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嬌杏她,已然是……”春歸甚至不忍問出那句完整的話。
玉陽真君冷冷淡淡:“沒錯,她已經是亡靈了。”又掃了一眼半是震愕半是驚悟的嬌杏,玉陽真君曲起手指隻在虛空沖着嬌杏額頭玩笑般的一彈:“有的人會發生這樣的情況,或許是因死前遭遇突襲,魂靈出竅時過于惶恐,沒有及時舒醒,還以為自己仍然活着,但現在,她應當已經意識到究竟發生了什麼。”
春歸隻覺眼睛發漲,又有一個人因她而死。
但嬌杏卻冷靜了下來:“大奶奶不用為奴婢傷心,奴婢靈知已醒,明白人生一世誰也難逃生老病死,且奴婢死的時候并沒有覺得驚惶,起先蒙昧糊塗,隻因急于來見大奶奶禀報遇襲之事。”
春歸強忍着哽咽,她想這時再說負愧的話其實已經于事無補,嬌杏想必也不需要她的悲哭,卻到底忍不住一聲歎息:“丹陽子說你跟着我會遭遇不測,那時我就應當讓你離開的。”
“是奴婢自己不願離開,奴婢這一生從來沒有敬仰之人,除了大奶奶,能在大奶奶左右服侍就是奴婢的幸運了,奴婢命舛,不像梅妒和菊羞兩個那樣幸運,是自小服侍着大奶奶,奴婢甚至一度還想不利于大奶奶,但大奶奶并不因此便苛責奴婢,大奶奶甚至還願意點醒奴婢,一時行惡,便将終生陷于歧途,再也不能堂堂正正。奴婢原本無依無靠,甚至連血緣親人把奴婢也隻看作一件能夠換取衣食飽暖的器具而已,隻有大奶奶願替奴婢着想,就算因奴婢的過錯對奴婢并不信任,到底不忍心将奴婢驅逐,奴婢在柴娘子居宅,雖是今生裡最惬意最踏實的一段日子,但奴婢仍然無時無刻不在期待着能回到大奶奶左右服侍,因為在奴婢眼中,大奶奶才是奴婢唯一的親人,奴婢不能白享大奶奶的照庇,奴婢無能,卻有回報之誠。”
嬌杏這番話讓春歸更加難過,她是真不知當初的決斷到底是對是錯了,要能狠心幹脆把嬌杏送回汾陽,她也許現在還活着,不會客死異鄉,亡于陰謀。
“現在我也不多說那些沒用的話了,嬌杏,我大概明白了今日這起事故的前因後果,我唯有向你承諾,隻要我還活着,就絕對不會放過害死你的兇徒,這也許并不是對你的告慰,隻是我安自己的心而已……往渡溟滄去吧,望你下一個輪回不再為奴為婢,比這一世更加順遂。”
“大奶奶,奴婢并沒看見往渡溟滄之路。”
這便是心存妄執,春歸不由蹙起了眉頭。
“奴婢很清楚自己的妄執,奴婢仍想聽令于大奶奶,回報大奶奶給予奴婢的恩情,奴婢生前是個無用之人,好在眼下成了亡靈,總算是能為大奶奶盡綿薄之力了。”
但這不是春歸樂見的事。
玉陽真君冷笑一聲:“婦人之仁,你這時讓她離開,她也隻能在世間遊蕩直至魂飛魄散,可别想着讓我‘法外施恩’消除她的妄執,這種事比殺人害命還要傷我修行,我可不願渡劫時遭受天譴。”
就知道這玉陽真君沒有長着一副慈悲心腸,看來這漫天的神佛着實是冷酷無情,根本當不起凡人的供奉敬仰
。
“你知道什麼!若不是……”玉陽真君洞悉了春歸的暗诽,這回竟然喝斥出聲,但可惜的是他隻喝斥了半句,就又是一聲冷嗤:“我真犯不着和你這樣的凡夫俗子計較。”
春歸卻恭恭敬敬向玉陽真君施了一禮:“凡夫俗子不懂天界之事,有冒犯處還請神君見諒,小婦人更不敢為難神君行不可為之事,隻求神君能效從前賦予渠出之特權,延緩嬌杏大限之日。”
她隻能把嬌杏留在身邊,協佐她最終挽回浩劫看來才打消嬌杏的妄執,但普通魂靈不能在人世逗留太久,春歸更沒有一分把握盡快鏟除那個暴君徹底改變世事,她隻能相求玉陽真君能像對待渠出一樣,賦予嬌杏特權,才有機會相助嬌杏往渡溟滄再入輪回。
但春歸不确信玉陽真君還能否答應她這一請求。
“真君起初肯發善心,賦予小婦人再與魂靈溝通之異賦,提醒小婦人世間惡劫已經迫在眉睫,但并非沒有辦法挽救,足見真君并非真正的鐵石心腸,是不願坐視天下淪為死域的,雖說我不知真君為何心生猶豫,打算收回善心,不過對于真君而言,無論何時阻止凡俗的行為都不算遲,真君總不至于心憂我有嬌杏相助,就能與神君您抗衡吧?”
春歸略微用了點激将之法。
事實證明就算是對天上的神仙,激将法有時确能發揮效用。
“罷了,本神君答應你這請求倒也無妨。”玉陽真君一揮手,身影就憑空消失了。
春歸長長的籲了口氣。
嬌杏也長長的籲了口氣:“這樣一來,奴婢就能久陪在大奶奶身邊兒了,更妙的是奴婢和其餘丫鬟都不一樣,甚至比梅妒、菊羞兩個還要殊重,這可是奴婢生前連想都不敢想的好事兒。”
嬌杏甚至都有幾分雀躍了。
春歸無奈地看着她,又低頭忍褪了眼裡的淚光:“真是個傻子。”
跟着她有什麼好的,要不是跟着她,也落不到這死于非命的終果。
“嬌杏,你而今已是亡靈,不再是我的奴婢了,我感念你擔着魂飛魄散的危險一意協佐我的情意,有一句話你說對了,從此你和我之間,是非比尋常的關系,我們不再是主仆,我們是盟友,你跟我說話,不要再自稱奴婢。”春歸說完話便往安樂院去:“你先回瓊林苑那間齋舍去吧,看看你的遺身……應該有顯見的傷痕。”
根據嬌杏剛才提供的時間線,她應當是午末未初時分遭遇襲擊,可直到現在才清醒,春歸估計兇徒并沒讓嬌杏立時斃命,至于原因,應當就是為了把華霄霁擇清,所以華霄霁才會折返安樂院,并在安樂院毒發。
兇徒之一必為華霄霁,至于有無其餘的人……春歸偏向于有。
華霄霁在她心目中已經遺下罪鑿,但春歸當然還要過問這件事案。
安樂院裡一片混亂,大舅母與二舅母都焦急得踱步徘徊,李牧倒是相較冷靜沉着,試圖詢問弟弟李司事發經過,但李司這時仍然深陷在震驚的情緒之中,難以置信喃喃自語:“華君怎會中毒?華君怎會在安樂院中毒?是誰要加害華君?怎會有人要加
害華君?”
春歸人一到,就被大舅母、二舅母和華英先圍住了。
“萬幸喬大夫來得及時,才救下了華郎君的性命,可華郎君一時半會兒還不能清醒,就更不提好轉康複了,喬大夫又已經讓幾個仆從把華郎君送回了居院,我們都沒聽喬大夫說華郎君究竟是中的什麼毒,又是怎麼中的毒。”大舅母搶先說道。
“早前的時候,華郎君又來和二郎閑叙,他們兩個就在二郎的屋子裡喝茶,是我讓梅妒姑娘幫忙添水,可二郎和華郎君是飲同一壺茶,二郎卻安然無事。”二舅母補充道。
華英壓低了聲兒:“華郎君進門的時候,我正好抄累了經書,在院子裡散步緩一緩筋骨,當時便瞧見華郎君臉色仿佛有些不對,似已經覺得不适……但我也不能肯定,畢竟華郎君若真覺得體染不适,總不至于還硬撐着和哥哥喝這麼久的茶水。”
春歸便先安撫他們:“阿莊既沒驗看安樂院的茶水,足證華郎雖然确診為中毒,但并不是在安樂院裡中毒,所以兩位舅母和英妹妹都不用過于擔心,這事和安樂院并沒有幹系。”
大舅母先就舒了口氣:“雖說有人謀害華郎君之事的确讓人驚心,華郎君遭遇此飛來橫禍又着實讓人難過,但我還是慶幸到底和我們一家人沒有幹系,春兒,不瞞你說,我早前幾乎以為是居心叵測之人仍不放過我們一家,華郎君是受了咱們的連累,雖然經喬大夫妙手回春,到底白受一番罪,讓我們怎能安心?”
“可到底是誰企圖加害華君呢?”李司這時仍為好友遭此劫難滿腹憂愁。
春歸看着李司,心中一痛,她不知當李司知道所有真相後将會多麼自責,她能做的也就是,瞞得了一時是一時。
“我這就去追察,二表哥放心,有阿莊在,必能保華郎康複無虞。”
李牧卻依稀有了一種猜疑,見弟弟竟想跟着去華霄霁的住處,沒等他開口便先提醒:“江南四省而今情勢緊張,吳王宮裡又多陰謀詭谲,為防萬一,二弟最近還是莫與華君再來往更好,這個時候,我們至少不能再給迳勿和表妹添亂。”
春歸十分感激李牧的周密和體諒。
又當她往華霄霁居院裡去的時候,青萍便禀報了更詳實的内情:“大喬說華郎君中的這毒,并非常見,而是大内密檔才有記載,中毒者至少得等一個時辰後才會發作,且毒藥還不能消融于茶水裡,華郎君并沒有在安樂院進食過茶點之類,所以應當不是在安樂院中的毒,毒藥是呈晶粒狀,且口感略為發甜,除不能融解于茶水外,與蔗糖十分近似,而今日午膳有一道白水蒸芋片,正巧得蘸蔗糖食用,華郎君院裡的一日三餐都是嬌杏去内廚領來,而嬌杏,卻不知所蹤。”
喬莊一當斷定華霄霁中的是什麼毒,無疑立時就想到了毒藥有可能施加在哪裡,而嬌杏是負責照顧華霄霁衣食起居的人,喬莊一定會先行盤問她,但嬌杏卻已經被害死在瓊林苑的齋舍裡,當然不會留在居住的院舍,喬莊應當是通知了湯回立即禀報春歸,而青萍入内傳話的時候,她并看不見嬌杏的亡靈其實正在安平院的涼亭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