在那不動如山,才有現在陛下的江山社稷二十年不動如山。
不是沒有人勸過裴亭山收斂些,裴亭山隻反問一句:“以我功勞,為何收斂?”
東疆大将軍不跋扈,誰跋扈?
洛城垂首回答:“那邊來的人這幾個月來一直試圖見大将軍一面,昨日按大将軍的吩咐把東西收了,人大将軍也見了一面,不過那自然不是要緊的人,隻是個傀儡,屬下在想,大将軍要不要見見真人?”
“烏合之衆。”
裴亭山哼了一聲:“錢給多少都照收,别的就算了,那點錢也就夠讓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還想如何?至于見見什麼所謂真人假人,我沒興趣,他們也不夠資格。”
裴亭山披上衣服:“相對于這些宵小之輩,我更感興趣的是沈冷和孟長安。”
說這話的時候,話鋒裡有刀鋒。
洛城道:“陛下特意把水師分開,就是想讓大将軍知道别去動那個沈冷,有傳聞說沈冷是陛下當年被人盜走的孩子,隻是這傳聞還無法确定真假,如果是真的,大将軍還确實不能随便動他。”
“陛下被盜走的孩子?”
裴亭山沉默片刻:“他是,難道孟長安也是?”
他走到一邊洗了把臉,旁邊桌子上放着各種肉食,在東疆誰都知道裴大将軍愛吃肉,什麼肉都愛吃,他練功的時候旁邊就得擺着肉,他從不吃面食也不吃米飯,餐餐隻吃肉。
捏了一塊熟肉塞進嘴裡,裴亭山問洛城:“你可知道,為什麼陛下敬我?”
“因為大将軍功在千秋。”
“不是。”
裴亭山道:“世人皆說陛下當初進長安全是因為我帶九千刀兵保護,可若你也這般想,我猜着你是裝傻。”
洛城低頭微笑:“大将軍那時候帶刀兵去長安,是順時勢。”
“是啊,順時勢。”
裴亭山嘴裡鼓囊囊的說道:“縱然我不去,陛下就不是陛下了?”
他擦了擦手上的油:“之所以陛下敬我,是因為我時不時讓陛下知道我的分量,所以我反而還盼着那些暗地裡藏着的妖魔鬼怪都來我東疆鬧事,唯有這樣才顯得我分量更重,陛下的意思是不準動沈冷,我自然不能駁了陛下的心意,可難道裴嘯就白死了?”
他往書房走:“所以還是得讓陛下知道我的分量,想要沈冷活,那就有人得死,東疆穩北疆才能踏踏實實開戰,陛下很清楚東疆有多重要,刀兵攔在這,渤海國的人就沒辦法馳援黑武,若戰事吃緊,刀柄往北疆趕路不出半個月就能在黑武國虎浒關砍一刀,黑武人首尾不能相顧,這才是刀兵的重要......所以,我若是跟陛下要一條人命,陛下也不會駁了我。”
他看了洛城一眼:“我給北疆大将軍鐵流黎寫了封信,請他安排孟長安代表北疆率隊來我東疆切磋。”
洛城心裡一驚,大将軍這是在玩火。
“大将軍......陛下當初在長安城為孟長安殺了一夜的人。”
“那是當初。”
裴亭山笑起來:“陛下為什麼要來東疆?都覺得陛下可能是要不容我了,可你應該清楚,陛下是來安撫我,安撫......難道陛下不明白,唯有孟長安的人頭才能安撫我?”
洛城無言以對。
大将軍剛愎,這是人所共知的事,這麼多年了,大将軍什麼時候真正的聽過别人的話。
他總說沒有當年自己帶刀兵赴長安陛下也會是陛下,可若是沒有那件事,陛下會容的他如此剛愎跋扈?
“我知道你想勸什麼。”
裴亭山腳步一停:“我老了。”
他回頭看了看洛城:“難道我自己不知道我老了?難道陛下不知道我老了?不出意外,北疆一戰之後,我便不會再是東疆的大将軍,刀兵不是我的,從來都不是,換了一個大将軍,刀兵還是刀兵......嘯兒死了之後我也心灰意冷,陛下若是想把東疆大将軍給别人,那就給,我不攔着,可嘯兒的仇得報。”
他眼神裡寒光一閃:“我已别無所求。”
洛城垂首:“屬下明白了。”
北疆。
落在地上的血很快就凍上了,馬靴踩在上邊發出來的聲音讓人能起一身的雞皮疙瘩,地上倒着的屍體沒多久就去了所有的熱乎氣,冷硬的好像石頭,用不了半柱香的時間,死人臉上能結一層冰。
陸王世子李逍善使勁哈了幾口氣暖和自己的雙手,手上都是黑武人的血,凍僵了。
他側頭去看不遠處的孟長安,那家夥正在翻找黑武人屍體上是否有什麼重要的東西,他前陣子完成的壯舉已經人盡皆知,黑武人又不傻,自然也知道,所以黑武人最近也在做一樣的事,不斷有黑武人的斥候精銳潛入大甯想繪制地圖,大甯在籌備打這一仗,黑武人何嘗不是?
而孟長安就是這些黑武斥候的噩夢,沒有人比他更了解如何潛入如何選擇地形,沒有人比他更懂得小規模精銳作戰的方式,所以這些黑武人的斥候仿佛都在他眼皮子底下行事一樣,來一批,死一批。
那個家夥啊,依然冷硬,比北疆的石頭還冷硬。
李逍善搓了搓手,拎着一壺烈酒走到孟長安身邊,用肩膀撞了撞孟長安的肩膀:“第六次了,你救了我。”
“希望沒有第七次。”
孟長安接過酒灌了一口,似乎完全不會懷疑李逍善的酒裡有沒有毒。
才到北疆不到一年,李逍善已經換了一個人似的。
如果第一次孟長安救了他的命他還不為所動,依然怨恨,六次了......如果沒有孟長安他已經死了六次,他本以為孟長安求陛下把他帶來北疆是圖謀不軌,現在才明白孟長安的坦蕩。
“還是得謝謝你。”
“不用,跟着我的任何一個戰兵,我都會救。”
孟長安把酒壺遞給李逍善。
李逍善問:“為什麼要帶我來北疆?”
“厮殺,冰冷,殘酷,每一息都在感受死亡。”
孟長安看了四周的手下一眼:“如他們一樣,唯有這樣你才會變成一個真正的男人,斥候兄弟們互相信任才能保護彼此,互相依靠,沒有信任就沒有命,世子欠缺的,世子應該清楚。”
信任。
隻是這兩個字。
當然,還有不夠男人。
李逍善帶上厚厚的手套,把棉圍脖往上拉了拉擋住半邊臉:“回去以後我會休了她,雖然有些難為情也會被人嘲笑,可我知道,那才是最正确的選擇,予她自由,予我自由,我們本來就不該走到一起,我打過她,但沒碰過她,那确實做的很不男人,我覺得很恥辱。”
因為嘴上圍着厚厚圍脖,話就顯得含糊不清,孟長安确實沒聽全,回頭看了他一眼:“什麼?”
李逍善笑了笑:“沒什麼。”
他将黑線刀挂好:“你比我适合她。”
孟長安怔了一下:“你在胡說什麼?”
李逍善轉身上馬:“我想一直留在北疆,這地方......真他媽的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