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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千秋 夢溪石 5180 2024-01-31 01:12

  第一次出手時,元秀秀心存試探之意,假如晏無師想要阻止,她那第二掌約莫是拍不下去的,但晏無師沒有動手,這讓元秀秀覺得這個娈寵對他而言也并不十分重要,當下咯咯一笑,這第三掌便不再留半分餘地,準備拿沈峤的命來償霍西京的命。

  然而這一次偏偏生了變故。

  她的手掌沒能拍到沈峤頭頂上,元秀秀臉色大變,在半空生生将身體一折,以一個幾乎不可能的姿勢避過身後朝她點過來的手指。

  她甚至沒有再停留片刻,身形輕飄飄若三月柳枝般,足尖在旁邊樹枝上點了一點,旋即白衣缥缈,消失在衆人的視線之内,隻留下一串嬌笑聲:“晏郎好生心狠,奴家就先不奉陪了,改日再叙舊情罷!”

  晏無師會擋在沈峤身前,不單沈峤自己沒想到,連邊沿梅也沒想到,但他沒敢多言,趕緊上前問候:“恭迎師尊回長安,弟子無能,緻有今日之事,還請師尊責罵!”

  晏無師沒說話,反是将沈峤扶了起來:“你沒事罷?”

  沈峤搖頭不語,實是有心無力。

  晏無師索性将人攔腰抱起,其時沈峤已經陷入半昏半睡之中,身體失去掙紮的反應,顯得異常柔順。

  “先回城再說。”他對弟子道。

  反是邊沿梅看見他的動作,不由暗自吃驚。

  一開始看見沈峤與晏無師一道出現,他并未多想,後來沈峤殺霍西京,他正沉迷于晏無師與元秀秀的交手之中,沒有及時注意,直到元秀秀要對沈峤出手,他見晏無師無動于衷,便也跟着袖手旁觀。

  但事情的發展好像又不是自己想的那麼回事。

  邊沿梅有些糊塗了。

  在回城的路上,他找機會問了一句:“師尊,這位我該如何稱呼?”

  晏無師:“他叫沈峤。”

  邊沿梅低頭思索,覺得這名字好生熟悉。

  晏無師:“是玄都山的掌教。”

  什麼?!

  邊沿梅再次吃了一驚,再去看沈峤時,眼珠子已經快要瞪出眶了。

  沈峤是什麼人?

  玄都山掌教。

  玄都山是什麼地方?

  天下第一道門。

  哪怕現在人家因為封山閉派而有些風光不再,可那畢竟是出過祁鳳閣的門派,沒有人在提起玄都山的時候會不肅然起敬。

  可正是這樣一個門派……他們的掌教,如今正躺在師尊的懷裡?

  邊沿梅不是沒聽說沈峤與昆邪約戰卻跌落山崖的事情,但他如今精力大多放在北周朝内,也沒親自前去觀戰,師弟玉生煙到半步峰下練功去了,沒與他見面說起這件事,邊沿梅自然也就不知其中來龍去脈。

  他輕咳一聲:“聽說沈峤繼承祁鳳閣衣缽,名列天下十大,怎麼連元秀秀三掌都支撐不過?”

  晏無師:“他現在武功隻得往日一半,且近來夜夜被我強迫忙碌,不得好眠,白日裡自然就精力不濟。”

  他說得輕描淡寫,邊沿梅卻禁不住要多想。

  什麼叫夜夜被強迫忙碌,不得好眠……

  這句話實在不由得不讓他想歪。

  實際情形是,這些天沈峤都被晏無師強逼着拉去切磋,為了迫出沈峤的潛力,晏無師回回從不留情,沈峤不得不打起全副精神來應付,一次次将自己從生死邊緣拉回來,白天還要被晏無師強迫着讨論魔心與道心之類的武學問題,多日下來,身體自然吃不消,所以他才會在殺了霍西京之後忍不住睡着。

  也不知是晏無師無意深究弟子心中所想,還是故意不說明白,總之這番話成功讓邊沿梅産生了一些旖旎的誤會,再看沈峤時,目光也變得不一樣了。

  ……

  沈峤醒來時,他已經身在少師府,晏無師被周帝召見,不在府中,邊沿梅對沈峤倒是很感興趣,所以磨磨蹭蹭多待了會兒,沒急着走,等到下人來報,說沈峤醒了,就過來見他。

  于是邊沿梅就發現醒了的沈峤和睡着的沈峤完全是兩個樣子。

  昏睡的沈峤看上去柔若無害,很好欺負,任誰看見他被晏無師抱在懷中,都要誤會兩人的關系。

  當然邊沿梅已經徹底往這方面想了,事後他派人查探了一下消息,再結合自己所見所聞,不難得出一個結論:這位玄都山掌教在敗于昆邪之手後,必然是受了重傷,他自知無顔回玄都山,又遇上師尊,索性就半推半就,當了師尊的娈寵,受師尊庇護,這件事很不光彩,他不敢對外人暴露身份,更不敢宣揚開去。

  但當邊沿梅看見清醒的沈峤衣裳整齊坐在桌旁時,他又不太敢肯定自己的猜測了,因為對方即便依舊臉色蒼白,雙目無神,又生了一張漂亮出塵的面孔,卻絕不會令人聯想到依附别人生存的娈寵之流。

  “沈掌教遠來是客,這些日子師尊怕不得閑,你就在少師府住下,有什麼需要吩咐下人即可。”

  “多謝邊先生,給你添麻煩了。”

  邊沿梅失笑:“你是師尊帶來的人,少師府也是師尊的地方,這是我的分内之事,何來麻煩之說?”

  此時的他還隐隐有些失望,覺得以祁鳳閣當年天下第一人的風采,其弟子卻淪落至此,還要當人娈寵,未免可悲,若是當初落敗戰死,一了百了,反倒悲壯光榮,如今苟且偷生,又算什麼?

  沈峤卻搖搖頭:“先時我殺霍西京,乃是因此人惡貫滿盈,罪不容赦,為免他去禍害更多性命,隻能以殺止殺,但霍西京畢竟是合歡宗的人,希望不會為你帶來什麼麻煩。”

  邊沿梅沒想到他說的是這件事,一愣之後便道:“合歡宗與浣月宗不和已久,霍西京又殺了我的侍從,沈掌教殺了他,我反該多謝你才是。”

  沈峤自嘲一笑:“若換了平日,旁人要殺個人,我定還要假惺惺勸阻一番,但遇上霍西京這樣的人,我自己倒先忍不住了,可見從前那些修心養性,也都是自己騙自己罷了。”

  他面色冷白,神情倦怠,就連自嘲的話,都說得溫溫和和,毫無威懾力。

  邊沿梅忍不住起了一絲憐惜之意,還反過來安慰他:“其實儒家也有言曰:以德報怨,何以報德!霍西京此人陰毒反複,即便同為聖門同源,我也毫無好感,此人一死,怕有許多人都要感激你呢!”

  二人又聊了片刻,邊沿梅見沈峤精神不濟,這才起身告辭離去。

  等出了門,迎面被冷風一吹,他回過神,想起自己起初進去,并不大将沈峤放在眼裡,然而對方一番話之後,自己的輕視非但盡數消去,反倒覺得這人很是可親,令人不由生出親近之感。

  沈峤分明也是察覺了他的想法,所以有意說起霍西京的死,一來讓自己承情,二來也好讓自己知道,他雖是跟在師尊身邊,卻不是任何人的禁脔。

  想通這一點,邊沿梅那僅剩的那一點點輕視,也全都盡數煙消雲散。

  ……

  晏無師回來的時候,沈峤正在屋子裡下棋。

  沒有對手,自己就是對手,他一手執白,一手執黑,閉着雙目,手指一邊摸索棋路,一邊記棋譜。

  他每一步都走得很慢,要想很久,但幾乎每次落子,都會精準穩穩落在縱橫線交叉的那一點上,毫無偏差。

  沈峤的功力雖然在緩慢恢複,眼睛卻一直時好時壞,好的時候能模糊看見一些東西,不好的時候等同瞎子,他平靜地接受了這個事實,卻不得不為以後最壞的結果作打算,有意無意訓練自己的耳力,以及對周圍事物的感知。

  晏無師站在門口看了許久,才走進來。

  沈峤一開始還未察覺,專心緻志沉浸在棋局裡,直到對方将手上東西往矮幾上一放,他這才微微睜眼,端詳出現在自己視線中的模糊人影。

  “晏宗主?”

  待看清來人,沈峤自然而然朝對方笑了一下。

  晏無師:“聽說你今日在外面遇見清都公主了,後者對你青眼有加?”

  沈峤失笑:“是碰上一面,但也談不上青眼罷,公主天之驕女,我不過是一介平民,晏宗主說笑了。”

  來到長安之後,晏無師并未拘着沈峤的行動自由,沈峤若是願意,依舊可以在長安城中四處走動,不過也僅止于此。他如果想要出城,城門的守兵早得了邊沿梅的招呼,立時就會将人攔下來并上報到這裡來。

  晏無師輕笑:“那可說不定,聽說你跟玉生煙去邺城的時候碰上韓鳳的女兒,對方不也同樣對你另眼相看麼?可惜了,清都公主性子嚴肅,知道你住在我府中,肯定不會将你當作正經人了,你就這樣白白錯失一段大好姻緣,否則若能尚主,借助朝廷之力重回玄都山又有何難?”

  沈峤無奈:“晏宗主很閑麼,我與清都公主不過說了幾句話,怎的在你嘴裡就成這般模樣了?”

  晏無師摸上他的臉,輕佻道:“你當清都公主是小家碧玉,見了誰都能親切聊上幾句?沒了武功身份,又不是沒了臉,單憑你這張臉,就能招來不少桃花,那個穆提婆不就是那些桃花之一麼?我看你以後出門,不如學那些高門女子,戴上幂籬,也免得屢屢遇上桃花劫,否則若是傳出去,旁人都說我的娈寵在外頭招蜂引蝶,讓我的臉面往哪兒擱呢?”

  按照沈峤對晏無師的了解,他這麼興緻勃勃逗弄自己,要麼是心情大好,要麼是心情不好。

  就不知道今日到底是哪一種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他聽見晏無師道:“我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要告訴你,你想先聽哪一個?”

  沈峤:“好消息是對我而言,還是對晏宗主而言?”

  晏無師:“自然是對你而言,你這樣惡意揣測我,我會傷心難過的。”

  這話湊近前了說,聲音壓得有些低,甚至帶上幾分暧昧。

  不管同樣的情形在這些日子上演過多少次,沈峤也習慣不了,當下便微微側過頭,避開對方将欲噴在自己臉上的溫熱氣息。

  但避開了臉,卻避不開耳朵。

  耳廓與耳垂随即被暈染上一層淺淺的紅,像白玉上的一抹绯痕,令人忍不住想上手摸一摸。

  晏無師也的确這樣做了,沈峤避無可避,不得不出手格擋,兩人就着一坐一卧的姿勢,瞬間交手數十招,最後的結果自然是沈峤整個人被扯進晏無師懷裡。

  然後晏無師啧了一聲:“你太瘦了,抱着真不舒服。”

  便松手将他推開。

  沈峤:“……”

  晏無師:“不過手摸着倒還舒服。”

  沈峤的手指節修長,因為生病而透着一股冷白,摸上去卻手感甚好,晏無師便像把玩羊脂玉似地把玩他的手,順便将原本冰涼的手給捂熱了,摸上去也就更像一塊暖玉。

  他做事随心所欲,從不考慮旁人心情,自己摸着舒服了,哪裡管沈峤高不高興,若是沈峤不高興,他反倒越覺得有趣,說不定還要變本加厲。

  果然,他擡頭看見沈峤的表情,便笑道:“阿峤,你不高興麼,我原還想告訴你與玄都山有關的消息呢,你不想知道啦?”

  沈峤趁他不防,手指一彈,順勢将手抽回來,縮進袖中,再也不肯露出分毫。

  晏無師有些可惜地看了他的袖子一眼,方才道:“你當日直接離開玄都山,沒留在那裡親眼看一看玉台論道的情形,當真是有些可惜了。聽說純陽觀易辟塵的弟子李青魚頭一回下山,就打敗了雪庭和尚的弟子蓮生與臨川學宮的何思詠,還有玄都山兩位長老,最後逼得你家郁師弟不得不親自下場,才以半招之差赢了他,青城山純陽觀李青魚之名,當即就藝驚四座,名震天下。”

  聽見這個消息,沈峤臉上也浮現出驚異訝然的神色:“李青魚?我曾聽說他被易辟塵收為關門弟子,卻極少在人前露面。”

  晏無師:“不錯,此番玄都山玉台論道,正是他的成名第一戰。”

  蓮生與何思詠等人,這都是江湖上年青一代有數的高手,雖說肯定不如天下十大,可放眼江湖,能夠打敗他們的人也為數不多。

  雖說他最後輸給郁藹半招,但以郁藹的身份資曆,李青魚輸的那半招,非但不是恥辱,反是榮耀。

  試想一下,郁藹是祁鳳閣的弟子,而祁鳳閣則是當年武功天下第一,能隻輸給郁藹半招,豈不說明李青魚的水平也已經相差仿佛,不日便可超越了?要知道他年紀輕輕,這又是頭一回下山入世,就有如此能耐成就,假以時日,怎知不是又一個天下第一人?

  反觀玄都山,先有沈峤敗于昆邪之手,雖說其中大有因由,但外人不知内情,隻當沈峤名過其實,不如其師遠甚,郁藹廣邀天下宗門于玄都山玉台論道,無非也是為了正式宣布玄都山入世,順帶打響名頭,以懾天下人心,誰知這次又冒出一個李青魚來,玉台論道沒能讓玄都山重新威震天下,反倒成就了李青魚的名聲。

  這也不是說玄都山就此淪為二三流門派,但這個開頭,估計郁藹等人必然大感晦氣,外人提起玄都山,難免也會多了幾分微妙,少了幾分敬畏。

  祁鳳閣畢竟隻有一個,沒了他,玄都山已不複當年風采,難怪當年要封山出世呢,約莫是他早就料到自己的後代弟子們不争氣,才不得不出此下策罷?

  這是世人皆有的想法。

  沈峤心思何等剔透,晏無師單單隻說了幾句,他便已經猜到之後那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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