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是師姐夤夜來訪,秦師姐在男女大防這方面真不忌諱,或許是看他年齡小些。雖然晚明、晚清禮樂崩壞,很多規矩都離經叛道了,但大順開國一百多年,禮教還是森嚴的,也不知秦老師怎麼想……賈琮點亮油燈,躺在床上,立起半身,便見到秦可卿端坐床邊腦搭交椅,手裡拿着幾份稿子。
“師姐有事嗎?我起來倒茶。”賈琮正想掀開被子。
“我不渴。”秦可卿把稿子放在桌上,笑道:“你睡下,想不到你起居這麼有規律。我做了幾篇制藝,想着,對你和小弟都有用。離開京師遊學,你捱得住麼?”
“嗯,師姐,我又不是三歲孩子。”賈琮看她穿了一件白底蘭花刺繡長裙,頭發不再挽髻,放了下來,櫻唇小嘴煞是紅潤,眸如點漆,燈下更增柔美,心道:“秦師姐真放開了麼?她可是輕易不敞開心扉的人,外柔内剛,容易傷己……”
“師弟。”秦可卿把他叫回了神,笑出梨渦:“爹爹允許我一起去固安,畢竟我一人待在家中也不便,這回應該去半年,也省得街坊鄰居議論。”
“我也想不到老師這麼開明……”賈琮随意一瞥她裙子底下:秦師姐走得動麼?如果能出去見見世面,對她也有好處。
秦可卿渾不在意地解釋:“我是天足,那年裹腳,原是要折斷骨頭,我捱不住,大哭,爹爹心疼我,後來就一直不裹了,我又不出門,外人不都知。隻不過,出嫁之後,來往少了些,爹爹才不是死闆的人呢。”
秦業能從養生堂抱一男一女回來撫養,還教得秦可卿這麼好,心地人品還是不錯的,賈琮看一眼桌上稿子,心知秦可卿嘴上不言謝,卻用行動來感謝他的救命之恩,他連連點頭:“天足好,天足好,自然才是最美。”
關于秦可卿的秉性,多數人認為是風騷的,抛卻賈珍不談,賈薔當初搬出甯府,也是流言蜚語,紅樓之中“茗煙鬧學堂”之後,秦可卿就有了心病,茗煙可是受賈薔挑唆,賈薔又是因為看不過秦鐘受金榮欺負……究竟是什麼流言蜚語?是秦可卿養小叔子賈薔?還是賈珍和賈薔搞基……焦大口裡的“養小叔子”,終究是謎團了……而且,在賈琮與她有交集之前,秦可卿的确是稱贊賈寶玉的,後來賈寶玉因為秦可卿之死而吐血……
賈琮也看過劉心武的《秦可卿之死》,劉心武的紅學在民間有影響力,但攻擊者也多……不管怎樣,這些好像和他沒關系,賈琮亂想一陣,秦可卿替他蓋好被子,才蓮步輕移地出去。
……
次日起來,打點行裝、吃飯,到秦府門口,剛要上馬車時,賈琮瞅到秦可卿換了寶藍直裰,做男子打扮,他飛快看了一眼人家兇口:“為什麼兇沒有鼓起來呢?不對,我聽說,古代除了三寸金蓮,女人的兇是束起來的,丁香小乳,所以外面看見的才小,或者看不到……”
“子禮你說什麼?”秦鐘問。
“我說,出西便門之前,要去拜一下族學老師。”賈琮道。
等到秦可卿和兩個跟回來的丫頭寶珠、瑞珠上了車,秦業才介紹過來彙合的領頭工官:“賈琮,這位是工部匠戶山子野,在建築上很有門道。”
山子野?賈琮聽着熟悉,略略一想,山子野不就是大觀園的總設計師嗎?建築學家啊……他對那老頭作揖:“失敬!失敬!”
“不敢!不敢!”山子野态度謙卑,工官、匠戶是朝廷圈禁起來的人,他們手藝、技術非凡,但社會地位低下。
出西便門前,拜過賈代儒,正逢族學下課,那些如籠中鳥一般的學生都是羨慕地看賈琮,不是羨慕他聰明、才華,而是不必來族學讀書。出了西門一截,秦鐘下車買東西,賈琮陪他,到了牟尼院一帶的攤位,這地方賈琮來過,西門牟尼院……将來妙玉會來這裡。妙玉十六歲從蘇州北上,就是明年了吧。
秦鐘買了吃食玩具,路過攤位,二人見到一位長胡子道長,攤位右邊的藍布幌子有三尺來長,上書“鐵口直斷,童叟無欺”八個大字,秦鐘愛玩,興奮道:“道長,你看我這位兄弟,此去南方,吉否?兇否?”
“五錢銀子一卦,生辰八字拿來。”道長匡六合半死不活地道,秦鐘付了錢,寫了賈琮八字,那道長眉毛一揚,神神叨叨:“嗯……大吉大利啊!你這位同仁命格過硬,曆經百般磨難而不死……東青龍,西白虎,北玄武,南朱雀,此去南方,必能浴火重生、鳳凰涅槃……且八字五行齊全,木太旺,木生火,火生金,正好相得益彰,經商則富比陶朱、趕考則魚躍龍門、求婚則天鸾星動,大吉大利啊!”
“能算出這有情人在何方麼?”秦鐘為賈琮開心,賈琮無語地拉秦鐘回去:來來來!騷年,我這有一本如來神掌……
他倆走後,匡六合等到日落西山,沒人來算命了,收拾箱籠,數數褡鍊的錢,眉開眼笑,挑起擔子,騎一條驢騾往南上了官道。他撕掉粘在眉上、臉上的長發,卻是露出一張面皮白淨、年紀輕輕的臉來。
……
宛平、大興是京縣,宛平在西,大興在東。順天府五州十九縣,合稱二十四縣,分為四路廳,四路廳各設一位同知:東路廳駐張家灣,西路廳駐宛平、南路廳駐黃村、北路廳駐沙河鎮。
明代崇祯時期,戰事吃緊,在京師外西部建立一座城,有翁樓、箭樓、角樓,開東西二門,是為順治門、永昌門,這座小城池在盧溝橋東部,名叫拱極城,拱衛京師,這就是宛平縣城的前身。
那個時候,宛平不設縣衙,僅僅是一座軍事防禦城池,城内沒有鐘鼓樓、市集、衙門,唯有軍官,縣衙門反而挪到京城鼓樓。順朝三世之後,天下承平,河清海晏,盧溝橋、宛平成了南北往返必經之地,才漸漸繁華起來,變成名副其實的縣城。
在另一個時空,島國軍隊炮轟宛平,開啟了八年抗戰序幕,史稱七七事變、盧溝橋事變,因此宛平算是名城了。
永定河流過縣外,在曆史上,永定河曾經多次改道,甚至流過京師的正陽門、德勝門。順朝的永定河大體上的西北到東南流向不變,但是河道在宛平、良鄉、永清、固安多次改道。
黃昏日落,老柳在河邊呈“之”字形盤結,攜帶高原泥沙的永定河較為渾濁,宛平西門順治門外,守門官兵在一一盤查,哪怕你是達官顯貴,也免不了被搜檢車廂,不能帶違禁物品,走私珠寶、鹽鐵、火器、檢查路引之類的。
賈琮一行人排隊等待,這時一個頭戴方巾、身穿斓衫的秀才過來,不排隊,飄然從中間空隙躍到前方,隻見,這名秀才“唰”的一聲打開折扇,守門官兵就見到亮眼的五個大字:幽燕第一狀!
官兵點頭哈腰,而後秀才不用排隊,徑直進城,潇灑無比,民衆嘩然一片,卻也不敢多說什麼。
孫福小聲罵道:“還有沒有天理了?還有沒有王法了?這人明明也帶着貨物啊……”
右邊隊伍的匡六合悠哉悠哉道:“知道那人是誰嗎?幽燕第一狀!幽燕七子之一的羅國奇,表字大器,人家在順天府五州十九縣都吃得開,平時包攬詞訟、無人敢惹,不但有秀才功名,又以詭計多端著稱,很多縣太爺都把他當為入幕之賓,誰敢惹?”
“不就是有後台嗎……”孫福咒罵,秦業不說什麼,秦鐘“噢”了一聲。
賈琮記憶力非凡,見到此人輪廓熟悉,笑道:“道長,咱們又見面了,小可承你吉言啊!”
“原來是你們……”匡六合滿面通紅,轉過臉去,不敢看他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