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的秋天景色說冠絕天下也不為過,誰也無法搞明白,尋常的青磚紅瓦配上那滿枝頭的紅葉就會那麼美,但未央宮最美的時候卻不是深秋而是在深冬落雪,美的讓人目眩。
長安城外進來一輛馬車,看起來尋常無奇,守門的士兵檢查路引和身份憑證都沒有任何問題,馬車順利進入長安城。
車在城東一家不算有名氣的客棧外停下,小二連忙跑出來将馬車趕到了後院。
車上下來三個人,兩男一女。
看起來為首的那個公子器宇不凡衣着華美,不過說話帶着西蜀道那邊的口音,稍稍顯得有些刻意,也不知道是地方上哪個名門望族出身,說話彬彬有禮,雖然看着出身必然極好,可卻沒什麼架子。
他身邊跟着的美嬌娘瞧着比他還要大些,雖然眉角上已經有了細微皺紋,可依然美豔,卻不媚俗。
倒是跟着的那個家夥穿了一身布衣,腳上的靴子還帶着些泥土,話裡也有那麼一股子土味,可又覺得他偶然間流露出來的氣質不像個粗鄙之人。
布衣年輕人緊了緊身上的衣服:“長安城的秋天就已經這麼冷了的嗎?”
錦衣公子看了他一眼:“你名字裡有個冷字,你還怕冷?”
店小二聽見了之後下意識的回頭:“咱們長安城有個沈冷将軍你們知道嗎?我以為隻有他自己名字奇怪,為什麼要取名為冷呢,想不到客官你名字裡也有個冷字。”
布衣年輕人自然是蘇冷。
他看了店小二一眼,店小二就覺得自己脖子上被人割了一刀似的,這一刻他也感覺到了刺骨的冷。
白小洛哈哈大笑,覺得有意思極了。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對沈冷的嫉妒演變成了仇恨,蘇冷心态上的這種變化讓白小洛很開心,這已經不再單純的是銀子的問題,當一個年輕人從心裡對另外一個差不多年紀的人産生嫉妒心,比春天野地裡冒出頭的草還要瘋長的快一些。
“沈冷将軍啊。”
蘇冷忽然笑起來:“我也聽說過他,他如今就在長安嗎?”
“在的在的。”
店小二回答:“前幾天還聽說呢他剛剛有了孩子,可是聖眷正隆,你聽說過哪位朝臣的夫人生孩子還被接進宮裡生的,那是天大的榮耀啊。”
說這些話的時候,店小二的語氣之中難掩羨慕。
羨慕是羨慕,嫉妒是嫉妒,兩碼事。
蘇冷哦了一聲:“有孩子了麼?”
“兩個呢。”
店小二把引着他們進客棧:“一男一女雙胞胎,真是好福氣。”
“确實好福氣。”
蘇冷的嘴角往上勾了勾,在這一刻,白小洛似乎看到了一件應該會讓他很開心的事即将發生。
要了兩間上房,白小洛安頓好了之後就敲開蘇冷的房門,進門自己找了個地方坐下來:“路上的時候我問你這次你要多少銀子,你說到了長安再提,現在已經到了長安,我得看看你要的價碼如今我還能不能拿出來,你也知道,我已經沒有靠山了。”
蘇冷回頭看了他一眼,視線重新回到院子裡那一樹紅葉上。
“我家原來的院子裡也有這樣的樹,很多。”
他微微皺眉,像是回憶起來什麼。
白小洛點了點頭:“西北蘇家大院應該很恢弘吧?畢竟你父親曾經到了那麼高的位置。”
“你想表達什麼?”
蘇冷第二次回頭看白小洛:“想催生我心中的仇恨?”
白小洛聳了聳肩膀。
蘇冷再次看向窗外:“那仇恨不用你去催生,本已經在了......你說的沒錯,蘇家大院曾經很大很大,前後有多少間房子我自己都記不得,畢竟那時年少,也曾錦衣玉食,父親回來後偶爾會指點我學問也會随意教我兩手功夫,可那時候太小了,覺得讀書苦習武更苦,我是大将軍的兒子,何必要吃苦?”
他語氣聽起來平淡,可每一個字裡的怨恨都那麼明顯。
“誰想到,大将軍的兒子也不保險,大将軍都不保險......一朝天子一朝臣,父親沒做錯什麼,他為大甯戍邊西疆,重甲在他手裡也一樣的戰無不勝,隻不過是當今皇帝陛下召他進長安他沒來罷了,他能來嗎?前途未蔔,那時候,誰不知道父親和先帝情同手足。”
白小洛撲哧一聲笑出來:“你可真能說笑話,和天子情同手足?你父親若不是大将軍,換句話說,若不是先帝覺得你父親可以做好大将軍,會有什麼情同手足之說?”
蘇冷第三次回頭,眼神裡已經帶了寒意。
白小洛笑着說道:“你别生氣,我隻不過比你清醒些......帝王心術,哪裡如你想的那麼單純,先帝待你父親好是因為你父親有用,就如同當今陛下待沈冷好,待西疆大将軍談九州好,也是因為他們有用。”
他倒了一杯茶抿了一口,似乎是因為茶葉太差而微微皺眉。
“越便宜的茶越苦麼?”
他将茶杯放下來:“所以你和我其實注定了會走到一路,我們不是對某個人有仇,如果是,也不是沈冷之流,而是那個坐在龍椅上的人,我多一個,我還恨那個本該母儀天下的人......我們恨的是葬送了我們那麼美好前程的這個朝廷。”
“我和你不是一路人。”
蘇冷的語氣依然平淡:“我為錢做事,你為仇恨做事。”
“唔。”
白小洛無所謂的看了他一眼:“那你就直接說價碼吧,雇不起你的話,你可以自謀生路去了。”
蘇冷回頭看向白小洛:“你沒說殺誰。”
“我說殺皇帝你能做到嗎?”
白小洛歎道:“殺沈冷你要多少錢?”
“不要錢。”
蘇冷轉身回到桌子那邊坐下來,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眉頭舒展開。
“茶不錯。”
他居然還細細品了品,在白小洛看來這就是兩個世界的隔閡,挺遠的,運氣好的時候一輩子能爬過去,運氣不好一輩子能掉回來。
“不但不要錢,我殺一送二。”
蘇冷看了看床上放着的那個包裹,那包裹裡是他這次回老宅取的兵器,進長安的時候,這包裹藏在馬車座位下,那是他父親曾經使用過的兵器。
“當今陛下奪走了我的一切。”
蘇冷閉上眼睛:“失去在乎的人那種痛苦,他也應該品嘗一下。”
白小洛起身往外走:“那我就不理會你了,你想什麼時候去殺就什麼時候去殺,你想怎麼殺就怎麼殺,我安排我的事,你若是死了我也不會為你收屍,你若是活着回來......那你剛才的話就錯了,你回來,就足以說明我們是一路人。”
蘇冷問:“你想要的是什麼?”
“我不知道。”
白小洛在門口停下來,回頭看了蘇冷一眼:“沒有什麼特别偉大的目标,我不可能推翻這個大甯,也不可能殺死皇帝,我連皇後也殺不掉,所以我可能隻是因為嫉妒心和仇恨導緻我瘋了。”
蘇冷笑:“那我們就是一路人了。”
隻是瘋了。
從他們進城之前,陸續有從西蜀道的人進來,不過前後間隔了足有大半日的時間,守門的士兵自然不會胡亂懷疑什麼,畢竟每天從天下各地來長安城的人都絡繹不絕,來幾個西蜀道的又有什麼稀奇。
在他們進城之後,也陸續有從西蜀道的人進來,然後分散在各處,反正長安城有的是客棧。
白小洛離開客棧,他不習慣用面具遮擋住自己,哪怕是做工極精細的面具他也不喜歡,那沒有成就感,讓他覺得自己像個賊。
可他也不會傻乎乎的就這樣直接走上大街,廷尉府裡的每個人應該都熟記他的相貌,不光是廷尉府,巡城兵馬司的人,禁軍的人,甚至順天府衙門的人,乃至于皇後的人。
他覺得自己像個孤魂野鬼。
帶着一個鬥笠低着頭走進距離隻有不到一裡的另外一家客棧,門口有人等着,見到他之後沒說話轉身進去,白小洛跟着他往裡走一直上了二樓。
屋子裡有四五個人,看起來都有些緊張。
“你們好像在害怕?”
白小洛摘下鬥笠,在靠窗的位子上坐下來,這裡可以直接看到客棧的院子也能看到大街上,如果有什麼風吹草動他能立刻做出反應。
“跟你來了,就不是怕,而是對你的承諾沒信心。”
為首的是個絡腮胡的漢子,看起來四十歲上下,像個屠夫。
“雷總舵。”
白小洛道:“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說過,你恨的不僅僅是朝廷,你更恨的是馬幫那位老當家......西蜀道馬幫的生意都被他一家獨占,你們家族這些年來被他一直壓着,粗粗算起來,和你有關的人這些年來死在他手裡的人也有好幾百了吧?”
絡腮胡皺眉:“我不是來聽你譏諷我的。”
“沒有那個意思......我記得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還說過,你想報仇,想殺那位老當家,機會不在西蜀道,隻要他不出西蜀道你就永遠殺不了他,現在多好,他在長安城。”
“可殺了他,我們怎麼辦?”
絡腮胡眼神微寒:“我知道你想利用我們,可沒關系,我就是想弄死那個老東西,被你利用也無所謂,可你保證過的,我們殺了他之後你安排我們離開長安。”
“真抱歉。”
白小洛道:“我沒有那個能力。”
“你什麼意思!”
絡腮胡猛的站起來怒視白小洛。
“你們現在可以走。”
白小洛淡淡道:“我不攔着,甚至可以給你們一筆路費......仇是你們自己的,你們不願意去報何必拿我來安慰你們自己的懦弱,我沒能力保證你們都活着離開長安城,但我可以保證你們殺了他。”
絡腮胡沉默。
許久之後,他問:“如何下手?”
“等我消息吧。”
白小洛起身,往外走了幾步忽然又站住,回頭問:“雷總舵,你家大業大,如果家裡一間廂房着了火,你怎麼辦?”
“撲滅,我有的是人。”
“如果你家房子都着了火呢?”
“你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想殺你要殺的人,就得讓别人不覺得你是去殺他的,在别的地方多放幾把火,撲的過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