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沈冷成親還有一天的時間,這一天早晨,無大事發生。
上午的時候,一個拉車的中年漢子從學府街經過,他拉的車上裝着滿滿的貨物,應該是從長安城外大運河碼頭拉到這的,從碼頭至此至少二十幾裡,算計着時間,城門才開他就進來了,看起來人已經很累,就算是一匹驽馬拉着這麼沉重的貨物也會累,何況是一個人?
漢子看到長街飄紅,大街上來來往往的都是軍人,忍不住楞了一下,佝偻着身子把車停下來,用已經發黃的毛巾擦了擦汗水,拉住一個路過的水師戰兵問:“小兄弟,這是什麼喜事,怎麼都是戰兵在此?”
水師戰兵自豪道:“将軍大婚。”
“将軍大婚?”
漢子沉默片刻,從懷裡翻出來一個很舊很舊的錢袋,把裡邊的散碎銀子和銅錢都倒在手心裡,大概也就一二兩銀子的數目,他撿着比較大的幾顆銀豆子遞給那水師戰兵:“幫我給将軍随份賀禮。”
“你認識将軍?”
戰兵一臉疑惑。
“不認識。”
漢子稍顯腼腆的笑了笑,看面容他大概在四十幾歲卻已經兩鬓斑白,一條胳膊有些不好使喚,身上衣服也有破洞,看起來是個窮苦的,卻幾乎把所有銀子拿出來随賀禮,這就顯得有些不正常。
“我也是個老兵了。”
漢子低頭看了看身上的衣服:“我自己不進去了,這衣服不合适。”
那個水師戰兵說什麼也不肯收那錢,不是因為太少了,而是誰都能看出來那是這個中年漢子拼了命賺來的血汗錢,不能收。
“老哥。”
戰兵動容道:“将軍若是知道了必然不會收的,你别為難我了,你若是有什麼難處跟我們說,雖然不知道你曾是什麼地方的戰兵,可天下戰兵是一家,我們能幫你什麼就幫。”
“我沒什麼需要幫忙的,我挺好。”
老兵直了直身子,像是腰有些疼的樣子:“你不幫我,那我自己進去随一份賀禮好了,隻是這身破舊衣服别影響客人們的心情......我不認識你們的将軍,原來我也有個将軍,待我可好,待我可好......後來将軍沒了,那一年,他好像也才是二十幾歲年紀,尚未娶妻。”
就在這時候孟長安從酒樓裡出來,看了一眼那漢子,随即臉色肅然起來:“北疆老兵?”
那漢子身上是軍衣,隻是已經太破舊,縫縫補補,又髒,之前那水師戰兵硬是沒有看出來,聽孟長安将軍問了一句,大家才注意到這老兵袖口靠近肩膀的位置上,有一塊已經幾乎辨認不出的标徽,本來兇口位置應也有标徽,可能是他自己拆了。
“将軍是北疆邊軍的将軍?”
老兵聽到孟長安問了一句,臉色立刻激動起來,喘息着站直了身子,啪的一聲行了一個肅然軍禮。
“是,我是北疆老兵!”
“你現在這是......”
孟長安快步過來扶着那老兵肩膀:“遇到什麼困難了?朝廷對退伍老兵皆有安置,你家裡可是出了什麼問題?”
“沒有,我就一個人過日子。”
老兵笑了笑,不知道為什麼,笑着笑着眼角就流出了淚水。
“朝廷對退伍老兵安置的可好了,每個月發的銀子足夠生活,隻是我不能閑着,人閑着就廢了......将軍可是你要大婚了?”
老兵把那幾顆銀豆子想塞給孟長安:“祝将軍新婚大喜,百年好合。”
“冷子!”
孟長安回頭喊了一聲,正在屋裡和葉流雲他們商量事的沈冷立刻從屋裡跑出來:“怎麼了?”
沈冷看到孟長安扶着一個中年漢子,又注意到那漢子身上衣服樣式,再看到那輛裝滿了貨物的木車,臉上動容,他快步過來:“出什麼事了?”
孟長安把這個老闆要随賀禮的事說了一遍,沈冷隻覺得兇口裡有些窒息,點頭:“老哥你叫什麼名字?”
他把銀豆子從老兵手裡接過來:“是我成親,老哥你這個份子錢,我收了,謝謝老哥!”
衆人都愣住。
老兵笑起來:“收了好收了好,我叫什麼不重要,我還要貨急着送過去,告辭了,就此告辭了。”
“你等下。”
沈冷道:“我取些喜糖給你。”
沈冷跑回去,找了個禮盒裝滿喜糖,又取了一張銀票放在喜糖裡,拎着禮盒出來:“喜糖總是要吃的。”
老兵将禮盒接了,雙手顫抖:“謝謝将軍了,謝謝。”
說完之後轉身拉車要走,沈冷喊了一聲:“陳冉!”
“在!”
“帶幾個兄弟幫老哥把貨送了。”
“是!”
陳冉帶着幾個親兵過來幫老兵推車,老兵愣在了一下,似乎不敢再看沈冷和孟長安,拉起車往前走,往前走的時候,淚水大顆大顆的往下流,上一次這樣哭是在二十多年前了,那一年他才十九歲。
一個多時辰之後,陳冉帶着幾個親兵回來,臉色都有些發白。
“打聽清楚了?”
沈冷問。
陳冉點了點頭:“打聽清楚了......那老哥叫許營,原本不是長安人,是山北道人,二十多年前北疆戰兵......跟着陛下打黑武那一戰的老兵。”
沈冷眼神一驚:“二十多年前的老兵?”
“是......”
陳冉那麼硬實一個漢子,忽然之間蹲在地上嚎啕大哭,斷斷續續的說了這老兵的身份。
二十多年前,陛下年少時領兵北擊黑武,許營不是跟着陛下的,但也參與了那一戰,北疆邊軍那一戰中十去五六,許營所在的那一旗戰兵幾乎打沒了,那一旗的戰兵将軍叫賀洪武,戰死的時候年二十六歲。
大戰之中,賀洪武奉命率軍連夜開赴封硯台。
封硯台守将,是莊雍。
許營是他那個團年紀最小的戰兵,百十個戰兵都把他當弟弟看,團率叫劉德勝,長安人,平時對許營看起來很嚴厲,可私底下對他極好,當時黑武人數十萬大軍已經攻入大甯,封硯台的甯軍就是要拖住這些黑武人的,将軍賀洪武戰死的時候,這一旗一千多人還剩下不到四百,将軍死,校尉指揮。
許營的團,打到天黑的時候還剩下十六個人,團率瞎了一隻眼。
“許營。”
團率劉德勝從懷裡翻出來一份帶血的書信:“給你個任務。”
“團率你說!”
“咱們守的是封硯台外線,讓咱們守住最少兩天,咱們已經守了三天......你回去吧,回城裡,你年紀最小,還沒有成親,家裡獨苗,能活下去就活下去。”
“我不!”
“給老子聽着!”
劉德勝一把抓住許營的衣領:“給老子把家書送回長安城。”
許營搖頭,哭喊着不走。
“你看看,你給老子看看!”
劉德勝指着陣地上一層一層的屍體:“咱們團就剩這十幾個人了,不能都死了啊,都死了,咱們團不就是滅了嗎?你回去,好好活着,替我們活着。”
“敵襲!”
就在這時候敵襲的示警又響了起來,号角聲和嘶吼聲響徹天際。
“給老子活着。”
瞎了一隻眼睛的劉德勝一腳把許營踹翻在地,拎着黑線刀沖了上去:“得有個人幫老子去看看,老子拼了命守着的大好河山,未來五年十年,幾十年後,是什麼樣子!”
“殺!”
“殺!”
十幾個渾身是傷的戰兵沖了出去,許營一個人跪在那嚎啕大哭,那是他十九歲人生之中哭的最撕心裂肺的一次。
許營回到了封硯台,在封硯台裡又守了四天,傷了一條胳膊,好在大軍到來,從後邊迂回過去将黑武人全都堵在那,一口氣殺敵數百裡,血灑北疆山河,雪與血同色。
右臂廢了,許營退伍,沒有回家,而是到了長安。
他把血書交給團率劉德勝的家人,在門口跪了一個時辰不肯起,然後磕了三個頭,他又去了兵部,跪在那求兵部的大人把與他一團的兄弟們的家籍告訴他,那大人心疼他,冒着風險将那一團士兵的檔案翻出來,家籍抄了一份給他。
從那一年開始,許營就沒有離開過長安城,每個月兵部發的銀子足夠他生活,算不得富貴,可夠得上吃穿不愁,但他覺得差的太多了,他那一團有一百多個兄弟,就他一個人活着,在那一天許營告訴自己,他要養一百多個家。
他去碼頭做苦力,他什麼都不會,隻會當兵,好在有力氣,雖然廢了一條右臂可人沒廢,别人扛一包貨他就扛三包,别人一天運一趟他就運兩趟。
陳冉蹲在那哭:“我去問過那幾個綢緞鋪子的掌櫃,為了許營,這幾家鋪子從不雇傭别的力工,工錢也一直給的最高,曾經有掌櫃的說給他多加一倍,他不肯,他說賣多大力氣拿多少錢,心裡踏實......有兩家鋪子是轉手盤出去的,可是老闆臨走之前都和新東家交代清楚了,若是不用許營給店裡送貨,他們的店就不賣。”
“二十幾年了,他每年定期給一百多戶人家送銀子,還不肯說,兵部每年給戰死将士家裡發撫恤的時候,他就跑去兵部求人,把他那份加進去,隻說是朝廷發的,他怕兄弟們的家裡人不肯要。”
陳冉哭的像個孩子:“冷子,我心裡難受啊冷子。”
他擡起頭看向沈冷:“許營說,他将軍賀洪武戰死的那年,定了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